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天才大都孤獨,但蘇軾是例外。上天好像特別眷顧他,女有朝云懂他,男有黃庭堅、佛印、陳季常知他。就連他身邊,上天也安排了一個蘇轍伴他。
《宋史·蘇轍傳》:轍與兄軾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蘇轍性格沉靜,少年老成,少言木訥。蘇軾熱情豪爽,才華過人,快言快語。一個如火焰一樣熱烈奔放,一個如湖水一樣澄澈安靜。但也許正因在性格的兩極,使他們相吸相引,永遠如初見之時。
蘇軾對蘇轍:“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薄拔嵋暯袷缹W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
蘇轍對蘇軾:“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薄笆肿阒異郏缴蝗?。兄敏我愚,賴以有聞。寒暑相從,逮壯而分?!?/p>
蘇軾是個熱氣騰騰的人,身上的才氣與熱氣有著特別的吸引力。這使他一生里朋友眾多,恰如他的夫子自道,“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田院乞兒”。蘇軾的生命力和才情一樣汪洋恣意,但正是他快言直語,不斷得罪權(quán)貴,被一貶再貶,念吾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他一定有大孤獨與大寂寞,不可避免,自己失勢,親朋疏離,那種凄涼,是夜雨敲窗不忍聽,是梅花落雪獨凄清。只有自己的兄弟兼知己,不離不棄,亦慈亦從,寫信撫慰,吟詩唱和,重金相贈,撫養(yǎng)家人……這深沉的情意讓蘇軾感嘆“吾從天下士,莫如與子歡”“嗟爾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一
一周總要坐高鐵向西,向西,過偃師、鞏義、澠池……最后三門峽。許多次,在暮色中辭別鄭州,我回頭東望時,總能看到這樣一幅畫面:蘇軾站在風雪里,看著高大的弟弟,騎在一只瘦驢上,剛剛下過雪的官道,一片白茫茫的,弟弟的青衫烏帽在蜿蜒的土坡里,一起一伏,不知為何,淚水已經(jīng)濕了眼眶。
那一年,父子三人在京都都被任命了官職。蘇軾被任命為鳳翔府判官,蘇轍被任命為商州軍事通判,蘇轍為陪伴在京城作官的父親而辭職不就,子由從京城送兄長到六十公里外的鄭州,兩個兄弟生平第一次離別??梢韵胂?,出了鄭州西城門,兄長一定止步,讓弟弟回去。弟弟向來聽話,別過上驢,而情熱心軟的蘇軾在雪地里目送弟弟,直到長路盡頭身影漸漸模糊。蘇軾25歲,蘇轍22歲。蘇軾在《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登高回首坡隴隔,唯見烏帽出復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感謝蘇軾,他平生情感激越,倚馬可待,第一次別離留下如此美好詩篇。寒燈相對,夜雨何時,一語成讖,兄弟倆意氣相投,性情相契,對韋應物的“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特別有感應,約定“夜雨對床”,期盼著早日脫離宦海俗塵,過上閑居快樂的生活。后來倆人在互答詩中不斷提起,在絕命詩兩首寄子由時說: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來世未了因。
蘇軾在常州離世,遺囑葬在河南郟縣小峨嵋山。蘇轍后也安葬在兄長身邊,如此,“夜雨對床”成了現(xiàn)實。
那年夏天,去郟縣拜訪三蘇墳。在路上采了一把野花,遠遠看到森森柏樹下三座黃土之丘,我心狂跳,如近可戀之人。松蔭遍地,樹影斑駁,其父老泉在中,子瞻在東,子由在西,兄弟二人隔著父親的衣衫,夜夜相對,日日可伴。我想跪下來抱住這千年青磚流淚長吻,但我只是彎腰放下手里的野花,讓淡淡的香芬表達對你熱愛。那年一起去的友人晨曦,去年清明前已離世,人生就是如此無常,一嘆。
二
卻說兄弟相別,各自東西,少不了寫信各詩,一敘相思。生性恬靜的子由,靜靜地回憶。那天相別,兄長一路向西,應該是過澠池,踏崤函古道,他突然回憶起五年前,父兄一起奔東京趕考,秋雨淅淅,馬匹累死,只好在奉賢僧舍寄宿,并題詩僧壁。蘇轍為此詩自注:“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p>
蘇軾和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并同樣加了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
在三門峽采訪,每次過澠池,我都依稀看到古道僧舍,夜雨如注,父子三人困在途中,年輕的蘇軾蘇轍卻也不改興致,在僧舍上題詩作樂?,F(xiàn)在古道已湮沒,寺院早就毀滅,二兄弟唱和的詩句如冬夜微火,仍然在時光暗處閃亮。
