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你一定沒有看過暴風(fēng)雪來臨時的景象,因為我也有很多年沒有看見過了。
那時正是少年,我和表弟一邊走,一邊咒罵著這鬼天氣。大平原的曠野里,暴風(fēng)雪毫無征兆地來了。起初只是猛烈的西北風(fēng),在空空曠曠的天地間恣意咆哮著奔涌,臉上開始是刀割般的銳痛,然后就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漸漸地,風(fēng)里就夾雜著細細的雪,沙粒一般攢射在臉上,使得麻木的臉有了重新的刺痛感。很快,雪花漸密漸大,在狂風(fēng)里翻涌,瞬間將我們淹沒。
我們已經(jīng)將帽子的耳朵放下來,又將圍脖重新纏在頭上,把臉緊緊護住,只露出兩只眼睛。而眼睛也不敢睜大,雖然只是一條細細的縫隙,風(fēng)和雪依然暫時地住了進來。天地間如涌動的濃霧,幾乎快看不清身前的景物,天地間充滿了呼嘯聲。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堅持著,憑著感覺,幸好要去的村子只有六里路,之前我們已走過大半,才沒有迷失方向。
那一場暴風(fēng)雪已經(jīng)過去了快30年,我?guī)缀跻呀?jīng)遺忘。雖然此刻淡淡地描述出來,那份文字構(gòu)畫的場景,也只會在你的眼睛里短暫地停留,然后再離去。忽然便想到,眼睛,其實就像是一座旅館,或者一個驛站,給那些匆匆過往的風(fēng)景以剎那的停歇。
每一天,走進我們眼睛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在熱鬧的背后,卻是夜里閉目時的蒼涼和茫然。仔細回想,那些離去的,連背影都已隱約不清,甚至,更有一些,都不曾記得它們曾經(jīng)來過停留過。
少年時的那場暴風(fēng)雪,如果不是偶然的觸動,我不知何年何月才會重新記起。它就像一個匆匆過客,在驛站的壁間題了一首詩,離去多年,便蒙了塵,偶爾的一次濯洗,便喚醒了記憶。而一生之中,有多少來去匆匆的,沒有留下一絲痕跡,讓我們無法去想起,去懷念。也許我們遺忘著的同時,也被那些路過的風(fēng)景遺忘著。就如我們在外地住了一次店,多年以后,便連店名都不記得,甚至都忘了曾經(jīng)去過那里。
可是,那些住進來一直不曾離去的呢?
依然是少年時,依然是風(fēng)雪。村西高崗上的那條路,雪深且滑,一輛外村經(jīng)過的拖拉機在那里出了事故。我們都頂著風(fēng)雪跑去看,拖拉機已經(jīng)滑落于高崗之下,下面砸著一男一女,已經(jīng)死了,還有一個人受了傷,坐在那兒,腿上淌出來的血已經(jīng)凍成了紅色的冰。而崗上,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痛哭。后來聽受傷的那個人講,拖拉機滑下去的瞬間,幾個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也來不及跳下。而那個女人用力把孩子推到了車外……
這個情景便在那一刻,住進了我的眼睛,而且一直沒有離去。因為它先是在我的眼里停留,然后便在我的心里安了家。
原來,曾經(jīng)那些住進來便不曾離開的,是落戶于心底。只是,從眼睛到心,卻是很短又很長的路,短到瞬間就可抵達,又長到水阻山隔。原來,那些讓我們感動的,讓我們的生命變得柔軟多情的,走進眼睛,便進了心底。
長長的一生,長長的路,我們輾轉(zhuǎn)于世間,每天每天,百般情景,千種事物,在眼睛的旅館里小憩。離去的,便不必去追尋,留下的,是一生的珍貴。眼睛只是一個門戶,進來又出去的,只是擦肩而過的緣分,它們只能點綴一時的心緒,卻無法洇染一世的情懷。
對于世間萬物,游走的風(fēng)景,眼睛只是暫棲的旅館;而對于所有美好的事物,心,才是永遠的家園。
雪細細地落
