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雙峰駝駝隊(duì)搭掛著異國他鄉(xiāng)的馱囊,傾聽頭駝脖頸的搖鈴一路叮當(dāng),時時反芻迢遙風(fēng)塵的無盡況味?!耙恢晃骼锊沟陌W,一條撒馬爾罕的小狗,一本摩揭陀的奇書,一劑占城的烈性藥”……像植物染料浸染著織布。絲綢的疆土于是鬧轟轟旋起一陣陣異彩流光。而彼時的西北邊陲呢,也遠(yuǎn)非僅只一地邊塞孤煙,三兩聲犬吠,遍野荒涼。謹(jǐn)記:薩珊王朝的金幣曾經(jīng)同樣燃亮了都蘭王者的瞳仁,而最初穿上連珠紋波斯織錦的都蘭公主,身姿搖曳,意態(tài)嫣然。宴饗行者的豪放夜宵,使歌者低回的韻腔減緩了喉節(jié)的振蕩,濃化了邊塞的夜色。
彼時,方形的府城建有佛寺、清真寺、文廟、城隍廟、道觀、基督堂,四方信眾各隨所愿地敬事其主。而流徙邊地的漢家子嗣們,化歸北土,蜀葵似的初萌于異鄉(xiāng)僻壤,把燦然的花朵高高別在莖干,望鄉(xiāng),終以他鄉(xiāng)轉(zhuǎn)為故鄉(xiāng),且以如此方式度日居家:“元旦,昧爽,列香案牲果,祀天祀祖。尊卑長幼,序列行禮畢,出拜師友、親鄰,交相稱賀。飲食宴會,必半月而始止。元宵,通衢點(diǎn)列花燈,逐儺祀年,群相馳逐,遍于市廛。二月社日、清明日前后,具牲醴香楮,詣先塋。祭奠畢,壺觴竟日。五月五日,食角黍、棗糕,飲雄黃酒。門插柳、艾,小兒手足腕系五色線以避毒。族黨間互相饋遺,相聚飲。中元日,具果品,焚紙錢于先塋。八月望日,以月餅、瓜、果、酒肴相遺,相聚飲。十月朔日,用扁食祀祖。冬至日,設(shè)酒烹肉祭祖,尤重拜師友親鄰。臘日,以白、黃二米煮粥,雜肉菜以祀祖先,俗名“臘八粥”。十二月二十三日,設(shè)飴糖、灶餅等,祀于灶下。除夕,貼春聯(lián)、門神,酒肴宴飲,祀祖守歲?!?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2/17/qkimagesxuelxuel201910xuel20191010-2-l.jpg"/>
彼時,斯土斯民的夯砣起起落落,版筑的莊廓錯落而生。依稀有詩經(jīng)時代的吟哦回蕩于他們的腦顱:“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保▽W(xué)者程俊英如此翻譯:他們領(lǐng)工建新房,拉開繩墨直又長。樹起夾板筑土墻,建成宗廟好端莊。鏟土噌噌擲進(jìn)筐,倒土轟轟聲響亮。搗土一片登登聲,括刀乒乒削平墻。百堵土墻齊動工,聲勢壓倒大鼓響。)如今殘剩無幾的夯土院墻,帶著絲絲縷縷土的氣息,被堅(jiān)硬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宇凌厲取代,它們只能弱弱地指示著自己的骨血,自己久遠(yuǎn)的前世,連同其間被已逝的主人們模制過無數(shù)的長條形胡墼,尚存的一截一截殘敗的胡墼墻,如今已酥化得如同泥質(zhì)的酥餅。
此后,亦有不少群落以罌粟花盛開的田地,兌換過他們度日的食糧、柴米油鹽。而現(xiàn)今,爨煙早就飄淡了光陰,唯有高原多見的白色蛺蝶,也飛得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無跡可尋。
彼時,郡城中能夠讀誦《詩經(jīng)》《離騷》《古文觀止》、司馬遷、李白、杜甫、蘇東坡,習(xí)練二王書體、揣摩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的讀書人,遇到上元節(jié)必去賞花;遇上同道中人高壽,必得操辦一番七秩、八秩的壽慶;遇上中浣、清明、九日諸節(jié)日,必會邀約于南禪寺、土樓山、西郊公園、香水園等地,或者曳杖行吟,或者登高雅集,相互唱和,旋在酒家薄醉而歸。
