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1
兒子進來的時候,李繩正抱著他的狗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子臉上的表情是淡淡的,他拉過一張椅子,吹了吹上面的狗毛坐下來說,爸,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李繩不理兒子,仍是抱著他的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電視。到底啥意思呀,爸?兒子問。聲音里滿是焦躁和不耐煩。我能有啥意思?李繩說。沒意思!那你這算是答應(yīng)了,對嗎?兒子問。李繩抱著狗,盯著電視不開口。是不是呀,爸?兒子問。是是是!李繩一連說了三個是,抓起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從門口的鞋柜上找出繩套,牽著他的狗出了門。
李繩的這條狗叫小二,這名字是他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那電影里有條狗叫老二。狗主人成天老二老二地喊,李繩覺得怪親切,關(guān)鍵是那不大像狗的名字。那時候他就想,假如自己也養(yǎng)條狗,該取啥名字好?思來想去,他并沒想出合適的名字。他不喜歡那種狗性化十足的名字,諸如黑子、毛毛、貝克……那太做作,太嬌滴滴。狗本是生龍活虎的動物,硬生生給那些名字糟蹋了。他想,電影里的狗叫老二,他的狗不如就叫小二。其實,他是個最沒創(chuàng)意的人,不然也不會給兒子取個李小大的學(xué)名。這學(xué)名簡直就土得掉渣,兒子沒少遭人嘲笑。后來兒子說什么都要改名。他問兒子改成什么好。兒子說只要不叫李小大,改成什么都好!那段時間李繩正沉迷于熱播劇《亮劍》。他一拍大腿,有了!李云龍這個名字不錯,云中之龍,飛龍在天,真好!李繩去居委會開了證明,又跑了幾趟派出所,從此之后,李小大就變成了李云龍。李云龍果然不同凡響,不僅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還是211。畢業(yè)后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又娶了個漂亮老婆,眼瞅都要當?shù)恕?/p>
李繩和兒子的家只隔著一層樓板。他在一樓,小兩口住二樓。兒子很孝順,每天都下樓看看他。有時候,他會去廚房拾掇兩個下酒菜,爺倆要喝兩盅兒。兒子酒量不小,這讓他挺高興。酒是什么?酒是男人的江湖,是男人一輩子的好兄弟。不管遇到啥煩心事,有這兄弟陪著,那就啥都不是個事。隔三岔五,他也會上樓看看小兩口,偶爾留下來吃晚飯。但是,自從兒媳婦懷孕后,親家母來得多,李繩便很少上樓了。
幾天前,兒子下樓的時候臉色有點兒難看。準是兒媳婦又搞事情了。懷孕后,兒媳婦情緒總不穩(wěn)定,動輒便找麻煩。再加上親家母從中架橋撥火,兒子的日子不好過。李繩雖然心疼兒子,可是這種事情當公公的能說個啥?兒子看著父親懷里的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繩問他到底咋回事。兒子說沒咋。爺倆隨便聊幾句,兒子走了。不一會兒,兒子又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只鹵豬耳朵,還有兩根水黃瓜。李繩去廚房忙活一陣兒,又是切,又是拍,又是拌,弄出兩個涼菜——紅油耳絲和蒜泥黃瓜。爺倆就著涼菜喝酒。幾盅酒下肚后,兒子臉上活泛了,話也多起來。兒子說,爸,你知道弓形蟲嗎?李繩說,不知道,啥玩意兒?兒子沒解釋啥玩意,而是問父親,當年我媽懷我的時候,你啥感覺?李繩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兒子,夾起一塊黃瓜丟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啥感覺?開心唄!李繩說。兒子指著站在茶幾旁一直看他爺倆喝酒的狗說,爸,能不能把小二送走?李繩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像兩顆呼之欲出的溜溜球。他停下咀嚼問為什么。兒子說,狗身上有弓形蟲病毒,孕婦感染了會導(dǎo)致胎兒畸形。醫(yī)生反復(fù)叮囑過家里不準養(yǎng)狗。