有人做過一個統(tǒng)計,蘇軾在自己的詩詞書信和文中提到弟弟子由共計292次,在蘇軾的詩集中,以蘇轍為題的詩,諸如《示子由》《別子由》《和子由詩》等就有104首,其中頗多敘寫兄弟之間懷念之情。很多佳作都被后人代代傳唱,最著名的就是那首“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水調(diào)歌頭》,經(jīng)久不衰。而蘇轍與兄長的贈答、步韻、應和的詩詞也相當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欒城集》中就多達130首。
但比較起來,灑脫的蘇軾其實情感更加依賴弟弟,也可能任何一個天才都有一種出離人世的空茫,需要沉實的人間情意給予溫暖與愛。但人性之中,難以找到一個地久天長的知己,有時有了知己卻是山高水闊,無在身邊,只能享受精神交融之美,不可兼得人間煙火之暖意。
蘇軾在生活里敏感地感受到了弟弟對自己無條件的愛與支持,并且這愛與支持綿綿不絕,如絲如縷。這靈魂之支持和生活之相扶,對于一個凌空高蹈的才子是多么重要呵。許多人都渴望這樣的相遇,但終生不可得,而幸運如蘇軾,等到了這樣濃厚的友情與親情。真讓人羨煞。
而蘇軾也把最美的詩詞都寫給了子由。古語說,秀才人情一張紙。意寓書生貧窮,來往都是書信而已。其實這世界上最不容易消失的都是文字,其實哪怕是金銀珠寶、華服美屋,都在時光巨大的銷蝕里灰飛煙滅,留下來的只有文字。我在閱讀蘇軾兄弟來往的詩書時,多次淚水沾睫,不能自已。我為如此美好的情誼而贊嘆,我為這人世間稀有的知音而合掌。我之才華當然不配有蘇轍這樣的兄弟知己,但我也希望擁有自己的靈魂知己,懂得與愛,是這個塵世之鉆石。得之,我幸。
三
蘇轍比世人更加懂得兄長性情才華,深知兄長的清高驕傲會給他帶來災難。蘇軾在“烏臺詩案”中險些丟了性命,蘇轍奔走呼號,愿意以全部官爵換取哥哥性命。蘇軾以為自己必死,給弟弟留下絕命詩《獄中示子由》。生死關(guān)頭,“夜雨對床”之約浮上心頭,子瞻為自己不能遵守約定而傷懷,許下來生再續(xù)前緣的諾言。世間的男女有緣無分時,易發(fā)來世重逢的愿想,這種來世再做兄弟的約定并不多見。
北宋本來有不殺士大夫的慣例,加上太后欣賞蘇軾兄弟的才華,在帝前說情,子瞻得以從輕發(fā)落,被貶為黃州團練。大難不死,子由等在大獄前,兄弟相見,子瞻張口,子由上前捂口,讓他什么也不要說,以免惹禍。出獄后在與朋友的尺牘中,子瞻往往以已答應子由不再作詩為由,拒絕別人索要詩文,口氣斬釘截鐵。想來子由苦口相勸,兄長終于動心聆聽了。
在蘇軾貶謫各地、顛沛流離的時候,他的家屬都是由蘇轍來供養(yǎng)的。在窮困潦倒之時,二蘇兩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在蘇轍一處,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勤儉節(jié)約,艱苦渡過難關(guān)。蘇轍住的房子又小又矮,而偏偏他又長得高大頎長,惹得蘇軾常常對弟弟打趣,曾寫了首詩贈給蘇轍,其中就有“常時低頭誦經(jīng)史,忽然欠伸屋打頭”之句。
歷經(jīng)生死,兄弟之情更為珍貴。元豐三年,蘇轍沿江而上去探望被貶黃州的蘇軾,因風浪過大,在磁湖滯留二日,寄子瞻詩云:
慚愧江淮南北風,扁舟千里得相從。
黃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萬重。
自笑一生渾類此,可憐萬事不由儂。
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
情性冷淡的子由,這首詩也寫得情深意綿,在湖邊獨自等待的夜里,也還念念在茲地想著與兄長風雨對床。可見二人對夜雨對床聽蕭瑟的渴望。天下有多少兄弟,世上有多少朋友,見面都是默然無語,能這樣夜雨對床,喁喁私語,又有幾人?就算是情深至濃的情人,又有幾個“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知己就是無限的分享??吹揭粯浠ㄩ_,首先想到是讓他和我一起分享,住一個風格特別的民宿,也想到如果他在就好了。吃到農(nóng)家秘制的豬頭肉,就一直心心念念著讓他吃到……知己就是靈魂中那個你,時時與自己同在,共同呼吸,共同散步,共看一輪明月。
蘇軾與蘇轍也是這樣。雖然他們身處異地,卻處處參與了對方的人生,經(jīng)過的山水,游覽的寺廟,時令的變遷,飲食起居,婚喪嫁娶,哪怕做一場夢,他們都要興致盎然地告訴對方。在子瞻寫給友人的尺牘中,時時會提及舍弟子由,雖是平常話語,卻讓人感受到子由是他最親最愛的人。
子由肩頭擔子過重時,子瞻會悲憫,給王定國的信中這樣寫道:“子由不住得書,必已出大江,食口如林,五女未嫁,此仆又不是易人,奈何,奈何!”與子由朝夕相對時,則無比開懷,與陳季常書中留下這樣的話語:“子由同省,日夕相對,此為厚幸?!倍佑傻纳眨囟ú粫?,哪怕人已流落到海外,他依然要送去祝福,寫于惠州的與程正輔書:“(信篭)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他是二月二十日生,得前此到為佳?!本退闶瞧匠5娜兆樱诸^有什么好東西,也會想到與子由分享,與毅父宣德書中,子瞻寫道:“子由信篭敢煩求便附與,內(nèi)有系婿一帶,乞指揮去人,勿令置潤濕處也?!边@系婿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子瞻叮囑不能放在潮濕處,想來是稀罕的貴重物品。