彼時西寧文人的意態(tài)風(fēng)神,或可從《尋芳書屋詩集》《鴻雪草堂詩集》《雙魚草堂詩鈔》《嶺南雜詠》《惜陰軒詩草》《敬業(yè)草堂嚼蠟吟》《守一齋文存》《繪云閣詩草》……得其仿佛,也可以從“敬齋”先生——聞名郡城的書法家鐘錫九先生珍貴的文字中得其仿佛——不啻為一段西寧舊影的“世說新語”。
西寧古稱湟中。湟中有八景,人皆知之,湟中有八棍,而人不知也。所謂八棍者,非賭棍,亦非惡棍,乃八人所持手杖之姿勢也。欲知其詳,待分述如次:
一、周月秋之棍——地面拉。
月秋系西寧人,清末秀才。能詩善書,兼長山水畫。著有《繪云閣詩集》及畫頁,已復(fù)印分贈其親友。終年九十有六,雖有杖而不拄,常于地面拉之。
二、余永年之棍——膀上夾。
永年為浙江人,寓居西寧甚久。為人凸額而深目,須髯如戟。工詩文,愛用僻典奧句,人多不解。著作盈尺,惜已散失,唯《守一齋軼稿》一卷由魏君明章復(fù)印存之。此老杖常挾于膀下,已屬司空見慣。
三、徐必達(dá)之棍——空中奓(奓者,高舉之狀)。
必達(dá)籍出循化縣,活躍于名場之中,頗好文墨。執(zhí)手杖行街頭,向上下左右亂揮,大有顧盼自雄、旁若無人之概。
四、徐仁溥之棍——腕上掛。
仁溥,西寧人。原系葆寧寺僧,后還俗,與鄰婦同居,亦佛門中之風(fēng)流種子也。嘗捐資為土樓山建修福臨樓,久已毀圮。徐身長而杖短,杖常懸于腕上,飄飄然。
五、馬余三之棍——肩頭搭。
余三為循化人,大半生在宦場中生活。晚歲習(xí)中醫(yī),頗有名,編有《湯頭歌訣》。能寫顏?zhàn)旨拔罕?,惜為外物所牽,缺久練之功。與人談話,常將杖搭于肩頭,習(xí)慣耳。
六、王秉謙之棍——地上扎。
秉謙,河北省人,解放前一年來西寧定居。能京胡,會唱二簧,曾自詡京胡為西寧第一。六十歲以后,專寫顏?zhàn)中】?,頗見苦功。其手杖末端嵌一鐵,觸地鏗然聲甚厲,路人驚怪之,自若也。
七、王倫五之棍——顏色花。
倫五系皋蘭縣人。久在各縣衙當(dāng)錢谷及刑名師爺,頗好讀書。晚年在街頭賣自作書畫,惜水平不高,顧客稀少。其手杖顏色斑駁,故以“花”名之。
八、鐘錫九之棍——指天畫。
錫九,西寧人。能詩詞,著有《澹園吟稿》即將復(fù)印。喜研書法,尤嫻魏碑,對青年循循善導(dǎo),談到興濃時,常以手杖指天畫地,娓娓不倦。
上列八棍之特點(diǎn),簡括言之,即“拉、挾、奓、掛、搭、扎、花、畫”是也。此乃老友王五長期觀察之結(jié)果。偶與敬齋談及,亦以為刻畫盡致??制渚枚?,乃筆之于紙,以授王五收藏,倘他年開緘視之,亦可覘知吾湟中人之一段生活趣聞,可供茶余酒后之談資耳。
嗟夫!王五之言,不免好事之譏;敬齋之作,更屬多事之尤。是亦不可以已乎?答曰:否。古人有言:“不作無益,何以遣有涯之生?!笔烙兄撸?dāng)不以余二人為罪也。
我出生的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滿城還見不到一雙藍(lán)眼珠子,一頭黃發(fā)的洋人。彼時我們倒是滿嘴里說著、用著洋火、洋蠟、巴拉洋糖。那時的城,我們誰也沒見過染發(fā)、卷發(fā)的女人。阿城說過:“現(xiàn)代中國人的愛燙卷發(fā),應(yīng)該是近代對西方世俗審美的隔代趨時,因?yàn)椤端疂G》里的赤發(fā)鬼劉唐還是古典丑男,現(xiàn)在則是男女劉唐滿街走,意氣風(fēng)發(fā)?!?,彼時,我甚至一次次在摩洛哥臥車橡膠輪胎電鍍金屬圓盤的锃亮里,照度(度取揣度之意)自己的身影(彼時我也毫不清楚“摩洛哥”是個域外的國名)。彼時我們玩耍著羊拐骨的游戲,渾然不覺那可是草原人給我們城里人的饋贈。彼時我在湟光花紗布公司我姨娘家的木樓仰塵上,閱讀報紙上的西哈努克親王、恩威爾·霍查、鐵托、金日成……閱讀《看圖識天氣》;懷著逃票者獨(dú)有的忐忑心跳,在西寧賓館的禮堂里偷看內(nèi)部影片《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山本五十六》《啊海軍》《虎虎虎》(想起來那時候關(guān)于銀幕的一句順口溜:越南的飛機(jī)大炮,朝鮮的哭哭笑笑,中國的新聞簡報。)