雖說只隔了一層樓板,到底是兩個獨立樓層,本是互不影響的,你總不能因為懷孕就禁止隔壁鄰居家養(yǎng)狗吧?但岳母說了,雖是獨立樓層,可女婿每天都會下樓看李繩。李繩也偶爾上樓轉(zhuǎn)轉(zhuǎn)。如此頻繁來往,其實就挺危險。關(guān)鍵是,弓形蟲用肉眼又瞧不見,冷不防就帶過來。據(jù)說養(yǎng)狗的人家,哪哪兒都是那種病毒。
兒子說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殯儀館附近有個流浪狗收容站,規(guī)模挺大,挺正規(guī),站長是個愛狗人士,還有一群愛狗的志愿者,小二在那里很合適。
2
那年清明節(jié),李繩帶兒子去給亡妻上墳,歸途中在護城河邊撿的這條狗。當時,小二還沒滿月,像一只黑絨線團,粘了滿身枯枝敗葉,躲在墻根的罅隙里,嗚嗚叫著,怯生生的小眼無助地看人,眼角有眵目糊,還有一道淚痕,這情景就讓人難過了。李繩走過去把它抱起來,一片片摘掉它身上的枯葉。兒子戳了戳它的腮幫子說:“真可愛!”李繩盯了兒子一眼,眼神里有些怪復(fù)雜的內(nèi)容。他對兒子說,這肯定是某條流浪狗走丟的孩子,他們應(yīng)該把它送回去。流浪狗本是居無定所的,但懷孕的流浪狗就不同了,它會在某個隱蔽處造個臨時的窩,崽子們沒滿月前母狗是不會拋棄那個窩的。這么一條小狗行動能力還差,肯定不會走太遠。所以,狗窩就在附近!
爺倆兒沿護城河邊綠化帶找起來。李繩提醒兒子,做了母親的狗保護欲是極強的,咬起人來會下死口。兒子聽這么一說,便有一點兒退縮。他讓兒子折一根長柳條,用這柳條在冬青叢里抽打,這樣就有了一個安全距離,關(guān)鍵時刻還能防身。爺倆兒沿著護城河找了個把小時,眼瞅天就黑了,他們剛好來到8路公交站牌下。兒子看了看父親說,爸,要不咱把這條狗帶回家吧。李繩說,你媽討厭貓狗。我媽?兒子說,沒準是我媽讓咱倆撿到這條狗的。李繩說,你媽活著的時候最討厭養(yǎng)貓養(yǎng)狗。兒子說,也許我媽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特意派這條狗來和咱倆邂逅。來和咱倆干啥?李繩問。邂逅!兒子說,這是個書面語。兒子又說,就是偶遇的意思,其實還帶點兒命中注定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李繩鼻腔里突然一酸。他又看看懷里的小家伙,那小家伙也在看他。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珠,濕漉漉的,閃著一星光芒。李繩想起了第一次送兒子上學(xué)的情景,兒子穿著天藍色校服,背著帶米老鼠圖案的書包。他把他送到學(xué)校大門口,蹲下來幫兒子理了理衣領(lǐng),兒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黎明的長庚星。進去吧!李繩說。兒子說,爸,放學(xué)別忘了來接我。忘不了!李繩說,去吧!兒子跟在別的小朋友們身后蹦蹦跳跳地走進校園,快到教學(xué)樓人口的時候,兒子突然回過頭來,從擠在校門口的家長中間尋找李繩,看到父親后兒子笑了,李繩卻哭了。
×他媽的弓形蟲病毒!李繩想,他每年都給小二打一針狂犬疫苗。隔一周就給小二洗一次澡。小二甚至比人還干凈,哪來什么病毒?