與錢穆父的短札中,我們可以得知,子瞻分了珍貴的茶葉給子由:“惠茶既豐且精,除寄與子由外,不敢妄以飲客,如來教也。”錢穆父大概在信里強調(diào)了茶非常稀少精美,要子瞻自己享用,子瞻卻首先想到了與子由共享之方為樂事。
就算他看清了官場的浮沉不由自主,對自由神往已久,但比自由更重要的是子由。與楊濟甫的信中,他說,“官滿本欲還鄉(xiāng),又為舍弟在京東,不忍連年與之遠別,已乞得密州”。他要與子由共進退,而進退間彼此的距離越近越好。
在海南的時候,蘇軾以為自己會客死他鄉(xiāng),也做好了在那兒終老的打算,沒想到皇帝最后大發(fā)善心,允許他回內(nèi)地養(yǎng)老。北上的路,子瞻本來打算去宜興投奔兒子。蘇邁已經(jīng)在那里安下家,朋友也在為他們置地買房。按照傳統(tǒng),老父親與長子生活在一起天經(jīng)地義,漂泊一生的子瞻也該停下來頤養(yǎng)天年了??墒?,子由不斷給子瞻寫信,央求他來穎昌一起養(yǎng)老。子瞻全然不顧自己老邁的身體,思前想后,心動了。答王幼安中說,“某初欲就食宜興,今得子由書,苦勸歸穎昌,已決意從之”。
四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子瞻想把所剩不多的日子交給子由,而子由,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無數(shù)個夜雨淅淅的夢醒,任那點點滴滴敲在床頭心上,滿腹的話語在胸膛里滾動著,對同僚不能說,擔心有人告密。對妻兒不能說,不能讓其擔心。甚至不能對友人講,歡喜可與人分享,那些糾結(jié)痛苦,如何說得出口……能一吐為快,就是兄弟。你說我聽,我講你評,如滔滔江水,如淙淙清泉,說完心下潔凈,全身大安,如同舊病忽痊。
近了,更近了。子由在穎河邊散步,不斷地向南張望,兄長的船到了嶺南,兄長的馬到了杭州,蹄聲,笑聲,隨著一陣陣風吹過來,他看到兄長了,海南熱帶的風吹黑他的顏面。兄長看上去有點蒼老,他奔跑著,去擁抱他,但一陣狂風,兄長不見了,他從夢里醒來。悵然若失。
1101年,靖國元年七月,暑氣重重,夏蟬嘶鳴,從海南一路向北,由舟船到馬車,再走上一段土路,子瞻終于與蘇邁一家團聚。等到天氣漸涼,他要踏上新的征程,目的地是穎昌,在秋雨飄落的日子,他就能與子由夜雨對床了。
這年的七月太漫長了,好像永遠無法過完一樣。中暑,上吐下瀉,子瞻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期待夏天快點過去。千里之外的子由,不時張望西南方的天空,盼望一陣清風能送來子瞻將至的好消息。
但驛馬送來了子瞻去世的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子瞻去了,一滴沉重的秋雨砸在子由的臉上,化作滾滾的淚水。
那天晚上,穎河邊下起了豪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夜雨敲擊在青瓦與窗欞上,其聲嘩然,一列藍色的閃電,在天空上奔騰扭曲,如龍在天。蘇轍站在窗前,希望兄長的靈魂能乘著這風聲與自己相會。他站了太久,雨水潲了他一身,他都沒有注意,突然他聽到一聲:子由——那聲音如此熟悉,自小他都聽這樣喚聲,他轉(zhuǎn)身到書房,一卷蘇軾文集,正好翻在這一頁:《滿江紅·懷子由》:
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掠翁?、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發(fā)。
一尊酒,黃河側(cè)。無限事,從頭說。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衣上舊痕馀苦淚,眉間喜氣添黃色。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窗外夜雨瀟瀟……
東坡半山兩風流
長江浩蕩,湯湯東去。七月的驕陽直射在江水上,滾滾波浪如同銅鑄一般。這時,渡口遠遠走來一位衰老瘦弱的白發(fā)老翁,他身后跟著一頭瘦驢,身子前傾,急切地像是要迎接一位遠方的故人。
渡口有棵老柳樹,柳樹上的蟬正急切地吱吱叫著,好像被熱氣嗆住了嗓子。老翁一屁股坐在柳樹下的一塊石頭上,直喘著粗氣,一邊站著的侍者埋怨道:“這來的是什么人,還勞你來迎?!?/p>
“你知道甚么?他可是幾世才有的人物……”
正說著,只見一葉扁舟如浪里白條,一中年人風神瀟灑站在船頭,江風吹著,他的衣衫飄飄,如一仙人降臨。此人正是從黃州歸來的蘇軾。
來不及冠帶的蘇東坡慌忙出船長揖而禮:“軾敢以野服拜見大丞相!”
王安石則拱手而笑:“禮豈是為我輩設(shè)?”
