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

看上去，他很年輕，不到三十歲，笑時還會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聽見和他一起來的人叫他老唐。

老唐和他一起來圖書館的幾個農(nóng)民工——不是我想這樣稱呼他們，而是這個城市的人們都這樣稱呼他們——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離去。

有一次，我在他歸還的書本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忘記抽走的便簽，上面寫著他對書中一段文章的感想。他的觀點很不錯，而且，那一手行書也寫得很漂亮。

當老唐再次來還書的時候，我把那一張便簽交還給他，一邊笑著對他說：“寫得不錯啊，什么時候給我們圖書館的墻報里寫點讀后感吧？”

老唐接過自己的便簽，臉上現(xiàn)出些許的羞澀：“這是我隨便寫著玩的，您別取笑我了?！?/p>

我很認真地跟他說：“怎么會呢，你的觀點真的很有自己的個性，而且你的字寫得也挺好的，一定是專門練習(xí)過的吧？”

“還是上學(xué)的時候爸爸逼著我練的?！彼饾u放松下來，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就這樣，我和老唐聊了一會兒，最后老唐答應(yīng)看完了手中的書后給我寫兩篇讀后感送來。

可是一直到半個月后，老唐才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他主動跟我打招呼，我?guī)缀鯖]注意是他，因為跟以前相比，他變得又黑又瘦，神情滿是倦怠。

我關(guān)切地問他：“你怎么了，這么沒精打采的？”

老唐說：“這一段時間工程進度加快，天天加班，平均只有五六個小時的睡覺時間?！闭f著他遞給我兩篇讀后感。

我的心里頗有些過意不去，跟他說：“你這么辛苦還麻煩你，真是對不起?！?/p>

老唐笑了一下，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說：“沒關(guān)系，再累，我也抽得出時間讀書，這是我的必修課?！?/p>

老唐走后，我把那兩篇文章仔細看了一遍，心中不由得對老唐的文采感到吃驚，便打開電腦，把老唐的文章打好，從網(wǎng)上發(fā)給了本地報紙的副刊。沒過多久，報社就采用了其中的一篇。我心中真是比自己發(fā)了文章還高興。

一個多星期后，當我把報紙交給老唐時，和他一起來的那些人一把就搶了過去，一邊看一邊非常驚奇地議論著，然后就起哄讓老唐請客。

老唐一邊示意他們這是圖書館要保持安靜，一邊拿著借到的書同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看著他們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離去，我忽然覺得有一些失落，雖然是我?guī)椭咸仆兜母遄樱墒撬F(xiàn)在的快樂卻分明與我無關(guān)。

下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唐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正來回地徘徊著。

“你在等人嗎？”我拍拍老唐的肩膀。

老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想請你吃飯?！?/p>

想到那只有區(qū)區(qū)五十元的稿費還不夠我點一份湯的，我便笑著對他說：“我和朋友約了去泡吧，不好失約的?！?/p>

“那么明天……”他顯得有些窘。

“不過是舉手之勞，關(guān)鍵還是你的文章寫得好人家才肯發(fā)的?！蔽覐能嚺锢锿瞥鲎约旱碾妱榆?，準備離開。

看著他急切又無奈的樣子，我笑言：“如果你真的要謝我，可以送我一盒巧克力?！?/p>

老唐答應(yīng)了一聲，飛快地跑進對面的超市去了。

我看著他健壯高大的背影，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他這樣健壯，我可能會更多一些安全感。

大概又過了幾天，老唐準備考電焊從業(yè)資格證書。他開列的書單中有一本圖書我們館沒有，總館倒是有。我便把男友放在我這里的在總館辦的借閱卡拿給他用，說好考完了試就把卡還回來。

老唐千恩萬謝地離去。之后便有些日子見不到他。偏偏這個時候男友找上門來向我要借閱卡。我只好實言相告他的卡被我借給了一個農(nóng)民工。

男友大為光火，說我會誤了他的研究課題，還說我品位低下，居然與農(nóng)民工做朋友……氣得我手腳冰涼。第二天，我便請了假，去找老唐要回男友的借閱卡。

按照他說過的曾經(jīng)建造過的一些高樓大廈的名字一路問過去，我終于在三環(huán)外的一處工地上找到了他，當時他正在18層樓高的地方作業(yè)。

見到我時，老唐一臉的驚奇，說：“有什么急事？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guī)е欢亲拥脑箽獍琢怂谎?，說：“考完了嗎？把借閱卡還我?！?/p>

