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藝苗
不一定。
你說《戰(zhàn)爭與和平》有用嗎?巴赫的《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有用嗎?它們不能教你如何賺錢,如何處理職場關系,如何當上CEO、迎娶“白富美”。它們不可能讓我們變得富有,甚至不可能提供衣食住行所需的基本生活資料。
因為人生僅掌握有用的知識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來自精神世界的激勵。那些經(jīng)典名著可以喚起生命的激情,喚醒人的靈性,只強調(diào)實用性的書做不到這一點。我記得讀大學時,給我最多鼓勵的不是老師或同學,而是獨自坐在圖書館里讀《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時刻。讀到“江聲浩蕩,自屋后升起”,讀到音樂家第一次遇見音樂時的情景。
在這部1300頁的著作里,有一兩處是我畢生難忘的,那些文字開啟了我人生新的篇章。
我們現(xiàn)在都講刻意練習,講1萬小時定律,要熟練掌握一門技術需要練習1萬小時;講一個人成為專家需要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訓練。凡稱得上事業(yè)有成的人,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沒有精神上的激勵,沒有生命激情,沒有理想和情懷、詩和遠方、頭頂?shù)男强?,沒有使命感,怎么可能會堅持一份事業(yè)幾十年而不懈怠、不厭倦?經(jīng)典名著給予我們深沉的精神激勵,這是那些所謂實用的書或雞湯文做不到的。
也不一定。
有不少經(jīng)典名著,在它們誕生的時代屬于流行讀物,像我國古代的《詩經(jīng)》,其中的“國風”大多是各地的民歌。日本的世情小說《源氏物語》,在平安時代幾乎就是人手一冊的通俗小說,而且內(nèi)容也不太高雅。
這樣的例子,古典音樂里面也有不少。像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和《魔笛》就相當于當時的娛樂大片,整個維也納和布拉格,大街小巷,人人愛唱費加羅的詠嘆調(diào)。小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如今是我們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聽的高雅音樂,但在作曲家生活的時代,那就是《江南style》,是流行舞曲。在此之前,歐洲人愛跳小雞、小鳥一樣縮手縮腳的小步舞,圓舞曲卻仿佛讓整個維也納都旋轉(zhuǎn)起來,人人都跑出來跳這種“廣場舞”。所以說,經(jīng)典未必是高雅的、嚴肅的。
也未必。
曾經(jīng)的流行歌曲,像披頭士和貓王的歌,很可能以后會成為20世紀的經(jīng)典,約翰·列儂和貓王的傳記已經(jīng)被列入古典音樂名家系列。況且我們發(fā)現(xiàn),眼下流行的音樂未必比百年前的經(jīng)典作品遜色。
有一次,我去聽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的仲夏夜音樂會,音樂會把約翰·威廉姆斯寫的《哈利·波特》的主題曲《海德薇》和1891年由洪佩爾丁克創(chuàng)作的兒童歌劇《亨賽爾和格萊泰爾》的序曲放在一起演奏,一比較,顯然《哈利·波特》的主題曲比100多年前的兒童歌劇更生動優(yōu)美,更引人入勝。所以說,我們現(xiàn)在的作品未必不如100多年前的經(jīng)典樂曲。音樂不分流派,只有好音樂和不好的音樂之分;經(jīng)典也不分時代,只有好作品和壞作品的差別。
經(jīng)典是精華,當然不是那么容易讀的,需要一定的閱讀和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
我們同時又會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作品的細節(jié)部分其實非常通俗,大多取材于民間,簡單樸素,親切有力。我覺得最典型的作品是貝多芬的。他寫的《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命運》,里面的音樂核心很簡單,簡單到群眾大合唱的水平。比如闡釋“命運之神在敲門”時,用“燈燈燈等”“燈燈燈等”這樣的節(jié)奏來表現(xiàn),兩個音,一個三連音的音型,這樣兩個不到一小節(jié)的素材,居然給他建造成一座粗獷而結構精密的宏偉宮殿,調(diào)性的變化、和聲的新穎程度、結構的說服力,都令人嘆為觀止。不只是貝多芬的交響曲里面會用到這樣的結構,馬勒這樣風格復雜龐大到頹廢的后期浪漫派音樂家也喜歡這樣寫。馬勒的《D大調(diào)第一交響曲》里,出現(xiàn)了我們最熟悉的童謠《兩只老虎》,而且被改成溫柔的小調(diào)版。這里就體現(xiàn)了德奧古典音樂健康質(zhì)樸的審美追求。
經(jīng)典必須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
我們不要總覺得現(xiàn)在的聽眾不行了,其實每個年代的大眾都一樣,都喜歡通俗的娛樂化作品。但同樣是娛樂化作品,莫扎特的歌劇流傳了下來,當年比巴赫更著名的泰勒曼的作品幾乎不再有人聽了。為什么?抱著這個問題,我認真地聽了泰勒曼的一些樂曲,它們好聽、簡短、輕快,但是跟巴赫和莫扎特的作品相比,他的音樂除了輕快好聽,就沒有其他可以沉淀到聽者心里的東西了。沒有新穎的樂句,沒有深刻的想法,沒有有說服力的音樂組織,表面的優(yōu)美很容易淪為輕浮。巴赫和莫扎特的樂曲,在情感表達、結構組織、音樂審美、時代感等各方面都經(jīng)得起反復推敲解讀,并提供了開放式詮釋的可能性,這大概就是經(jīng)典的品質(zhì)。
我想也未必。
各個年代的代表作,往往因記錄了那個年代的特征而引起大眾共鳴,但不少作品都隨年代消逝而被遺忘。在音樂史上,正歌劇一度非常流行,場面鋪張奢華,唱段冗長炫嗓,劇情千篇一律,講的都是帝王將相的偉大功績。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歌劇呢?因為當時的音樂家是被宮廷貴族雇用的,歌劇院建在皇宮里面,歌劇演給帝王將相們看,自然都是為了歌頌他們。后來到莫扎特時代,歌劇院開始建到城市中心,普通人也可以買票去看了。受眾群體變了,歌劇的題材和音樂風格自然都跟著改變。莫扎特也寫過正歌劇,而且寫得不遜于他那些為人們所喜聞樂見的講街頭巷尾故事的喜歌劇,但是正歌劇的時代過去了,即使是莫扎特也無力回天。
正歌劇為了歌功頌德,內(nèi)容千篇一律,不能源遠流長。而莫扎特的喜歌劇,講的都是些調(diào)情游戲、吵架斗嘴,敏銳聰慧、妙趣橫生,發(fā)生在普通人的生活場景中,即使沒有史詩級大制作,也能夠成為歌劇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因為其真實、有人情味。經(jīng)典,不僅僅是記錄時代的,有些作品湮滅了,有些流傳了下來。那些流傳下來的作品,并不只是那些講究形式感的,而是感人至深的、走心的,觸碰了日常生活中最樸素、脆弱的部分,關懷人的生存與精神狀態(tài)。它提出的人性考驗、生命困境、價值觀,數(shù)百年之后依舊成立,因為無論時代如何劇變,人們面對的人生難題是永恒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桐 音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穿T恤聽古典音樂:靠譜》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