二人攜手哈哈大笑。此時的蘇軾黃州歸來,已經(jīng)自名東坡居士。王安石也已經(jīng)裸官歸鄉(xiāng),住在江寧郊區(qū),自辟小園,稱半山園。東坡遇半山,一個四十八歲,亦兩鬢星星,一個六十四歲,更是白發(fā)蒼蒼。
白駒過隙,忽然半生,生命都過了高峽峻嶺的激越時段,進入了平闊自由的下半程。他們曾經(jīng)因政見不同,心生怨懟,成為當朝政敵,也曾因?qū)Ψ竭^人的才華暗中欣賞,心生嫉妒。半生里,愛過,恨過,怨過,痛過。此刻,世事如煙,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如今回首一望,那些恩怨是非都成笑談。
江寧一見,光風霽月,日月星辰,若出其里,星漢燦爛,若現(xiàn)其中。北宋天空里雙子星座互相輝映,閃亮天空。這一見,是和解,是包容,是感激,是運命,是相惜,是同情,是青天白云,是月影飛鴻。人性之幽微,命運之嘲弄,萬種滋味,盡在其中。
一
此前的蘇軾是才高自恃、直言快語的子瞻,有人暗稱他大嘴巴。東坡去惠州,帶了他的妾,紅顏知己朝云。蘇東坡是個大肚皮的胖子,大家都說他這一肚皮裝的都是學問,只有朝云直言里面裝的都是“不合時宜”。
林語堂先生有句話說得很到位:蘇東坡是政治上永遠的反對派。放在當代,他就是個出了名的公知,對當代生活有著獨立清醒的判斷,因過于清醒而寂寞,因過于寂寞而對現(xiàn)實翻白眼,一如魯迅。他們都是當局不甚喜歡的人。
王安石變法,蘇軾公開反對,從不掩飾自己的態(tài)度。蘇軾的心清如水,眼明如鏡,不揉半點沙子。對執(zhí)政者,他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心是裝的天下國家、百姓民生。凡是有利于國家發(fā)展百姓安居,即是好;凡是不利于國家長遠與百姓之利,則要拍案而起。這是他的個性,也是他的命運。他改不了的。
熙寧二年二月,王安石全面推行變法,蘇軾于同年五月就作《議學校貢舉狀》進行反對;熙寧四年二月,又作洋洋萬言的《上神宗皇帝書》,主張“結(jié)人心、厚風俗、存綱紀”。蘇軾縱橫捭闔,雄辯滔滔。宋神宗的改革決心幾為蘇軾的筆頭所動搖。
此時王安石仍能忍耐蘇軾。
支持改革的御史謝景溫曾風聞舉報蘇軾葬父途中,販運國家專營商品,然而在查無實據(jù)之后,王安石沒有動蘇軾一根汗毛。
直到蘇軾做主考官,出題影射王安石利用宋神宗的信任獨斷朝綱,王安石才下決心把這面反變法旗幟罷出朝廷。
熙寧四年四月,蘇軾被貶為杭州通判。此后,在王安石執(zhí)政期間,熙寧七年蘇軾還升任密州知州,熙寧九年又遷徐州知州。就在王安石辭相歸隱的第四年,也就是元豐二年三月,蘇軾從徐州移知湖州,這位永遠的政治反對派,又在《湖州謝上表》中給自己找來政治麻煩:“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庇谑牵疃?、舒亶、何正臣等變法派“新進”官員輪番上表彈劾蘇軾,給他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等帽子。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宋神宗不得不派人把蘇軾從湖州抓進御史臺監(jiān)獄,這就是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在“烏臺詩案”中曾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是被從湖州逮捕進京,在太湖上差點自殺;一次是在監(jiān)獄中,與兒子蘇邁約定送飯暗號,如果送魚便是死刑信號,結(jié)果蘇邁因銀錢用完出京籌措,托朋友為蘇軾送飯。不知暗號的朋友送了一盤熏魚,害得蘇軾給其弟留下兩首訣別詩。
在整個“烏臺詩案”過程中,蘇軾所屬反對派政治大佬司馬光等人都鴉雀無聲。據(jù)史料記載,只有三人挺身而出救蘇軾,一位是其弟蘇轍,愿把自己的官職捐出來為兄贖罪;另外兩位卻都是蘇軾的政敵:一位是他一生的冤家朋友章惇,另一位便是王安石。
政敵王安石為何要救對手蘇軾?原因說來也是滋味復雜。
王安石是個有政治雄心與抱負的人,也是一個不慕虛名、腳踏實地的官員。王安石一頭扎進帝國的基層政權(quán)部門,一邊積累基層政治經(jīng)驗,一邊撰寫《淮南雜記》,奠定自己日后改革的思想基礎(chǔ)。按照北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要進士及第,排名又靠前,在地方干滿一任之后,便可以申請回朝廷擔任館閣之職,經(jīng)常在皇帝身邊出頭露臉,提拔的機會自然更多。但是,王安石對自己的從政道路有著明確的自我設(shè)計:先當幾任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學”。所以揚州三年任滿之后,他選擇知鄞縣,當一個親民的縣委書記。
王安石在鄞縣的政績,《宋史》有明文記載:“起坡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其中“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便是后來王安石變法中“青苗法”的雛形。
熙寧九年,王安石前后八年兩度為相。他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毅力,挺立在朝廷驚濤駭浪的風口浪尖,頑強推行自己富國強兵的宏偉改革,直到耗盡最后一滴心血,才激流勇退,歸隱鐘山。此前的王安石在推進新法時權(quán)傾一時,剛愎自用,堅定固執(zhí),下手狠辣,意志如鐵,人稱拗相公。
這一年,王安石的兒子王方突然身亡。王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shè)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有一天,他夜夢兒子哭訴:“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zhí)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早回頭,休得貪戀富貴……”這一夢驚醒了拗相公。他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手扶愛子的靈柩,與老妻吳氏一起退隱到鐘山白塘。
王安石辭相退隱時,宋神宗為了使他晚年能過一份富貴日子,讓他以“使相”之名兼任江寧知府,然而王安石在“半山園”安頓下來后,馬上就辭去了“使相”之名與江寧知府,“裸退”下來。
