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海
童年時有許許多多有趣的回憶,其中搶油渣的情節(jié)就讓我們兄弟三個一生都難以忘懷。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還只有十來歲,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八九歲,一個六七歲。那年頭農(nóng)村實在是太窮了,老百姓一年到頭也難吃幾次肉。只是到了過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才殺一兩頭豬,人均大概也只有一兩斤肉。我家里有七口人,我手下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兩歲多的妹妹,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屬于家大口闊的家庭。過年時,我家可分十來斤豬肉。這些肉父母是舍不得吃的。除了除夕吃團年飯有一碗肉外,平時是見不到肉的。父母看我們兄妹四個都像小鳥似的眼巴巴地張著嘴,把肉都讓給我們吃。奶奶和父母都吃得很少。到了大年初二,我和弟弟都要隨父親出去拜年,家里的肉就更不讓我們吃了。我嘴饞,問母親討肉吃,母親說:“這些肉要留著招待客人呢!你這么大了,也要慢慢學懂事點。你要想吃肉,就到舅爹和表叔家去吃吧!”
每年過年出去拜年,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父親都要帶上我們兄弟三個。父親和我們這么不畏勞苦,目的有兩個:一是能到親戚家多接一些壓歲錢,好供我們讀書上學;二是可以省下自家的肉待客。對于父母的這個作法,我還是能夠理解的。
我奶奶的弟弟,也就是母親說的舅爹,是個割豬的,他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叔也是個割豬的。割豬就是給公豬割卵子,給母豬挑花。那時割豬很賺錢,割一頭母豬,要給三塊錢,要抵我父親做好幾個勞動日。割豬是舅爹祖?zhèn)飨聛淼莫氶T絕技,在那一帶方圓幾十里,舅爹家也算是個殷實富裕的家庭。父親年輕時,舅爹見我家特別窮,本想教我父親學割豬,但我奶奶和爺爺死活不肯,說我父親是家里的獨苗,割豬是門危險活。學割豬不但要有技術(shù)手藝,還要有一定的武術(shù)功底。那時割豬人都有自己的“碼頭”,這也是江湖規(guī)矩。一旦不小心闖了別人的“碼頭”,就要和那地方的割豬人打起來,這就需要有一定的武功功夫。舅爹和表叔都有祖?zhèn)鞯奈湫g(shù)和功夫。每次我們?nèi)ゾ说?,舅爹總是囑咐舅奶奶,要稱肉招待我們。有一回,我和弟弟到舅爹家,三兄弟吃了一大碗紅燒肉,直吃得滿嘴流油,看那吃相,就像一百年沒吃過肉似的。舅爹看我們吃得盡興,既很吃驚也很開心,同時也很同情。
我們家和舅爹家相比,就像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常想,舅爹家的日子過得就像是天堂,奶奶和父親要是經(jīng)常帶我去舅爹家就好了,紅燒肉能讓我吃個夠,那噴香噴香的紅燒肉??!
因為家窮,過年時除了招待客人外,母親一般是要把年肉肥的部分進行腌制,而且切得很細很細一小塊一小塊的。因為平時沒什么油水,每年生產(chǎn)隊分的菜油又很少,這些肉就成了燒菜時用的油。肥豬肉做成的油,我們都把它叫做豬油。
最讓我們羨慕高興的是每次母親炒菜的時候。母親用筷子夾一塊小小的腌制肉,放到被燒紅的邊鍋里,一會兒就炸炸地響開了。母親用鍋鏟用力按住豬肉,然后不停地轉(zhuǎn)動,直把那肉按得再也擠不出油來了,母親才把青菜倒進鍋里。但往往這時候,我們?nèi)值苁遣唤o機會讓母親立馬就將菜倒進鍋里的。我們?nèi)p眼睛都牢牢盯著那一點兒油渣,趁母親倒菜的一剎那工夫,三只小手一齊伸向鍋里胡亂搶了起來,根本顧不上油鍋滾燙滾燙的。我是老大,油渣搶到手的時候最多,自然我也吃得最多。我把那一點點油渣放在嘴里,并不著急去吃它,一是因為太燙,怕把喉嚨和舌頭燙壞了。二是想細細地獨自享受,那油渣實在是太香了。當時在我看來,那一點點豬油渣簡直就是人間的第一美味。我一點一點兒地慢慢地嚼,細細地品,直嚼得一點兒也沒有了才慢慢咽下去。什么叫盡情享受呵,那嚼油渣咽油渣的過程才真正是盡情享受!我想,在那個沒有肉吃的年代,豬油渣簡直就成了絕好的替代品。兩個弟弟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一個個張大眼睛望著我,不住地咽著口水,喉結(jié)一鼓一鼓的,那羨慕我吃油渣的勁頭,如今想起來還猶在眼前。
有時候,我也會咬下一點點給弟弟們,看著他們的饞相,母親說:“大海,你可不能吃獨食呵!”看弟弟們都怪可憐的,我也非常同情,也會“慷慨”地贈一點點給他們的。吃了我贈給他們的油渣,弟弟們拍著小手,也很心滿意足。
有一回,母親在炒菜時,又在鍋里放了一小塊腌豬肉,我們?nèi)值苡窒衿綍r一樣扒在鍋邊,眼看母親快要把菜倒進鍋里,眼尖的三弟猛地一下就搶走了油渣,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一下便送到嘴里嚼了起來。我憤怒極了,狠狠一巴掌打到他臉上,三弟哭了,卻怎么也舍不得張開嘴巴,一邊嚼著油渣一邊“嗚嗚”流淚。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油渣吞到了肚里。事后,三弟對我說:“不管你怎么打我,我都不會張開嘴巴。想把油渣從我嘴里奪去,我才沒那么傻呢!”說這話時,三弟臉上綻開了天真得意的笑容。
說實話,每次在搶油渣的過程中,最吃虧的還是二弟。一般情況下,二弟是不敢跟我搶的,因為怕我打他。除非我不在場,他才敢跟三弟搶,但那樣的時候很少,只要是得知母親用豬油炒菜,我無論如何是不會放過搶油渣的機會的。
三弟跟二弟不同,他雖然是老三,但長得虎頭虎腦,不像二弟,像個瘦猴。加之三弟是家里最小的男孩,父母對他比較溺愛,他本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有點像張飛,搶油渣時他明知搶不贏我,就是搶去了也要挨打但還是要冒險與我一爭高下。
去年過年,我們兄弟三家聚在一起吃團年飯,說起小時候搶油渣的故事,兒子女兒和幾個侄兒侄女聽后覺得莫名其妙非常反感,怎么也不相信,還你一句我一句的,說每年過年吃飯時你們都要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煩不煩呀!說我是在給他們上憶苦思甜課,有故意夸張炒作的成分。直到我把那次因為沒吃到油渣打了三弟的經(jīng)過講了,我自己虧心內(nèi)疚得竟流下了眼淚來,他們覺得我講的是真的,才一個個低下頭來不再吱聲……
【作者簡介】吳長海,男,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小說,30多年來已在《上海故事》《長江文藝》《故事會》《中外故事》《廣西文學》《民間傳奇故事》《佛山文藝》《海南日報》等300多家報刊發(fā)表小小說、散文、詩歌、故事等千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