陳年喜

復制命運

1985年出生的路亮，向上數三代都是煤礦工人。

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凍傷了腳的爺爺，復員后被分到了山東肥城煤礦做后勤工作，直到退休。父親在采掘一線干了30多年，退休時帶著矽肺病，現在每天在咳嗽喘息中度日。路亮最怕聽父親的咳嗽聲，那比自己咳嗽還難受。不同于祖輩父輩，甚至不同于大多數山東男人高大魁梧的形象，路亮生得小巧勻稱，像一個書生。

即便如此，2000年，路亮依舊選擇去礦上的技校讀書，畢業(yè)后下礦，干到退休，子承父業(yè)繼續(xù)如此。“礦工家庭孩子都這樣，像復制黏貼而出的，但也有例外，如果下一代是女孩的話?！?/p>

2003年12月15日，18歲的路亮第一次下礦，他清晰地記得，幾個新工人夾在一群老工人中間，坐著大罐（類似電梯的設備）下井。不知道井有多深，開始時還能聽見北風與井架撕扯發(fā)出的尖利叫聲，慢慢地，什么也聽不到了，只感覺罐籠在漆黑之中唰唰地下沉，仿佛要沉入無底深淵。路亮和其他新人都緊張無言，老工人們卻有說有笑。

巷道幽深、曲折，經過幾十年的開采，許多地方已成空場，雖已自然回填，但在巨大壓力作用下，不時有石塊陷落，偶爾發(fā)出嚇人的擠壓聲。路亮所在班組的工作是掘進，是一線的一線，掘進煤道也掘進石巷。

“那時大多數礦山還沒有綜采機，掘進只能靠工人們用貓力鉆和風鉆來完成。一班下來，要掘進三節(jié)槽，也就是6米，相當于工人們用手挖出了6米的道。”

貓力鉆很小，四五十斤重的電機上裝置一個卡頭，鉆桿裝接在上面，工人抱在懷里就可以作業(yè)了。作業(yè)時鉆頭形如兩只豎起的貓耳，在煤體或石體上做功，石末或煤末通過高速旋轉的鉆桿轉動帶出，使得空氣里永遠彌漫著粉塵。

機器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小小的路亮站立不穩(wěn)，又不得不穩(wěn)，因為扭動的力隨時會讓釬桿折斷。單薄的路亮只能靠身體向前頂著機身，增加推力，一排10多個炮孔打下來，人像散架了一樣，身體不自覺地顫抖。

路亮之后，接著的是爆破工和掘煤工、出渣工，烏泱烏泱地擁入巷道，一場刀光劍影的大戰(zhàn)開始了。工人以生產量定工資，炸松散的煤約30噸，工人左右開弓，手上的巨大煤鍬像風輪一樣轉動，煤像水一樣撲到溜槽上，傳動的溜槽把它們運輸到下一環(huán)節(jié)。路亮和其他新工人好奇地看著，覺得好玩，老工人卻在抓緊時間維護手里的機器。

沒多久，可怕淹沒了好奇與好玩。接下來的掘進工作，因破壞力巨大，操作時頭頂不時有石頭掉落，兩邊墻體垮落不斷，有時能把人埋住。

“后來用上了大型掘進機，情況變得好一些，但勞動時間一點兒不會減少?！钡V上實行的是三八制，即8小時工作，3班倒，其實每天工作都是11至12個小時。所以工作時間并不是固定的，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有時連黑帶白。工作太累了，路亮下了班就特想好好吃一頓，然后蒙頭大睡。

子承父業(yè)后的路亮，工作之余很少有力氣去摸琴（讀技校時因興趣而偷偷自學吉他）了?！白钪饕怯X得自己是井下工人，干活兒的，彈琴唱歌不是我這種身份的人做的事，人家會認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己是誰。”