3
收容站在郊區(qū),空氣比市區(qū)好。水是直接從山上流下來的,很干凈。周邊都是菜園、莊稼地,還有一大片楊樹林。風(fēng)吹來的時候,能嗅到植物的清香。站長是個熱心腸,脾氣也好,但李繩還是覺得糟極了,啥收容站?其實就是個“孤兒院”。他心情正不好,一歪頭居然看到了遠處殯儀館那高聳人云的煙囪,一縷黑煙飄出來,在半空里積成一條帶狀云,恍如一具橫陳的尸首。李繩蹲在地上難過了一會兒,熬到下午,極不情愿地辦了寄養(yǎng)手續(xù)。李繩強調(diào)說,狗還是他的狗。等兒媳婦順利產(chǎn)下孫子,他就把小二帶回去。至于小二的生活費,隨便站長收。他最擔心的是小二的伙食問題。他從收養(yǎng)小二的第一天就沒給它喂過狗糧。他覺得那玩意兒像豬飼料,除了防腐劑和添加劑還有激素。在他家里,小二就是一口人,李繩和兒子吃什么,小二就吃什么。他家小區(qū)附近那家寵物店的老板告訴他,寵物狗不能吃鹽。放屁!李繩心說,不吃鹽哪來力氣?狗是動物,人也是動物,既然人體需要鹽,狗體怎會不需要?更何況,小二只是狗,根本不是寵物狗。它可沒有博美、泰迪那么嬌氣。老板進一步說,并不是狗不能吃鹽,而是不能太咸。太咸容易得癌癥。他笑了笑,心想,聽過豬上樹,沒聽過狗得癌癥?!了麐專《颊f無商不奸,果然如此,為了推銷狗糧,啥屁都敢放。收容站站長跟他解釋說,寵物店老板的話基本上是正確的。狗糧才是寵物狗最健康的食物。所以,小二不僅會習(xí)慣狗糧,還會愛上狗糧,而且,他這邊的狗糧全是進口的,無防腐劑。關(guān)于寄養(yǎng)的費用,一般都是年付。李繩付了錢,收過單據(jù)。親自把小二送進了籠子,當他把籠門鎖上的時候。小二仿佛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嗚嗚地叫著,在狹小的籠子里躥過來調(diào)過去,一雙小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不解。李繩不忍多看,忙忙就跑出去,隔著圍墻,他聽到小二尖厲的吠聲,如同一把刺刀戳在他心口上。
幾天后的某個晚上,他剛躺下,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撓門聲,還有一聲細小的哀鳴。李繩忙跑過去打開防盜門,一個黑黢黢的影子躥進來繞著他轉(zhuǎn)了兩圈,又突然把兩條毛茸茸的前腿翹起來,搭到他的腿上,是小二回來了。他抓住小二的兩只腳,喊了一聲“小二”,某種細細的傷心突然從他喉嚨里涌上來,他蹲下去,把小二抱在懷里。小二身上濕漉漉的,還粘著蒼耳和枯葉。他把它帶到衛(wèi)生間洗了澡,又去廚房熱牛奶,煎了兩只荷包蛋。整個過程,小二一直跟在身后,仰著小腦袋,烏溜溜的小眼睛瞅著他。李繩一邊忙著手里的事情,一邊和它嘮叨。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第二天,他給收容站打了電話,就悄悄把小二藏在了臥室。那一整天,他的心情好極了,做任何事情臉上都能帶出笑意來。夜深人靜,他給小二套上項圈,牽著它到外面的馬路上走一走。說是走一走,其實走的地方挺遠的。有天晚上,他倆甚至走到了東護城河,他在一棵老柳樹下站住了。三十多年前的一段記憶煙嵐一般飄過來,他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嚴肅。他蹲下去抱住腦袋,草叢里,秋蟲的鳴叫很委屈的樣子。突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掃在了他臉上。他索性把臉埋進去,喊了一聲“小二”。
到底還是被兒子撞見了。那天兒子下班后去西城幫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搬家。忙活完,又一塊兒去燒烤店喝了點酒。十一點,他坐上出租車回家,等紅綠燈的時候,突然看到牽著狗的李繩從旁邊經(jīng)過。他以為自己花了眼,仔細看,還真是李繩和狗。他馬上結(jié)賬下車,追上了牽著狗的父親。