老唐拍了拍腦門，連說對不起，又說這幾天沒日沒夜地加班，所以沒來得及還書。然后他帶著我走進了他們的簡易工棚去拿書。

工棚里面又臟又亂，不過老唐住在最角落的地方，他的東西收拾得很整齊，被子也疊得有棱有角的。在他床頭居然擺放著一臺早已經(jīng)被淘汰了的老式電腦。

老唐執(zhí)意要送我回城里。他借來了一輛工地用的小輕卡，不容分說就把我的電動車放到了車廂里，我只好跟著老唐一起坐進了駕駛室。

老唐把車開得四平八穩(wěn)的。他說，他是在部隊學(xué)會開車的，復(fù)員后轉(zhuǎn)行做了電焊工。目前他已經(jīng)通過考試，資格證書下個月就能拿到手了?？伤f不打算再做電焊工了，想進商學(xué)院系統(tǒng)地學(xué)一下商業(yè)管理。我很驚訝，因為拿到上崗資格證書以后，老唐的工資可以翻一番，放著這么多的錢不賺，反倒要去學(xué)什么商業(yè)管理，這對于一個農(nóng)民工來講是不正常的。

老唐笑了笑，“錢固然很重要，可是，我覺得一個人的夢想更重要。我每走一步都會設(shè)定好奮斗目標，達到之后就會再設(shè)一個，這樣，我才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乏味和平淡。雖然我出身是個農(nóng)民，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可是我可以改變我生存的質(zhì)量……”

聽著老唐侃侃而談，我心中忽然升起了對他的一種敬意。

到了以后，我正準備走，老唐突然問了我一句：“會跳舞吧，明天我請你去‘凡尚玩。”我點了點頭。

回到家我就打電話讓男友來取卡。我向他談起了農(nóng)民工老唐以及老唐的夢想。男友漠然且不置可否地聽著，嘴角若隱若現(xiàn)的有一絲蔑視的笑。我被他的冷漠激怒了，決心讓他同我一起去會老唐。我要讓他知道他的傲慢是多么的狹隘。

第二天晚上，當我和男友趕到“凡尚”的時候，老唐和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已經(jīng)先到了。老唐介紹說女孩是他的表妹，在這個城市讀大學(xué)。當我的男友滿身名牌一身正裝地和身著T恤衫、牛仔褲的老唐站到一起，我忽然感到了一絲別扭。

我和老唐的表妹一起先下了舞池，當我們跳得有些忘形的時候，在舞臺上發(fā)現(xiàn)了老唐的身影，天啊，他居然和領(lǐng)舞的在對跳！我和老唐的表妹興奮得尖聲高叫起來……

音樂間歇，我和老唐的表妹一起去洗手間，老唐的表妹一邊補妝一邊對我說，其實她不是老唐的表妹，她是老唐村上的，因為受老唐的資助才順利讀的大學(xué)。

“那你會嫁給老唐嗎？”我問她。

“不會?！迸⒋?，然后又對我說，“老唐可能有些喜歡你這樣的像百合花一樣的女孩。說實話你的男友太死板了，跟他在一起沒一點活力?！?/p>

我在心里驚訝于這個女孩的一針見血，但嘴里卻不肯承認，笑言：“不要胡說，我和男朋友下個月準備訂婚了?！?/p>

“你們是不是有些看不起農(nóng)民工？”女孩問我。

見我沒有回答，她又說：“我覺得老唐所做的一切可能就是為了扭轉(zhuǎn)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城里人的偏見?！?/p>

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我找借口離開了這個言詞犀利對城里人有著戒心的女孩。

在那次分別以后，我和老唐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面。

也許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在一個晚上，我準備上床睡覺時，手機里突然發(fā)來一條信息：我已經(jīng)在商學(xué)院就讀，能和你聯(lián)系嗎？署名是老唐。

我有些莫名的激動，但是當我給他回復(fù)時，我停頓下來，再三思考，然后才發(fā)送了一個“不”字作為回答。

“為什么？”老唐幾乎立刻就回了過來。

在許久的沉默后，我給他發(fā)過去一句話：我只是不想打破現(xiàn)在的平靜。

五分鐘、十分鐘，老唐沒有再發(fā)來任何信息。

早上，我在晨光中醒來，下意識地就去看手機，老唐真的回復(fù)過。他說：不知道曾經(jīng)什么樣的傷害讓你害怕再選擇，如果我不能給你勇氣，那就真誠地給你祝福吧——祝你幸福。

我的眼淚慢慢地流出來。原諒我吧，老唐，我在我們“非正式的愛情”中做了逃兵。只能期望你早一些忘記我?guī)Ыo你的誘惑，早日找到一株適合你的玫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