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曉剛
每到六月初,八百里秦川的麥田開始變黃。塬上塬下,坡東坡西,一道道梁疙瘩,一道道溝坎坎,由南到北被橘黃浸染,大地慷慨地為勞作的莊稼人長滿一地的金子,在風(fēng)中搖動著沉甸甸、黃燦燦的波浪。
“算黃算割——”在布谷鳥聲聲初鳴中,鄉(xiāng)黨們開鐮嘍——
四十多年前,我上初中時,學(xué)校放“忙假”,讓已經(jīng)有些力氣的我們回家收麥。父親給我磨好鐮刀,天剛麻麻亮,娘就給父親和我一人撈一碗油潑面。吃完面,我便背著鐮刀跟在父母后邊去割麥。
“老哥,要幫手不?”麥田邊,一位年紀(jì)比我父親大的人問我父親,他身后站著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男娃。從頭戴的草帽、腰間別的羊肚子毛巾可以輕易看出,倆人是塬上來的父子麥客。
父親搖搖頭,說不用。那父子倆走了。
割麥,在我的記憶中是天下最苦最累的活兒了。上頂日頭下弓腰,一手將麥稈壓斜,一手揮鐮往懷里收刃?!把郏 薄澳闼橥捱€有啥腰?”“麥芒扎人!”“干慣了,皮硬了就不怕扎了!”不到半晌,我累得一屁股坐地上。這時,那父子麥客又轉(zhuǎn)了過來。
“老哥,你看北邊云厚的,眼看要下雨呀!”老麥客說。
父親抬頭朝天望了眼,問老麥客割一畝麥子要多少工錢?!熬艍K!”“成,我也不還價,都是下苦錢,你把麥茬留低些?!薄胺判模犢N在地皮上!”老麥客欣喜地吆喝著兒子,進(jìn)到麥田伏下身就干了起來。娘直起腰讓我回家取壺水。我一聽,把鐮刀往割下的麥捆子上一插就要回家,父親叫住了我。他掏出兩塊錢來,說去供銷社打壺啤酒來。那年,城里一啤酒廠在鄉(xiāng)里賣散啤酒,我們才知道城里人喝的這種東西。
我提著壺買來了啤酒,父親給老麥客倒了一碗。老麥客喝了一口,沖我爹和我說了聲:“謝謝,第一次喝這東西?!?/p>
“液體面包!”我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給小麥客倒了一碗,把供銷社售貨員對我說的話說給他聽。小麥客抹了把頭上的汗,接過碗低頭看了看,將嘴唇輕輕貼在碗邊抿了一小口,咂吧了下嘴,然后仰脖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碗底朝天,看得出他喝得很香。
中午回家吃飯,麥客不進(jìn)屋,他們端碗蹲在門外的桐樹下,小麥客吃了兩碗又將碗伸向娘,老麥客臉皮薄,故意罵了句:“干活兒不頂個,肚子卻是個無底洞?!蹦锫牶笮α?,說:“娃正在長身體?!备赣H說:“肚子里少油水才吃得多。”麥客邊吃飯邊諞著:“還是塬下人有福,這地肥水足,一畝能頂我們陜北一百畝?!睆乃麄兊脑捓镂业弥?,他們是塬大北端洛川的?!奥宕?,離這百八十里呀!”“不遠(yuǎn),不到三天就走到塬下了。”老麥客要了碗面湯喝下,然后卸下自己和兒子鐮上的刀片,放在井沿邊的磨石上磨著,小麥客將腰間的毛巾取下,蒙在臉上靠墻角瞇上了眼。
割麥大都在上午十一點前,下午四點后。趕早,麥稈上露水還沒蒸發(fā)掉;趁晚,麥稈開始返潮。大中午不能割麥,天太熱,麥稈干燥,麥粒一碰就崩開,做不到顆粒歸倉了。
天時還沒到,老麥客就催促我爹:“天陰濕重,可以下鐮了?!蔽业统龆畨K錢,說剩下的幾分麥子自己割,讓我?guī)е溈腿﹂T的張叔家。
張叔與張嬸早年在南山患上了風(fēng)濕病,手指頭不能伸展,腿腳也不利落,是一對殘疾人。老兩口無兒,年輕時從親戚家收養(yǎng)了個女兒名叫翠芹。我將一老一少倆麥客領(lǐng)到張叔家,張叔一家提著割草的彎把鐮刀,帶著麥客到了自家的麥田。
后來,我知道老麥客姓關(guān),小麥客叫小勇。在我上高中時,小勇成了張叔家的上門女婿。結(jié)婚時,我被小勇翠芹的新房吸引住了——土房土炕平平常常,炕圍四周糊著的白紙上一圈的牽?;ㄊ㈤_著,像張著的一個個紅紅的笑嘴兒……
“你勇哥畫的!叔屋里的老虎也是小勇畫的?!睆埵遄院赖貙ξ艺f。第二年,小勇、翠芹便有了兒子,請人起了學(xué)名:張關(guān)平。到了六月,老關(guān)還是背著鐮刀下塬來,看看孫子,再幫著親家割麥,然后就拉著小勇去當(dāng)麥客,小勇借口不干,老麥客罵小麥客剛吃幾天飽飯就忘本。實際上,小勇是不好意思,塬下沒人當(dāng)麥客。
我當(dāng)兵離開家里時,小勇的兒子關(guān)平已經(jīng)會跑了。十多年后,張叔張嬸已辭世,小勇將塬下的家封好院子上好鎖,帶著妻兒一家人回到洛川。此后,聽說他們一家人回到洛川不久,就趕上退耕還林的好政策,小勇與翠芹承包了幾百畝荒山種蘋果樹,下了幾年苦功夫硬將荒塬變成了大果園——他們的故事,在村里成了傳奇!
今年六月,我回到故鄉(xiāng),意外地見到小勇的兒子張關(guān)平。他帶領(lǐng)著機(jī)收隊,開著一排排高大的聯(lián)合收割機(jī)從南面回來。
“你爹你娘還好?”
“好著咧!”關(guān)平告訴我,“洛川的蘋果現(xiàn)在可有名了,按個賣的?!弊屛野驯本┘业牡刂犯嬖V他,好發(fā)些蘋果給我。我笑了,說:“我想見你爹娘?!标P(guān)平說:“不成!蘋果正在成果期,水肥要跟上,爹的果園現(xiàn)在離不開人,娘在家抱孫子。等天氣涼快,我將爹娘送到塬下來看你。”我笑了:“好,我不回北京了,在這兒等他們?!?/p>
望著關(guān)平的收割機(jī),我問他:“這得幾十萬吧?”關(guān)平笑了,說:“一臺就十二萬,我們有二十八臺。”
“都是你的?”
關(guān)平搖搖頭說:“收割機(jī)政府扶持將近一半,自己再掏些。村民成立了機(jī)收股份公司,按出資多少占股?!标P(guān)平說著打開手機(jī),指著屏幕上一張張照片告訴我,這些都是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他們的機(jī)收隊南到江蘇、安徽,北到甘肅、內(nèi)蒙古,跨區(qū)作業(yè),一季要收割幾十萬畝的麥子……
聽著,聽著,我眼前浮現(xiàn)出四十年多前老關(guān)與小勇一老一小倆麥客的影子——四十多年時光,滄海桑田,一切仿佛瞬間夢境,一切又如此現(xiàn)實真切。那腰別羊肚子毛巾的小勇,如今頭頂著墨鏡坐在收割機(jī)玻璃駕駛艙的關(guān)平……
原載《人民日報》
責(zé)任編輯:子非
美術(shù)插圖:方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