辭別京城時,宋神宗曾送王安石一匹好馬充當腳力,回江寧后王安石又買了一頭驢。王安石游山玩水總是或騎馬或騎驢,從不坐轎。有人建議,年紀大了應該坐轎,騎馬騎驢不安全,王安石卻說坐轎子是拿人當牲口,不習慣。元豐初年,王安石的馬不幸死了,他便專門騎驢,還雇了一位老兵給他牽驢。
在鐘山四野,人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位長者,穿著普通的衣服,騎在一頭黑驢上,旁邊跟著一位遲鈍的牽驢漢子。想走則走,想停則停,或坐臥于松石之上,或到山間農(nóng)家訪問,或去南邊的定林寺讀書寫作。王安石的口袋里經(jīng)常帶著書,或在驢背上背誦,或在驢背下瀏覽。還裝著十多個燒餅,走餓了便找個地方坐下來,王安石吃燒餅,然后老兵吃燒餅,再然后是驢吃燒餅。
這時的王安石從廟堂上走下來,又恢復了一介書生本色。如果不從政治角度來打量蘇軾,而僅僅是文友,王安石是非常欣賞蘇軾的。曾有人將蘇軾《表忠觀碑》送給王安石看,看著,他隨口說了一句:“這是什么話呢?”一客以為王不喜蘇的文章,便加以詆毀。王安石不予理睬,又再三細讀玩味,突然轉(zhuǎn)而大聲贊嘆,令那客慚愧不已。一次,王安石問眾門生如何解釋“動靜”二字,回答得都很長,王均不滿意。恰巧蘇軾到來,王安石問之,蘇軾答:“精出于動,守神為靜,動靜即精神也?!蓖鯇Υ司卮鸩唤B連稱好。(宋代吳炯《五總志》)
他倆都曾經(jīng)少年才俊,但一個現(xiàn)實務(wù)政,一心報國為民;一個激情浪漫,家國真心。甫一相遇,就有欣賞滋生,只是因政見不同才漸行漸遠。此刻看到蘇軾被自己親手提拔的手下欲置死地,他拍案而起了。此刻他老病交加,兒子早亡,更加認清了官場與生命之虛無,也許只有文字才能真正安身立命。而當朝文字里,他最欣賞最佩服的還是蘇軾。他是何等聰慧之人,已經(jīng)感受到了蘇軾之天才如明月高懸,清光四溢,在詩詞上,自己與之相比,只能承認略有文才,稍遜風流。而在政壇上的幾沉幾浮,他也清楚地看到了蘇軾的磊落與坦誠。此刻他們不再是政敵對手,也不再是兩個陣營,他們都是天涯淪落人呀——在命運的波濤上,無法自主自己的方向與航程。這讓荊公生出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心。他要拼得老命,保護這個世上難得的才子。
荊公伏身書案,先是嘆息流淚,然后喃喃自語。夫人吳氏站在跟前說:“皇帝給你終身奏事權(quán),三年前,安國(王安石之弟)遭人誣陷而放歸江寧。兩年前,兒子被人誹謗,你都不曾為其上表求情?,F(xiàn)在一個蘇軾,你竟然……”
“你懂什么?”平時沉默不語的荊公突然睜圓雙眼,朝著妻子吼道。婦人嚇得趕緊回避了。
想到那張孩子一樣的笑臉,王安石飯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口氣寫下去:“安有盛世而殺才子乎?”徹底打動了皇帝。神宗才下定決心不殺蘇軾,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二
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從而成就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文學家。文章憎命達。黃州四年,失意的他在山東坡地開荒耕種,從而自號“東坡居士”;更重要之處在于,他在黃州寫出了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記承天寺夜游》和《寒食帖》等代表作,從而震古鑠今,名聲無二。
黃州四年,他常想起那個獨居鐘山的荊公,一個衣著不整、醉心天下之事的王荊公。而住在江邊的王安石也默默誦讀《赤壁懷古》,暗自感嘆命運的饋贈,逆境如火之煉金,讓心靈之光閃閃發(fā)亮,讓骨血里膨脹出突破自我之蠻力,而對生命在時間長河之中的位置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蘇軾與荊公突然看到了一個沿江水而貫通的靈魂通道:他們都是天下為公、心系蒼生,他們都是一身詩意、兩袖清風。他在廟堂之上時,他并不去看他,現(xiàn)在他老病纏身,天天騎驢覓詩,他要去看他。君住長江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他與子由同游廬山后,取道長江,直奔江寧。
剛剛病愈的荊公虛弱地躺在床上,接到東坡來信,突然覺得身心頓輕。這幾年門庭寂寞,幾無人來訪,現(xiàn)在他喜歡的才子曾經(jīng)的政敵來訪,的確是喜事。
“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闭缭娋渫嘎?,王安石在文學上也非常自信,文學史也證明了其文入“唐宋八大家”,詩開江西派先河,卻能以山河一樣的胸襟贊美蘇東坡的文學才華,稱“更不知幾百年方能出此一個”。
對蘇軾的文才與人品,他是真心欣賞喜歡。言出于心,決不虛妄。北宋的兩個雙子星座,江寧一會,風流超邁,電光石火,在文學史上閃耀著絕世的光芒。
王安石不顧身體病弱,天氣炎熱,執(zhí)意陪東坡訪古問山,喝茶飲酒。素心人對素心人,長江一定是要看的。面對滾滾逝去的江水,兩個人半天無語。是呵,沒有什么是永恒,江山社稷,人物風流,都將被雨打風吹去,回首一望,各自堅持的立場都是那樣可嘆可笑,也許只有文字與友情才是長久的。
“半山園”以北不遠處有一個土堆,相傳是東晉謝安的故宅遺址,一直被人稱作謝公墩。王安石經(jīng)常在土堆上流連忘返,摩挲生滿蒼苔和野草的謝公墩。當他們游覽謝公墩時,他們一定會想,也許幾十年之后,他與他也將如謝安一樣成煙作塵,無聲無息。光熱有溫的生命是那樣短暫而珍重。王安石嘆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蘇軾也嘆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們在長江邊相視一笑,相逢一笑泯恩仇。
半月相處,執(zhí)手相看,并肩而行,喁喁私語,輕輕嘆息。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越相處越覺得相惜之情滿滿,相依之情頓生。荊公更加了解了東坡,力勸他早日退出官場,在江寧買田筑園,與自己一起過上自由的隱居生活。
這話說到了東坡心窩里。他一時心熱,真的在南京城里尋地看園,后不成,又想在儀征置地,都因各種原因擱置。船行水上,他又想到老荊公破衣病驢,孤單寂寞,心里一陣熱浪,不可抑制。蘇軾寫信給王安石,言“已別經(jīng)宿,悵仰不可言!”王安石回信說:分手之后,“俯仰逾月,豈勝感悵!”