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雪,帶著突如其來的寒涼,落進年少的心底。那是搬進城里的第一個冬天,從天高地闊到繁華的困囿,墻角的一株草都能引發(fā)長久的懷念。一直覺得少年時的流離,是倉促間告別了成長的無憂,當(dāng)鄉(xiāng)愁成為最初的底色,整個生命都會鍍上一層永遠抹不掉的蒼涼。
那個10月的午后,我走在一條很安靜的街上,小小的雪花在周圍悄悄地飄落。剛剛公布了期中考試的成績,本來在鄉(xiāng)下一直很優(yōu)秀的我,等來的卻依然是一種很深的失望和失落。而且在走出校門的時候,幾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強行把我身上的零錢都“借”了去。所有的一切,都疊加成一種冷,由內(nèi)而外的冷,就連北風(fēng)吹在臉上,都沒有了知覺。
我倚在街旁的路燈桿上,心里紛紛亂亂,就像漫天的飛雪。后來看有人騎自行車過來,經(jīng)過我不遠便停下來。那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把自行車支在路旁,同我一起站在路燈桿下。雪細細密密,粘在我們的頭發(fā)上,在臉上融化。然后時間就流走了,雖然短短的半個小時,卻有著長長的回味。
當(dāng)時我說了很多的話,老師靜靜地聽,隔著幾片飛雪。許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老師說的兩句話,一句是:“我也是像你這樣的年齡離開的家鄉(xiāng)?!边€有一句,是在和老師告別的時候,當(dāng)時雪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停了,就像我的許多心事塵埃落定。她推著自行車,忽然回頭大聲說:“我喜歡你淳樸的樣子,因為我也是!”
那樣的時刻,所有的雪都溫柔地鋪展在腳下,每一條路都那么潔白。
1988年的春天,我一直處于一種巨大的失落之中。那時父母已經(jīng)決定,我們?nèi)乙獜泥l(xiāng)下搬進城里。那些天我經(jīng)常在村里村外來回地走,雖然雪剛剛?cè)诒M,大地還是一片蕭條,可我依然用心記取著一切,村西的小河,村頭的半截大壩,村南的大草甸,村北的樹林。還有我家的院子,院子里的花狗和白豬,許多的雞鴨鵝,房檐下的燕巢,南園里的杏樹。我努力回想著去年夏天時,這一切的蔥蘢與喧鬧,今年也依然會如此,只是卻少了我。
然后有一天就下了雪,這么晚的春天下雪,也是很少見的事。雪很小,很細,輕輕地落,就像一場告別,就像一場送別。而對于我來說,這是故鄉(xiāng)最后的雪,也是最后的美,以后的日子,我想象不出會怎樣,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際遇,在等著不安的我。對城里生活的憧憬,遠沒有對鄉(xiāng)下生活的眷戀強烈。
而果然是如此,搬進了城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在新的學(xué)校里,我是那么格格不入。仿佛原有的世界崩塌了,我站在那里,滿是彷徨。
我曾經(jīng)在一篇作文《最后的雪》中,描寫了離開時的那場雪,以及我所有的心情。作文本發(fā)回來時,這篇作文的后面,老師的紅色字跡占滿了一頁,她說:“還記得去年初冬時,咱們在路燈下的交流嗎?那時下著第一場雪。其實,第一場雪是一種美麗的開始,最后一場雪是另一種美麗的開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真正的結(jié)束,有的只是另起一行,重新開始!”
還有許多的話,已經(jīng)記不清了,而那份溫暖卻穿透許多的歲月,恒久不變。這么多年里,輾輾轉(zhuǎn)轉(zhuǎn),來來去去,即使再滄桑的雪,我的心里也會有著一份感動,而不是蒼涼。因為真的沒有什么是真正的結(jié)束,有的,只是另一個開始,只是美麗的延續(xù),就像心底的希望般,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