……翻閱小人書,解讀著如何躲避原子彈沖擊波,如何迅速躲到某個掩體;我和伙伴們還在父輩們挖掘出的備戰(zhàn)地道里藏貓貓。那時候,西寧的街道上誰也不曾見過手牽手的男女,不知道什么叫擁抱,什么叫吻??床坏饺馍T惑力的我們,卻從《霓虹燈下的哨兵》中女特務(wù)絲網(wǎng)手套里露出的肉色里引動了隱秘的蘇醒,隱諱的情欲。彼時的我們,偶爾見到一對新人,便會尾隨在他們身后,群情歡悅地編織著我們發(fā)明的順口溜:新郎新娘,屁放著叮當(dāng)……
彼時,城墻圍繞的地盤上,東西南北地戳起一座座平頂四合院,院中砌筑小花壇,植丁香、沙棗樹、大麗花、桃樹、蜀葵、鳳仙花等綠植,聽?wèi){花木酬香,布蔭。一院的人家抬頭見,低頭還見,每日吃飯必然會于院中,碗里的蔥花辣子,調(diào)香了光陰的味道。房頂上被雨水和西風(fēng)浣白了的小三角紅旗,仍舊成為鴿子歸巢的地標(biāo)。
……
現(xiàn)如今,城市的中心正在悄然西移。新的城區(qū)名叫——海湖新區(qū)。樓廈的山岳抹去了平曠,朝日和星月卡(qia)在樓谷之間,成為家家窗扉里切割的一角風(fēng)景碎片。
與舊城區(qū)的不同在于,這里不廟,不寺,不觀。這里也不再有左繞右拐的巷道。有的是大型超市、豪華賓館、大劇院、體育館、時尚影院、科技館……有的是忽然把人的時空感穿越到一千多年前的喚作“唐道637”的地標(biāo),是布景般原地不動的火車,是一群城市街舞的不動身姿。
正是在這里,無人機(jī)的方陣以閃亮的光點(diǎn),勾勒藏羚羊踏步夜空;正是在這里拱形的地堡式書店,我們年輕的九零后,以爽利的英語直接跟來自大洋彼岸的動物學(xué)家夏勒博士發(fā)問交流;正是在這里的殿廡,52個白鍵和36個黑鍵把交響的音樂織體,織進(jìn)如醉如癡傾聽的耳廓。在這里,有聲線極具磁性的喉嗓,誦讀著這樣的詩句:
我們云集廣場。
我們的少年在華美如茵的草坪上款款踱步。
看不出我們是誰的后裔了?
我們的先人或是戍卒?;蚴沁吤??;蚴切掏?。
或是歌女。或是行商賈客?;蚴枪油鯇O。
但我們畢竟是我們自己。
我們都是如此英俊。
2019年1月30日,龍仁青、馬海軼、詹斌、馬鈞、郭建強(qiáng)、洛嘉才讓、卓瑪、諾爾曼、馮曉燕在北城七區(qū)艾米1895電影街的小型放映室,觀看本土成長起來的藏族導(dǎo)演松太加粗剪而成的新片《拉姆與嘎貝》。他和一起出道打拼的萬瑪才旦,已經(jīng)成為國際電影節(jié)上受人關(guān)注的名字。
個子高挑,腦后扎著一束長峰毛筆筆肚似的辮子,鼻梁上框架一副黑邊眼鏡的攝影師海憶水,在西城的唐道637幾何書店,策劃了一個叫“池的行囊”的“攝影展”(加引號是因?yàn)楹浰徽J(rèn)為這是一次嚴(yán)謹(jǐn)意義上的“攝影展”)。照片的作者“池”是一個遍歷西藏東南亞印度斯里蘭卡土耳其摩洛哥諸國,正值芳華之年的女子。
沿著一折三拐的展墻掃看下來(期間不時穿插社交瞬間:舊友引見新朋,淡淡的窘混合著淡淡的興奮——如果轉(zhuǎn)換成酒這種物質(zhì),恐怕近于雞尾酒的成色和滋味;與久未晤面的朋友交頭接耳、點(diǎn)頭招呼——不是虔習(xí)于紳士的禮儀和教養(yǎng),而是身逢小規(guī)模展廳藝術(shù)氛圍,一只手的手指夾持透明“高腳”,手掌像自然開放的花苞,托著斟有小半杯紫色葡萄酒的圓肚形玻璃杯身,實(shí)在騰不出手去觸感久違的親近)。我自己給這個“展覽”安頓了一個風(fēng)格類型標(biāo)簽:一個女子的行旅攝影札記。