蘇軾遷金陵與王安石比鄰而居之事,雖之后在信中仍有提及,最終并未實現(xiàn)。因為分別后,他便調(diào)動頻繁,忙于趕赴常州、登州任。但此次歡聚,使二人剖膽披肝,心靈燭照,互相留下無比美好的記憶。蘇軾日后在《與騰達道書》信中還念念不忘那次金陵之行,寫出“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的歡欣話語。
騎驢渺渺入荒坡,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應該正是鐘山相會,蘇東坡才對王安石有了完整的理解,從而成為他的精神知音。多年的地方官經(jīng)歷,讓蘇軾看清了社會現(xiàn)實和實施了十幾年的新法之成效,對王安石更增加了幾分理解與敬佩。王安石去世后三個月,蘇軾見到王題于墻壁的一首詩,睹詩懷人,不禁黯然神傷,遂作《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詩吊懷好友:“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p>
受到神宗病逝和新法盡廢雙重致命打擊的王安石黯然離世。蘇軾在元佑初期即被調(diào)回京都升任中書舍人,三品官位,有職有權(quán),登上了事業(yè)之巔。他飽含深情地寫下《王安石贈太傅》:“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苯o這位改革家以極高的評價和歷史定位。
7年后,新黨執(zhí)政,東坡被一貶再貶,從惠州到了儋州。這期間,他作了和陶詩124首。與800年前的知己陶淵明隔空對唱,其實也是在這些平淡自然的詩句中向荊公致意。你看,荊公呵,雖然不能江寧相伴,但現(xiàn)在我也過上了飲酒耕讀的日子,和你一樣,隱沒在山水民間,殊途同歸。
1100年夏,蘇軾獲新帝命返回大陸。他不顧弟弟子由一再寫信苦勸他許昌養(yǎng)老,執(zhí)意去江蘇。在蘇軾臨終前一個多月,他書吐肺腑之言:“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常州距離南京不遠,也許他想實現(xiàn)11年前與荊公的諾言,江寧作伴,詩詞唱和。
這一年夏天,天氣酷熱,東坡舊疾重發(fā),痢疾日重。常州城籠罩在一片暑氣中,運河邊柳樹上的知了沉悶而又絕望地叫著。孫家大宅里,東坡衰弱不堪,一年多的長途奔波嚴重損耗了元氣。他躺在床上,回想著自己的一生,想著那些生命里留下痕跡的人。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據(jù)《東坡紀年》載,東坡去世之際是“聞根先離”,即失去了聽覺。當時維琳和尚對著他耳朵大聲喊道:“端明宜勿忘?!碧嵝烟K軾不要忘了西方極樂世界,蘇軾回答:“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痹谝慌缘腻X世雄跟著喊:“至此更須著力?!碧K軾答曰:“著力即差?!边@是蘇軾最后的話。
蘇軾至死都是清醒著的,他知道既然像鳩摩羅什那樣的高僧在生命結(jié)束之際誦經(jīng)求生都是徒勞,蘇軾愿意乘風歸去,無牽無掛。當日,蘇軾去世,享年六十六歲。
特別奇巧的是,這距離荊公離世正好16年。蘇軾與王安石相差16歲,也就是說,兩個人品澄清、文才風流的人,都是66歲離開了這個紛亂的人世,進入宇宙永恒的寧靜。也許冥冥之中,荊公在長江邊一直在關(guān)注這位知己,靜靜地等待著他,一直等了16年。
現(xiàn)在,他們一起騎驢覓詩,與人世無有掛礙。他們的身影如萬古長空里的日月星辰,散放著永恒的光輝。
星漢燦爛 若出其里
那年去滑州,與歐陽修在深秋相遇。
冷風里,他站在廣場一角,手捧書卷,凝視前方,面有秋色。塑像旁邊就是明福寺塔,鐸鈴在冷風里泠泠地響著。歐陽書院里,刻著他的《秋聲賦》,秋風正從四面八方趕來,颯颯有聲,摧人老去。歐陽公躲在黑夜里回答說: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是夜,風很大。凌晨三時醒來,窗外秋風怒吼,如兵荒馬亂,落葉撲窗,好像歐公提醒我不要太過傷情。人不是秋風摧老,而是“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一切都要淡然處之。再好的愛情,欲之長久,也只有平淡可以保鮮。秋風里大悟,漸漸睡去。
喜歡歐陽修,是因為蘇軾,他是蘇軾一生的恩師。蘇軾當年參加科舉考試,主考官正是歐陽修。歐陽修一生桃李滿天下,但最被他贊賞的就是蘇軾。他曾經(jīng)對梅堯臣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可喜可喜!”他不僅欣賞蘇軾的文才,更欣賞他的人品、氣度和志向,曾對蘇軾說:“我老將休,付子斯文。”蘇軾也謹記恩師的諄諄教誨,以歐陽修一生所倡導的士人擔當精神要求自己。
去年秋天去揚州,先生同學兩口帶我們暢游小城,揚州平山堂是師生二人精神輝映之地。宋仁宗慶歷八年,歐陽修擔任揚州太守。嘉祐元年,歐陽修被調(diào)離揚州,他的好朋友劉敞(字原甫)被任命為揚州太守。在餞行酒宴上,歐陽修作了一首《朝中措》為他送別: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詞里的“文章太守”,雖然指的是朋友劉敞,誰又能說不是歐陽修自己的寫照呢?到了神宗元豐二年,蘇軾從徐州移知湖州,路過了揚州。這是第三次路過揚州,和前兩次一樣,他再次登上了平山堂憑吊恩師。這一年蘇東坡已43歲,驀然回首,只覺彈指間半生已過。想想恩師歐陽修離世已有八年,而堂壁上他書寫的遺詞還在,他感慨萬分,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
