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滿良
我家住在“伊順招”荒原中部一個小山村。
所謂“伊順招”,其實是松嫩沖積平原西部一塊不規(guī)則的荒原,即黑龍江大慶市大同區(qū)的土地。聽祖父說,他們是上個世紀初從南方遷移過來的。當時,屯內(nèi)僅有五戶人家相依為命,所以取名叫“五大戶”屯。全屯住戶,雖已由五戶發(fā)展到了十三戶,但富裕的也還不很多,一般莊戶人家僅有一部彎勾犁,外加一匹馬或兩頭牛等,最富裕的人家養(yǎng)馬也不超十匹,而且還清一色是本地的小疙瘩馬。全屯除在屯南耕種幾百畝農(nóng)田外,其他三面均被草原層層圍裹。春夏是小屯孩子撒歡兒的時節(jié)。我與屯里一個叫二傻的孩子形影不離。二傻長我三歲。我與他要好是因他膽子特大,遇事還能保護我。記得一年春天,我倆一口氣跑出屯足有三里地,我看見兩只發(fā)情交配的野兔在一起戲耍,還以為是野獸在打架,嚇得回頭就向屯里跑。二傻卻不怕,他竟用一根小木棒,將那只色膽包天的大公兔打得耳鼻流血。那天,他家吃兔肉,我聞到肉香直流口水。好在二傻從家里給我偷出了半只兔腿,我才一飽口福。
春夏季的草原,別有一番情趣。大人們忙于在草原上收割冬用的羊草。當他們將成片的青草放倒后,草叢里的鳥窩便暴露無遺了。我與二傻帶著他爺爺闖關(guān)東時戴來的一頂破帽子,不停地在草原上找鳥窩,撿鳥蛋。那一天收獲真大,一頓飯工夫就撿了一帽兜子。我最喜歡的其實是抓野雞,聽二傻爺說,夏天抓野雞是不容易的。野雞在地上行走非???,人即使小跑都跟不上,可二傻就是不服。去年的盛夏,他在自家的地南頭,看見了一只野雞,攆了一氣兒,野雞就鉆進草叢里不見了蹤影。二傻很有耐性,就天天在那兒轉(zhuǎn)悠。有一天,他又發(fā)現(xiàn)那只野雞飛了過來,還是在那個位置落下來,二傻斷定,野雞肯定藏在附近的草叢里。他就在那兒尋找了一個小時左右,走到草叢的深處,只聽“噗”的一聲,在他附近飛起了一只野雞。二傻嚇了一跳,急忙跑到了野雞飛起的地方,低頭一看,一只野雞正老老實實地在草窠里趴著,原來是一只孵雛的野雞趴戀了窩,見人走來也不飛。抓母野雞正是時候。我將鳥蛋放在一片遮光的蒿草下,兩人便連滾帶爬,悄悄地摸到了雞窩邊。我急于奪大功,伸手去抓母野雞,手指反被啄出了血。是二傻奮力一撲,這只抱戀窩的母野雞才成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于是,我們倆便順利地得到了一窩野雞蛋。但當我去草叢中取藏在蒿草下的鳥蛋時,才發(fā)現(xiàn)帽兜子里的鳥蛋竟被野鳥們用翅膀夾著偷走了近一半。
二傻樂樂呵呵地抱著母野雞,拎著野雞蛋回家了。他把野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盆里讓它孵雛。野雞趴在火盆里,瞇著眼睛紋絲不動,不吃也不喝,沒過幾天就死了。我倆這才知道,野雞是養(yǎng)不活的。那窩野雞蛋也自然成了二傻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距屯東南十多里的地方,是烏裕爾河,泛濫的河水就順著一條古河道將滔滔傾人松花江。一旦河道流水出槽,或本地雨水集中,河道兩岸就會出現(xiàn)幾百平方公里的濕地,當?shù)厝朔Q其為“蛤蟆塘”。塘內(nèi)有一房多深的蘆葦,假如你與同伴捉迷藏一頭扎進葦塘里,就是一百個孩子也尋你不著。葦塘內(nèi)水深處過丈,淺處則剛沒腳脖。水塘內(nèi)有數(shù)不盡的野鴨、大雁、水老鴰、鷺鷥、丹頂鶴、灰鶴等,一遇驚嚇,便從葦塘內(nèi)飛起,頃刻間便遮天蔽日,數(shù)不勝數(shù)。莊戶人睡得早,為防止蚊子和野獸的侵擾,家家在日落后便關(guān)門閉戶,躺在熱得難熬的土火坑上,聽著水鳥無休止的嗚叫和雙翅拍擊水面的聲響,你會感到泡子及葦塘內(nèi)充滿著神秘。恰在這時,你再看見墳丘旁野狐煉丹噴出的火球,偶聽幾聲野狼的干嚎,更會使你毛骨悚然。這時,你才能真正體會到這些低矮的農(nóng)家小土房對莊戶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水塘里無休止的蛙鳴還引來了無數(shù)條草蛇,一條條幽靈般的在草叢里蠕蠕地爬,嚇得我與二傻都不敢去葦塘內(nèi)撿鳥蛋和抓水鳥仔了。蛇吃蛙、鼠原本天經(jīng)地義,可這里卻經(jīng)常可看到蛇、蛙打架。我倆看到的最驚險的一幕是一只足有一斤多重的青蛙與一條一米多長的綠蛇打架。