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明
我家傳家寶
·特別策劃·
說到傳家寶,人們會習慣性地想到“價值連城”。其實不然。“我家傳家寶”,可能就是日常生活中和我們相關(guān)的一些物件,在歲月的磨礪中,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浸潤了家人的情感,不斷地傳遞著家族的一脈溫情,賦予了家族精神,記載著一段難忘的溫暖感人的故事。
如今說湯婆子,估計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其實就是人們用的熱水袋之類的取暖用品。
我家湯婆子,到我兒子這一輩至少傳到第四代了。為什么說至少,因為最早它是我奶奶從老家?guī)淼?,而我奶奶用了多久,是她老人家買的還是祖上所傳,則無從考證了。
在我的童年,從記事時候起,每到冬天,湯婆子是一定離不開的取暖用具。至今回想,冬日夜晚燒湯婆子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煤火爐子燒得正旺,放上湯婆子,沒多久便發(fā)出絲絲的聲響,響聲越來越大,直到快要滾沸的時候,手里墊上一塊濕抹布把它拎下來,擰緊蓋子,塞進被窩,然后再隔著被子將它推到腳頭。
我在家里最小,所以總是第一個享用。而我的被窩也一定是最溫暖的。該睡覺了,我會把湯婆子從腳頭推出來。推出湯婆子也有講究,或者說那是我小小頭腦里的智慧,從腳頭往外推的時候不能太快,也不能直接推出來,那樣操作,被窩里面只是暖了一條線,其余部位依舊冰涼。每一次我都是用之字形推出湯婆子,這樣一來整個被窩就都暖融融了。
我哥年齡大一些,在我的記憶里他從來不用湯婆子,沒聽他說過不用的緣由,大約就是男子漢大丈夫還用那玩意兒,頗有不屑的意思。
每天晚上,湯婆子最后的歸宿是我奶奶的被窩。老人家經(jīng)常說,你們先用吧,我老了,不耐寒,晚上要用它暖腳呢!這當然是一個道理,但是作為長輩,讓給我們先用,總是有舔犢情深的意味在里面吧。
1966年秋天,“文革”如火如荼,我家的湯婆子作為“四舊”,被紅衛(wèi)兵抄家拿走。記得我媽后來說過,紅衛(wèi)兵不識湯婆子,拎在手里問她這是什么東西,我媽說叫湯婆子,冬季取暖用,然后解釋了一下它的用途,紅衛(wèi)兵自然十分不屑,批判道:又是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
一年以后,返還抄家物品,父母一起去的,在雜亂無章的抄家物品倉庫里居然找到了我家的湯婆子,當然還有其它一些物件。
湯婆子回來了,但是,不知是我們已經(jīng)長大,還是真的摒棄了“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反正從“文革”開始以后,我家就再也沒有用過湯婆子。然后到了70年代,出現(xiàn)了一種叫做暖水袋的物件,這個大家都很熟悉,比起湯婆子,暖水袋的使用就方便多了,至今依舊是居家的必備之物。
沒用的湯婆子自然被束之高閣,以后數(shù)次搬家,總也忘不了把它帶上,但是時光漫漫,一個無用且沒什么實際價值的東西是很容易被遺忘的。近十多年來,我偶爾會想起湯婆子(比如讀《紅樓夢》的時候),但是旋即忘掉,因為我們有那么多閑事要做,比如微信,比如上網(wǎng),比如關(guān)注某位球星影星甚至非洲大草原的某群獅子。
去年某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然覺得應(yīng)該找找湯婆子了,在記憶中它從來都是跟隨我們的,也沒有當廢銅爛鐵賣掉,它怎么就消失了?于是翻箱倒柜,旮旯拐角找遍,一無所獲。未免有一絲淡淡的惆悵,還是不見了,或許真的是搬家的時候遺失了吧。
今年春天在兒子家小住,幫他整理書柜,兒子的書柜可以用高大廣闊來形容,上面不僅有書,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玩意兒,書柜角落甚至還靠著一只火箭筒。就這么整理著擦拭著牢騷著,突然,在書柜最高處的一個角落,在一堆書的后面,我看到了久違的湯婆子。
等兒子下班回家趕緊上前詢問,兒子說你問我,還不是你們拿來的,占著我的地方,差點給扔了。
我一臉蒙逼,我們拿來的?什么時候?為什么拿來?毫無印象。兒子壞壞地過來安慰:“想不起來啦?很正常,老同志嘛!”
不管怎么說,湯婆子還在,還是那個樣子,黃銅打造,圓圓滾滾像一只忠誠的老烏龜,只是多年沒有擦拭,身上長了一層淺淺的銹色。
可能會有人關(guān)心,這樣一個傳了幾代人的古舊銅器,它值錢嗎?據(jù)我所知它一點兒不值錢。如今市面上各種懷舊商品層出不窮,湯婆子在網(wǎng)上也漸成熱賣商品。我查了,一只光鮮奪目的銅質(zhì)湯婆子,其價格還不足一百元。想想也是,湯婆子就是百姓日用器皿,無精巧造型,無銘文,無花鳥蟲魚雕刻,自然不值錢。
然而對于我來說它的價值不在金錢,而是一種親情的回憶,一些淡淡的童年的憂傷。看到它,我耳邊會響起屋外呼嘯的北風,眼前出現(xiàn)掛滿冰花的窗戶,在那個時刻,我會從被窩里爬起來,摳掉一小塊冰花,看看外面是否飄起了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