蘇軾是個內(nèi)心很熱的人,別人對他的點滴好,他都念念不忘,記錄在他的詩詞與手札里,何況恩師歐陽修。
歐陽修不僅是蘇軾的恩師,也是蘇家的貴人。特別是自己的老父蘇洵,如果沒有歐陽修的舉薦,可能一生布衣,在文學史上寂寂無名。更不要說蘇洵已近五十歲的年齡,沒經(jīng)過考試,就被破格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這樣蘇家父子三人在京城都出了名,人們稱他們?yōu)椤叭K”。
那年去郟縣三蘇墳,看到蘇洵老先生身邊,子瞻在東,子由在西,父兄三人在松柏蔭下,夜夜相對,日日可伴。蘇門三學士名動北宋,名列“唐宋八大家”,可以說中國文學史上只此一例。這與歐陽修大力舉薦分不開的。
蘇洵早年在老家四川眉山中舉,受益州知府張方平推薦,到京師汴梁尋求歐陽修、韓琦的幫助。宋仁宗嘉佑元年,48歲的蘇洵帶著19歲的蘇軾和17歲的蘇轍來到京城,為兩個兒子準備參加下一年的禮部考試。進京后,蘇洵精心挑選出自己寫的22篇文章,獻給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
此時歐陽修也已經(jīng)50歲,只比蘇老泉年長兩歲。蘇洵文字老辣,又是古體散文的推崇者,其文章深深地打動了歐陽修。在歐陽修的推薦下,他被仁宗選派參加了《太常因革禮》的編纂。這期間,蘇洵和歐陽修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短R蚋锒Y》書成奏報朝廷,受到仁宗稱贊。后來皇上對編書有功人員各有賞賜。不幸的是,蘇洵因積勞成疾,于次年(1066年)在京師病逝。蘇洵病故后,歐陽修親自為蘇洵撰寫了《蘇主簿挽歌》,飽含對逝者的敬重和盛贊,洋溢傷逝悼亡的滿腔深情。第二年,歐陽修又為蘇洵撰寫了《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高度評價了蘇洵的文學成就,肯定他在品德、才能、學識上的高深造詣。
“唐宋八大家”里曾鞏出名進仕,也得益于歐陽修。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年),當時還不名一文的曾鞏向文壇泰斗歐陽修寫了一封自薦信,并獻《時務(wù)策》展示自己的才情,表達自己的政見。歐陽修讀了曾鞏的文章,賞識不已,在回信中說:“其大者固已魁壘,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充分肯定了曾鞏文章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不過,曾鞏雖然才氣過人,但因其擅長古文策論,輕于應舉時文,故屢試不第,一直埋沒于草莽而無聲無息。為此,歐陽修特撰《送曾鞏秀才序》為其叫屈,為其揚名,又把曾鞏納入門下,當成最堪造就的學生悉心教導,還盛贊曾鞏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在歐陽修的培養(yǎng)和幫助下,曾鞏于嘉祐二年高中進士,從此一鳴天下知。
曾鞏被錄取是歐陽修主持嘉祐二年科考的一個側(cè)影。當年共錄取進士388人,不但包括蘇軾、蘇轍、曾鞏等文壇巨匠,還包括張載、程顥、呂大鈞等曠世大儒,真可謂群星燦爛。之所以一次考試就能錄取這么多名動當時、影響后世的人才,與歐陽修的學識、眼光和胸懷是密不可分的。他慧眼獨具,古道熱腸,為人梯作嫁衣,不遺余力。包拯、韓琦、文彥博、司馬光,這些響當當?shù)娜宋?,都得到過他的激賞與推薦?!疤扑伟舜蠹摇保约和?,其余宋代五人均出自他的門下。這些人都是在布衣屏處、未為人知的時候,被他相中、推介、提攜而名揚天下的?!端问贰W陽修傳》說他“獎引后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高度概括了他的求才之渴、愛才之切、識才之準、舉才之功,稱他為千古伯樂,應該不是過譽之詞。
一個文壇大家,平生提攜后生一二,并不為奇,但如歐陽修這樣滿朝才俊,多出自自己眼里手下,真真千古未聞。自古文人相輕,難得欣賞,只有星空一樣的胸襟,才能容得下這樣星斗璀璨,有些天才的光芒甚至要蓋過自己。他見才則喜不自禁,逢人便說,直到此人光芒難抑。對于后生們的莽撞與冒失,他都一笑了之。這樣的胸襟,真是星空大海,遼闊無垠,才能清風明月,共享光芒。
歐陽修在做主考官的時候,讀到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的妙文,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段關(guān)于堯與下屬的對話,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于是找來這篇文章的作者蘇軾,虛心地再三向這位年輕人求教。哪知蘇軾回答道:“我也沒看到過,想當然爾!”放在別的主考官身上,當時肯定有被戲耍被愚弄的惱怒,一氣之下將蘇軾轟出門去也未可知,然而歐陽修欣賞蘇軾的才華與坦蕩,一笑置之。
歐陽修與翰林學士、史館修撰宋祁修《新唐書》時,朝廷讓歐陽修定稿,還特別提醒歐陽修要詳看宋祁所修的《列傳》,能刪則刪,能改則改。但歐陽修認為宋祁是前輩,見多識廣,字里行間一定有他獨特的見地,所以一個字也沒改。書完成之后,在署名的問題上,按照慣例,御史建議只署歐陽修一個人的名字,因為“舊例修書,只列局內(nèi)官高者一人姓名”,但歐陽修還是在《列傳》上寫了宋祁的姓名。搞得宋祁有點受寵若驚,說:“自古文人不相讓,而好相陵(凌),此事前所未聞也!”