爸!是不是你?兒子喊。
李繩一回頭,嚇壞了。
爸,真的是你??!兒子說。
哦!李繩答應(yīng)了一聲,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他把繩子從左手遞到右手,再從右手遞到左手。小二還想朝前跑,試了幾次跑不動,它又跑回來,靠在李繩腿上蹭兩下,又跑到兒子旁邊,在他褲管上嗅了嗅。兒子蹲下去,伸出手,撫摸著小二背上的毛發(f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難過的情緒。他站起來,靠過去,抱了抱父親的肩膀說,爸,要不然,你還是養(yǎng)著小二吧……你悄悄地養(yǎng)著,我,我就裝不知道……
第二天,李繩還是把小二送回去了。他不能讓兒子為難。
4
元宵節(jié)剛過完,兒媳婦就生了,是個大胖孫子,八斤二兩。
剛剛得知兒媳婦懷孕的時候,李繩就堅信是孫子,在這方面,所有當爺爺?shù)亩疾畈欢?。盡管他們嘴上說“生男生女都一樣”,心里面可絕不這么想。怎么能一樣呢?孫子是香火。這東西說來也怪,年輕的時候,李繩根本就沒有這種思想。他甚至還挺討厭那些重男輕女的人。咋的啦?男孩兒女孩兒都是孩兒,都招人疼招人愛!要是人人都只生兒子,人類比恐龍滅絕得還快!李繩解釋不了自己的這一變化,但孫子的到來讓他恨不得敲鑼打鼓一整天。他實在太高興了。去婦幼保健院的路上,只覺天高地闊、云淡風(fēng)輕,他敞開嗓子唱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李繩五音不全,曲不成調(diào)兒,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他高興,哪怕行人把他視作傻子。誰他媽在乎呢!李繩想,我有孫子了!這可是天大的事。他想著想著,兀自就笑起來,是笑出了聲,哈哈哈,這么一種三節(jié)拍的笑。
他還沒進病房,就聽到親家母的聲音了,那聲音中氣十足,帶著一股子霸道。他走進去,看到兒媳婦床前圍了一圈人,都是那邊的親戚。他們像一群居功至偉的英雄,個個傲慢無邊地瞧著李繩,似乎為他誕下孫子的不是兒媳,而是這群王八蛋。李繩家親戚少,僅有一個親妹妹,還遠在哈爾濱。因此,他和兒子這邊便顯得勢單力薄??墒?,那又如何,到底是李家的香火。想到此,李繩驕傲得不得了。
兒媳婦喊了一聲“爸”。李繩點點頭,把一籃水果放在桌上,就湊過去看那個熟睡中的小家伙。這孩子睡得像條小狗。乖孫子!我的乖孫子!他念叨著,伸手摸摸孫子肉嘟嘟的小臉蛋兒,摸了一下,還想摸一下,那小臉蛋兒軟綿綿的,像新收獲的棉花。他正要摸第三下,突然瞥見親家母張大了嘴,簡直能塞進去一只拳頭。李繩不管這些,他要抱抱孫子。兒媳婦說孩子剛睡著了,等醒了再抱吧。他說好好好,都好!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準備塞到孫子懷里。兒媳婦一把接過去,說了聲“謝謝爸”。那可是兩千塊錢的大紅包,兒媳婦面上竟無喜色。他問了一聲親家母好。親家母點點頭,傲慢得像皇太后。他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就問云龍去哪兒了。兒媳婦說云龍幫她去買楊梅了。李繩問這季節(jié)哪有楊梅。親家母說沒有鮮楊梅,楊梅罐頭總有吧!他忙說是是是!親家母跟兒媳婦要過那個紅包,拿一張濕紙巾在上面擦起來。她對李繩說,李哥,你別多想,聽說你養(yǎng)狗,只怕紅包上有弓形蟲病毒,還是擦一擦放心。擦吧!擦吧!李繩說,反正都是為了孫子好。心里卻說,就你個老巫婆干凈。敢情這弓形蟲病毒是你發(fā)明的,難怪兒子、兒媳婦張口就是弓形蟲病毒!