它倆開始還在一米遠的地方對峙著。大約是青蛙有些膽怯,肚子脹鼓鼓的一會兒比一會兒大。蛇突然昂頭吐出一條紅芯,筆直刺向青蛙,青蛙也不示弱,猛然從口中吐出一個圓圈,險些將紅芯套住,與此同時,蛙身還伴隨一聲悲壯的蛙鳴不由自主地向前跳躍一步。一分鐘、兩分鐘……如此約十多個回合,青蛙漸漸靠近蛇頭。綠蛇見時機已到,立即張開紅嘴要對青蛙下口。就在這決定勝負的剎那間,青蛙突然順勢奮力一躍,未待綠蛇發(fā)覺眼皮底下發(fā)生了什么事,青蛙已將它的尖頭狠狠頂在了蛇的頜下,兩只前爪則緊緊地摟住了蛇的脖子。自然界中雖也有愛,但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絕不是蛇蛙傾注愛情的親密接吻,而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蛇被激怒了,不停地搖頭擺尾。一會兒又改變了方式,開始在地上不停地翻滾,竟把一塊草地滾得溜溜光。蛇最后終于有些筋疲力盡了,青蛙乘機將青蛇慢慢推進水塘。又是一陣搖頭擺尾的拼命掙扎,青蛙終于最后得手,將蛇頭深扎在污泥里。蛇尾開始還不停地抽動,漸漸地便不動了。它死了,它被水淹死了??汕嗤苋圆环判?,足有一袋煙工夫才將死蛇慢慢放開,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緩緩向深水游去。驚喜之余,我和二傻都說那只大青蛙一定是蛙王。
一天,二傻來找我,說葦塘南側(cè)漫崗子上的古墳內(nèi)出窩了一幫野狐仔,要領(lǐng)我去抓狐仔玩。我雖心里害怕,但擰不過二傻,只好尾隨他慢慢地向狐洞走去。聽老年人說,這古墓在墾荒前就有,系無主墳。這廣袤神秘的草原,誰能相信有人在墾荒前來過這里?有人猜測,這里很有可能是遼國或金朝時某個大官,春水秋山、打魚吃雁的別墅。近年來,每塊古墳都被野狐挖了很深的大洞,屯里人順嘴把這兒叫狐貍洞崗子??稍鞯囊昂讶说倪z骨叼了出來扔到遠處的草叢里,然后在墳窟里“娶妻生子”,自在逍遙。也許是古人選擇這一片漫崗的獨特風(fēng)水,這些古墓全部坐落在萬花叢中。那花瓣向后卷曲的紅色花朵叫薩日朗,也叫山丹或野百合,黃色喇叭筒叫黃花,藍色有馬蘭和雞爪,白的叫棉桃……花朵大的如拳頭,小的如米粒,一片片層層疊疊,一個個爭芳斗艷。甚至連最讓人看不上眼的白韭花也不甘寂寞,竟然能通過自己花味的芳香招來一群群小蟲蝶?;▍策呌幸黄娣e不大的牛毛草,赤足踏在軟綿綿的草皮上,舒服極了。我與二傻在褥子般的草地上不停地打滾兒嬉鬧,頓感心曠神怡。緊挨牛毛草的是一群葉片肥厚的牛舌頭草,一個個憨頭憨腦,在地面上橫躺豎臥,一點兒都不像野花那樣爭風(fēng)似的噴香吐艷。面對這樣的草叢,我與二傻都不忍下腳。假如稍有不慎,一腳踏進去,地面及鞋底上都會染滿碧綠的葉汁。一只正在草叢中玩弄人骨的小狐仔見我們走來,夾著尾巴一溜煙兒似的跑進了墳洞里。我頓感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前進了,二傻無奈也只好隨我慢慢地撤了回來。
秋天,草原開始荒涼,聽大人們說,南方現(xiàn)正是吃梨、蘋果的時候,味道與草原上黃熟的歐力果相當。莊戶人家的孩子,未吃過也未見過梨和蘋果,于是,我便與二傻鉆到歐力果棵子里,酸甜間雜的歐力果常吃得我倆樂不思蜀,遲遲不回家。夏季的山丁子果又硬又苦又澀,但到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季節(jié),你隨意摘一串山丁子果放在嘴里吸吮,吸掉的是果肉,剩下的是果核。那可口的酸甜及清香味,還未發(fā)現(xiàn)當代哪種時髦的水果敢與草原的山丁子果相媲美。草原上還有成片的山里紅果,秋季幾乎把草原染成了紅色,但果核太大,很像南方的山楂。刺猬們在這里大顯身手,它們將身體團成一團,不停地在地上滾動,待身上扎滿了山里紅果后再鉆進洞內(nèi)去“卸裝”,聽大人們說,這是刺猬在準備過冬的食物。
上世紀50年代初的松嫩草原,雖人煙稀少,但每一個偏僻的小山屯卻都很繁鬧。幾千只一群的黃羊子經(jīng)常在屯內(nèi)橫竄而過,傻狍子到莊戶人家的院子里理直氣壯地撿菜葉吃,野兔敢鉆進雞窩里與雞共宿,大雁也敢在村邊的破房框子里安然抱窩,野雞經(jīng)常與家雞在院子里爭食掐架,坐山雕則蹲在門外的柴垛上,專等捕食跑出門外的家雞。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