被迫走穴

2008年，年關漸近。肥城，這片據說因西周時肥族人散居而得名的土地，沒有落下一場如期的雪，路上的落葉和遠處田地里的枯草隨風飛上天，想與太陽勾勾手。

冬日的蕭瑟與蒼黃，在路亮眼里卻是一番美景。因為礦工的冬天，早上起來黑著天，井下是黑的，上井的時候又黑著天，24小時不見光?！半y得能像今年這樣，白天上工，白天下工?！?/p>

這是下礦后的路亮第一次“逃離”煤礦，安安靜靜地欣賞自己的家鄉(xiāng)，因為他作為唯一的井下一線工人，被臨時抽出在礦文工團排練節(jié)目，此時的路亮已是所在班組的組長。

路亮參演的節(jié)目是為春節(jié)下礦演出慰問準備的，這樣的節(jié)目年年有，算是為一線工人枯燥的生活滴一點兒潤滑劑。下午兩點，沉浸在優(yōu)美琴瑟聲中的路亮突然接到通知，井下發(fā)生了事故，遇難者已被送往醫(yī)院。

5年多的井下工作中，路亮第一次碰到事故，在那邊已掛斷電話后，他緊繃的雙手仍握住電話，身體無力地下沉。出事的是他的技校同學，2000年同天入校，2003年同天入井，最好的朋友。

當路亮和其他3個班組長趕到醫(yī)院時，好友早已沒了生命跡象。看著好友身上沾著的厚厚煤灰，路亮開始用酒精為他擦拭身體，“在這個世界每天塵垢染身，在另一個世界得一塵不染，這是礦上對待遇難工友的規(guī)矩?！甭妨聊钪?/p>

好友的父母趕到醫(yī)院，沒進門就癱倒了，老人看到陣勢，就知道兒子沒了。白發(fā)人哭黑發(fā)人，雖然書上和電視劇里?？吹?，但現實中還是第一回。年輕的路亮心跳加速，身上一陣陣冷，已經忘了恐懼。“他比我還小一歲。從那以后，我下礦就更加小心了，哪怕不拿工分，也不能做任何不安全的事?！?/p>

日子如行云流水，有時驚心動魄，有時無聲無息。2014年，借上次參加演出的力，展現出音樂才華的路亮被借調到礦工會工作，結束了10年的井下生活。

可惜美好總是短暫，2015年起，煤價下跌，用行里話講，就是煤炭礦業(yè)的寒冬來了。礦上人都說，從國外進口的煤比礦上生產的煤質優(yōu)價廉，中小礦山壓縮或關停成了工人們不得不面臨的窘狀。

此時路亮所在的礦，雖幸免于關停，但工資少了近一半，三五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也是家常便飯。礦上雙職工夫妻，不得不一人守業(yè)一人尋找出路。路亮也開始背起吉他，到處走穴，一場演出收入100元、200元，解決了吃飯問題。

遲到的北漂

雖然路亮從未想過離開礦山，但他其實不知，從偷學吉他開始，另一種人生樣本已在心中暗自發(fā)芽。

2015年的一天，開封有場活動請路亮去唱歌，活動內容是張海超的演講，為了活躍現場氣氛，在演講間歇時安排表演。沒想到活動結束后，路亮隨大流去領盒飯時，張海超找到了他，表示很欣賞路亮演唱的原創(chuàng)歌曲，并推薦了孫恒的微信名片。

“說孫恒是北京皮村工友之家發(fā)起人之一，工友之家里有一個新工人藝術團，就是組織志同道合的打工者，為打工者做公益演出。這個組織曾被評為全國服務農民先進集體?！?/p>

聽起來太玄了，路亮有點兒不敢相信。于是，他婉拒了張海超的推薦，沒有聯(lián)系孫恒，而是在網絡上默默關注起他及新工人藝術團。從各大媒體的報道中，路亮知道這個小團隊幾乎沒有收入，與主流歌壇也沒有交集，舞臺更是設在了霓虹之外的鄉(xiāng)野、工地，他們像一群獨行俠，行走于蒼茫底層。