兒子拎著兩盒楊梅罐頭回來了,見李繩在,喊了一聲“爸”。他看到兒子滿頭大汗,就有一點兒心疼。親家母抱怨兒子去了太久。兒子說跑了好幾家超市都買不到。親家母接過罐頭,看看商標上的品牌名說這是個陌生牌子,怕是小作坊產(chǎn)的不干凈。又說銀座附近有家進口食品專賣店,肯定有楊梅罐頭,讓兒子再跑一趟。兒媳婦說沒關(guān)系,就是一瓶罐頭,咋都吃不死人。親家母忙“呸呸呸”怪兒媳婦說話難聽。兒媳婦表示她可等不了云龍再去買別的,她現(xiàn)在就想吃。親家母讓兒子打開罐頭,又打發(fā)兒子去食堂看看孕婦餐。兒子回來后,親家母說那桶開水沉淀物多,讓兒子去換桶新水。李繩明白,親家母這是在跟自己較勁。李繩心疼兒子,等兒子終于在病房里坐下來后,他給兒子倒了杯水,看著兒子把水喝光。他清了清嗓子就開腔了,云龍啊,孩子也生下了,我過兩天去收容站把小二接回來!小二是咱家一口人,咱不能總把它寄養(yǎng)在別人家。反正我不信什么弓形蟲病毒,愛信你們信去。他明著是對兒子講,實則是說給親家母聽。說完這些話,李繩頭都不回地走了。
5
李繩坐8路公交車出了城,終點站是殯儀館。下車后,他沿著國道繼續(xù)走了十五分鐘,又拐彎走上一條土路,路邊是成片成片的菜田,金黃的油菜花,碧綠的菠菜,粉綠的蒜苗,如同一塊塊油彩整齊地排在調(diào)色板上。他沿著土路走了二十分鐘,便看到了那座大院。遠遠就聽到狺狺的犬吠此起彼伏,很有點兒雞飛狗跳的味道。他看了看手里的保溫桶,里面是雞湯泡飯。雞湯是昨天晚上熬的。他在超市選了一只肥胖的白斬雞,仔仔細細洗過三次,又在開水里焯過,撇掉浮沫,添了新水,大火煮,細火燉,文火熬,足足折騰了仨小時,直到湯汁變成黏稠狀才收了火。那米飯是早晨起來煮的,米是新買的免淘型長粒米。電飯煲里比平時多添了半勺水,這樣煮出來的米飯更軟一些。
李繩推開門走進院子,響動激怒了狗群,叫聲如同海嘯。它們一邊叫一邊在鐵籠里躥過來躥過去。一會兒把腦袋沖著他,一會兒又把屁股沖著他?;\里的空間狹小,它們都憋出了壞脾氣??墒?,無論多逼仄的空間,聲音是鎖不住的。它們從縫隙里溜出來,自由地在院里奔跑,這自由是催人淚下的。所有籠子里的狗都站起來,仰著腦袋,抻長脖子,張大嘴巴,“汪汪汪”地叫著、嚷著,似乎要把最后一絲力氣也使出來。
兩名志愿者正在打掃衛(wèi)生,李繩打了個招呼,發(fā)現(xiàn)又有幾只籠子空了,不知道是被領(lǐng)養(yǎng)還是死掉了。他在第二排左側(cè)第三只籠子里找到了他的狗,見它一動不動地趴在里面。喊了一聲“小二”。它只把耷拉的耳朵稍微抬了一下。它并不是一條太老的狗,但是有點兒抑郁。它的眼角黏著眵目糊,還有一道很深的淚痕,這使李繩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它的情景。他打開保溫桶,(扌匯)了一勺雞湯泡飯倒在它面前的食槽里,那是小二最愛吃的。小二依舊是那樣趴著,稍稍朝前探了探腦袋,嘴巴夠到了食槽,伸出舌頭舔米飯。李繩等它把這一勺吃光,才去(扌匯)第二勺,又看著它把第二勺吃光,才去(扌匯)第三勺。小二沒碰第三勺。李繩把手伸進籠子撫摸著它的腦袋說,小二呀,小二,特意給你熬的雞湯,熬了仨小時呢……一大早就起來給你煮了米飯,長粒米,我都沒吃過。你可得多吃點……他的聲音不大,幾乎就像耳語,語調(diào)是溫柔的,眼里也充滿柔情,就好像那不是一條狗,而是他的孩子。他喜歡看小二吃飯的樣子,它那粉紅的小舌頭在白凈的瓷碗里舔一下,又舔一下,它吃得不慌不忙,很有風(fēng)度,是氣定神閑的風(fēng)度。小二還是不動。難道已經(jīng)習(xí)慣狗糧了?李繩想。他又站了一會兒,對小二說很快就會接它回去。他不能永遠把它寄養(yǎng)在這里……他說這些話也許只是為了安慰自己。
不久前,他和兒子吵了一架。自從有了孫子,親家母便在兒子家里安營扎寨,大有常住人口的態(tài)勢。這其實也挺正常,但如此一來,李繩去看孫子就受到了種種限制。他不僅要脫外套,還得用消毒液洗手,否則就不被允許抱孫子。每次他都忍了。最后那次他終于爆發(fā)。李繩把兒子喊到樓下,問他到底啥意思。兒子怪委屈地表示,這不是自己的意思。因為李繩總朝收容站跑,那里的狗根本不可能打疫苗。爸,咱能不能別去了。不就一條狗嗎?它是能給你生孫子還是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兒子說。
好吧!李繩說,又是弓形蟲病毒?!了麐尩墓蜗x病毒!他問兒子,你們天天弓形蟲弓形蟲的,弓形蟲到底啥樣?你倒給我說說看,弓形蟲到底是條啥樣的蟲?