歐陽修提攜后進,贊揚別人,都出于赤子之心,從不求回報。這在一個讀書人來說,也需要極高的修養(yǎng)。他一生并不信佛,但行動正如佛經(jīng)上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更如老子所講: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他愛才如命,見到才華之人無法忍住贊美,他滿心歡喜,說著別人的好話,希望有才華的人都能得其位子,為國效力。但心思也就止于此。
王安石博覽群書,勤于思考,年方弱冠即以天下為已任,立志做一番大事業(yè)。他的朋友曾鞏將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薦給歐陽修,歐讀后大為贊嘆,四處宣揚王的才華,還寫詩給王安石,其中有“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意思是他的詩可比李白(李白做過翰林學士),文章可比韓愈(韓愈做過吏部侍郎),評價極高。王安石早從曾鞏那里聽過歐陽修對他的好評,但直到嘉佑初年才登門拜訪。歐陽修對他的姍姍來遲并不介意,“倒屣相迎,延之于廣座之中”。
王安石受贊不謝他不惱,甚至就是自己的政敵,只要有才華,他亦把政見擱在一邊,只向才華張開欣喜的眼睛。歐陽修一生曾遭權(quán)臣呂夷簡打擊,但一旦發(fā)現(xiàn)其子呂公著文采卓然,照樣向朝庭推薦呂公著為諫官,說公著“器識深遠,沉靜寡言。富貴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歐陽修和司馬光雖然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有過激烈的爭論,但多次盛贊司馬光,評價他“德性淳正,學術(shù)通明”。這短短的8個字,成為司馬光一生都引以為豪的榮耀。
歐陽修一生嗜酒,還和蘇軾一樣喜歡造酒。慶歷二年,歐陽修任滑州通判時,曾釀造出著名的冰堂酒,還建造個書齋叫畫舫齋。當時的宰相韓琦、著名詩人蘇軾、黃庭堅都夸獎歐陽修釀的酒味道極佳。他在滁州寫的《醉翁亭記》,寫出了一個白老蒼顏、頹然而醉的可愛太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矣”。
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每年夏天,都攜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來荷花,插到盆中,叫歌妓取荷花相傳,傳到誰,誰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時,就飲酒杯。這樣歡宴暢飲,直到深夜而歸。在潁州,他照樣寄情詩酒,自認為過得比年輕時在洛陽絲毫不差。告別潁州時,他怕送別的吏民傷心過度,寫詩安慰他們說:“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p>
太守老時,患有痛風,常常腳疼難忍;還有暈眩癥,他自稱有“目疾”。在穎州時,遇一道人徐向真給他治病,用的是氣功治病,竟然治愈了。穎州有西湖,歐陽修極愛西湖,寫了幾十首詩贊美西湖?!岸紝⒍臉蛟?,換得西湖十頃秋?!彼踔劣X得西湖比揚州的瘦西湖還要美。在湖山里徜徉,在水面上逍遙,太守滿足于這個寂靜安適的生活。在穎州,歐陽公自稱六一居士,他在文里寫道: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笨驮唬骸笆菫槲逡粻?,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儼然一個老頑童矣。
文中也有自得與自賞。有酒,有琴,有棋,有書,有金石文,白發(fā)蒼蒼的太守游走期間,滿面笑顏,清風明月自來相伴,花香鳥鳴自潛繞之,最關(guān)鍵的是擁有了一顆閑心,這讓琴聲明朗,酒香彌漫,中年時“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已成為過去。他繞著西湖走呀走,風雨陰晴,西湖面目呈現(xiàn)出清麗與朦朧,有一次以《采桑子》為名,一口氣為西湖寫下了十首詩。
穎州西湖我沒有去過,在網(wǎng)上遍尋照片,周無青山,亦無森林,就是平原上一個單調(diào)的湖。但因有了歐陽修的五十多首詩詞,更有了蘇軾的和歐公詩詞,西湖這才放射出穿越時空的光芒。
宋哲宗元祐六年八月,蘇軾出任潁州知府。其時子瞻年逾六旬,已進入人生暮年,又逢再次被貶潁州,遙想恩師歐陽修當年在潁州的德行偉績,反觀自己的潦倒落魄,由觀月而懷人,由懷人而傷己,不禁有感而發(fā),步歐公原韻創(chuàng)作此詞:
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芒種前一天,我驅(qū)車到新鄭歐寺村,專門去聽歐墳煙雨。歐文忠公為何沒有葬在老家吉安或者他后半生鐘情的穎州,這個真的讓人費解。但讓人安心的是,歐與他的學生加友人三蘇相距不遠,這樣,便于蘇軾在月明之夜,過了穎河,月下相約,四人談詩論詞,就像在承天寺時一樣,月色入戶之時,披衣而行,庭中月光如水銀瀉地,一地空明,竹子和樹葉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陰影,如同水中水草順水飄流。心安之處即吾鄉(xiāng)。他們一定月下相遇,會心一笑,且不管他是不是故鄉(xiāng),只要與喜歡的人在一起,日日是好日,處處青山是故鄉(xiāng)。
在歐公墓園后面的竹林里,龍吟細細,鳳尾森森,青色的風掠過黃金一樣的田野,在這里回旋停留。我似乎聽到了子瞻爽朗的笑聲,也看到六一居士那蒼頭童顏。
東坡對歐陽公誦文與可詩云:“美人卻扇坐,羞落庭下花?!睔W公笑曰:“與可無此句,此句與可拾得耳。”兩個人擊掌而笑,共同為友人詩句的清閑天然而陶醉。然后,一前一后步于田隴之上,消失在遠方蒼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