他們的歌充滿了力量，聽得路亮血液沸騰，仿佛回到了那難以割舍的井下生活。

這次路亮坐不住了，得知孫恒將在濟南大學舉辦唱談會，他立馬動身，提前4個小時到達現場，搶占了第一排的最佳觀賞位置后，開始想象：孫恒是大腕級人物，現場人氣爆棚……

漫天大雪的濟南，在苦苦等待了4個小時后，孫恒終于進場了?！八械绕莸膫€頭兒，短發(fā)，衣著隨便普通，像剛從工地下班的樣子。那晚孫恒唱了《團結一心討工錢》等5首歌，講了個人的經歷和工友之家的故事，把我的心一下子就抓住了?！?/p>

那是路亮與孫恒第一次相見，晚上還一塊喝了酒，聊到深夜。第二天，孫恒走時沒有告別，只在到達北京后給路亮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兄弟，歡迎來北京！”

這條微信在路亮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2016年冬，路亮告訴家人想去北漂，結果遭到堅決反對，母親說：“你好不容易從井下上來了，怎么說走就走。”“礦上太苦了，再不用下井我是解脫了，可其他人呢？雖然我沒多大能耐，但我想為苦工人做點兒啥?！甭妨恋膱?zhí)念，終讓家人松了口，就這樣路亮來到北京，開始了一場遲到的北漂人生。

北京的冬天異常寒冷，鼻孔里仿佛結了冰茬，呼吸一下都扎得慌。下了火車，轉了地鐵，再換小巴，路亮終于到了位于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的皮村街上。眼前的一切讓他懷疑是視覺出了問題——低矮錯亂的失修平房，騰空翻攪的樹葉和塑料袋，匆匆忙忙面無表情的行人，每隔幾分鐘會有一架飛機低空劃過，巨大的轟鳴像是給這兒蓋上了一個罩子，有些壓抑。

“沒一分首都的模樣，感覺還沒有礦山好?！甭妨敛桓蚁嘈?，又不得不相信，因為街道拐角處的牌子上，彩色的“皮村”兩字格外耀眼。

路亮開始在工友之家工會幫忙，他發(fā)現，這是一個資本時代語境下的奇異群體，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熱血新工人，成立了打工文化博物館、農民工子弟學校、工人文學創(chuàng)作小組、維權工會、新工人樂團、公益商店，這里好似電視里說的烏托邦。

平日里，路亮除了與樂團排練演出，還組織附近的工友看電影，有時搞點兒文體活動，到公益商店幫忙賣衣服，兼職為工人提供咨詢和維權服務。工作內容一直在變，但服務對象——背井離鄉(xiāng)的打工群體，是不變的?！霸谄ご?，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還能幫到更多人，這是礦上想都想不到的?！?/p>

“我很幸運，現在社會大環(huán)境好，對我們這個群體的定位在轉變，主流媒體也開始宣揚快遞小哥的艱辛，表揚建筑工的貢獻。不像以前，打工者被看作邊緣人，好像又苦又累的活兒只能這些人來干?！?/p>

如今路亮的工作地點在北京平谷一個叫張村的地方，同事們叫它同心公社，與皮村工會總部隔著近100公里路程。工作之余，路亮寫了十幾首歌，沒受過專業(yè)訓練，甚至并不懂五線譜的路亮，把生活和觀察作為歌曲的主色調，手指只要碰觸琴弦，心中的風雨與時光，下井與悲喜就會化作音符，潺潺流淌出來。路亮還跟著樂團去各地巡演，在工地、工廠、企業(yè)、社區(qū)義演，今年勞動節(jié)，他們還推出了樂團的第十二張專輯《新工人》，為自己發(fā)聲，更為夢想與尊嚴歌唱。

“這些感悟不是只有皮村才能給出，皮村只是一個載體，一個象征意義的東西，代表著我們打工者這個群體，訴說著共同的經歷和過往，是唱給我們自己的。所以即使皮村的冬天再冷，我們也覺得很溫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