兒子說弓形蟲不是蟲,是病毒。肉眼是看不見病毒的。所以,他也不知道弓形蟲啥樣。
李繩說既然誰都不知道弓形蟲長啥樣,就別天天弓形蟲。這么一條見都沒見過的蟲子,竟成了父子之間總邁不過去的坎兒。要是那×他媽的弓形蟲這么狠,收容站站長早死了。李繩不信什么弓形蟲,也別在他面前提弓形蟲。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弓形蟲。他覺得自己都要變成一條弓形蟲了……
我明天就去把小二接回來!李繩說,你們等著瞧好了。
兒子說他有這個權(quán)利,但恐怕在孫子長大之前,他都不能上樓了。自己也不再下樓來看他。兒子這話當然是氣話,他恨父親不理解自己。自己是啥,就是個夾心餅干,兩頭受擠!×他媽的這日子!
6
五月的一個中午,李繩接到收容站電話。站長告訴他小二跑了。如果他要追究責(zé)任的話,他們是可以做出相應(yīng)賠償?shù)?。實際上,小二是兩天前逃跑的,他們沒及時通知他,是因為寄希望于小二主動回來。掛掉電話,李繩立刻坐公交車去了收容站,去也是白去。他對站長發(fā)了一通脾氣,說他們是一群沒責(zé)任心的人。站長認錯態(tài)度很好,李繩還是讀懂了他眼神中的復(fù)雜內(nèi)容。那是在詰問他:“責(zé)任心?您要是有責(zé)任心,就不會把小二送收容站了!”李繩不再節(jié)外生枝,蹲在收容站大門口抽悶煙。幾支煙抽完,他突然一拍腦袋,爬起來就朝公交車站奔跑。他想,小二一定會回家的,不回家能去哪兒呢?那可是他們的家!也許此時此刻,小二已經(jīng)蹲在家門口等他了。這幻想讓李繩心花怒放。好容易等來了公交車,那可真是輛比蝸牛還慢的破車,似乎是走了一輩子,天黑前總算到家了,但他只看到了空曠的樓道和寂寥的防盜門。他在家里等了兩天,小二沒有回來。他認為自己不能繼續(xù)坐以待斃,總得做點兒什么才行。他騎上車一路猛踩腳踏來到收容站附近。他喊著小二的名字,在莊稼地里尋找起來。接下去那段時間,李繩簡直瘋了,每天都是早早起床,騎車直奔收容站。他嘴里嘀嘀咕咕著,找遍了附近的村子、農(nóng)田、樹林和灌木叢。他還去打印店印了一百來份“尋狗啟事”,從收容站開始一路朝市區(qū)的方向張貼。那十來天,李繩的夜晚沒法連貫,斷斷續(xù)續(xù),像標點里的省略號,睡眠在這些黑色小點之間填空。睡著睡著,似乎突然掉進一只陰冷的井,猛然間人就醒了。似是撓門的聲音“唰——唰——唰”!側(cè)耳聆聽又沒了。有種無法琢磨的細碎聲響,蠶食桑葉一般,在夜的房間里廝殺成一片。他重新在床上躺好,夜很深了,世界香夢沉酣。他不知道此時此刻那些亡者的靈魂是否正在外面游蕩。假如能撞見亡妻,他一定要問問小二去哪里了?;秀遍g有一聲細細的哀鳴,他馬上又支棱起耳朵聆聽,“嗚——嗚——嗚”,聲音越發(fā)清楚了。小二!是你嗎?他喊一聲,披衣下床,幾步就穿過客廳,慌忙打開房門,風(fēng)在樓道里卷著塑料袋,一會兒吹起,一會兒落下,一會兒又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