接下來,主辦者把現(xiàn)場觀眾移步換景到一個能夠容納百八十人的多功能演示廳。在幽暗的光線里,在電動投影幕布上,演示著一些照片來和隨意散座的觀眾互動。海憶水和攝影作者面向幕布的強(qiáng)光,身陷于整個空間影廳似的光線,形成時明時暗的移動剪影。“剪影”一邊即興解說,一邊隨意調(diào)動現(xiàn)場氣氛,讓原本沉默的照片配上了一張會輕輕旁白的嘴。我忽然想起木心《已涼未寒二》里的句子,非得“篡改”一下,方能妥帖于我此刻想說的意思:輕輕旁白是一種快樂,隱隱觀賞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洗耳恭聽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隱隱,逾度就滑入武斷流于偏見,不配快樂了。這個“度”,這個不可逾的“度”,能夠靈機(jī)意會的人知道?;脽羰降牟シ?,讓照片上斑斕炫麗的放大的光影,同時在幕布和觀者的腦海里共時掠飛——鳥兒的翅影輕捷地掠過水面,鳥身接觸到水面的距離那么薄,薄得就像濕手難以揭剝的米紙,像晨光和落照的光色之鋒刃。那一刻,水波和腦脈沖一陣連環(huán)震顫,直到余音裊裊,煙篆消失。
在即刻和之后,我聽?wèi){我的大腦自動開啟過濾模式。我知道,它不可能對剛剛閃爍于視網(wǎng)膜上的每一幅照片都做到過目不忘,悉數(shù)收留;它不是鏡子,能夠有來必應(yīng),能夠過而不留,圓滿自性,通融無礙。吾輩根器不敏,免不了常常在一灘一灘的稀泥里拔取高腰長靴。何況,幻燈播放的速度時快時慢,慢的時候就像“餓飯的時間那么長”,而快的時候無異于一次電閃。誰能在那么短暫的剎那,讓記憶死死地咬住雪花般紛如的歷歷瞬間?
正在躊躇著退出演示廳的當(dāng)兒,記憶的截屏饋贈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驚喜發(fā)酵于一張舍夫沙萬小鎮(zhèn)的照片。我第一次知道這么一座閃耀著藍(lán)色之光的迷人小鎮(zhèn)?!俺亍苯榻B說,這個地方坐落在非洲西北部的摩洛哥。那凝固著地中海波色的藍(lán)色墻體,一下子就把我拽入了柔軟而透明的深藍(lán)(腦海里疊印著一柄透明傘狀水母,傘蓋下伸縮浮動著一簇簇游絲,像隱去秀目和臉龐的佳人戴著貝雷帽飄過人海)。更讓我的眼眸驟然發(fā)亮的,是那些高高低低、橫橫斜斜的房子,它們相互錯落著彌漫于整個山谷,像一叢叢幾何狀植物密密挨挨地生長在一起。如此的建筑格局怎么會在我的心底喚起似曾相識的感覺?終于想起來了,是朋友在微信圈里發(fā)過的色達(dá)寺喇榮五明佛學(xué)院和東嘎寺的照片,那些層層疊疊密集的僧舍,像八寶景天花似的莊嚴(yán)地覆蓋了那片山地。
這似乎還不是腦顱里的全部波痕,它還有好幾道呢。有一道記憶,像馬爾克斯筆下的吉卜賽人拖著兩塊磁鐵沿著馬孔多鎮(zhèn)挨家串戶地走著,很久很久找不到的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什么的,開始紛紛從隱匿之地現(xiàn)身。我的“魔鐵”給我喚來的是荷蘭畫家埃舍爾的風(fēng)景版畫。這位長著數(shù)學(xué)般腦袋的畫家,在意大利之旅中癡迷上了那里的奇?zhèn)ソㄖ?。那些建筑的特別之處,就是沿著高低起伏的山勢,在懸崖邊上建造房屋。不論是《卡斯特羅瓦爾瓦》,還是表現(xiàn)卡拉布里亞地區(qū)莫拉諾和帕里茨小鎮(zhèn)的版畫,“高聳入云的山巒好像金字塔一樣雄偉,而密布其上的房屋則如火柴盒一樣渺小——這是大自然和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p>
這些房屋的營造智慧里,都藏有一種不想被他人一眼窺測殆盡的秘密,藏有對粗暴、蠻橫者窺伺欲望的警惕和反抗,藏有它不屈服的骨頭。對于一切透明的筆直大道,它把自己的街道和居住空間變成了讓人無法長驅(qū)直入的座座迷宮。它在這里堅(jiān)守著迷人的曲徑和曲里拐彎的拐角。它讓所有強(qiáng)勢的直線發(fā)生彎曲,讓所有直線型的腦殼久久地困擾于不辨東西的眩暈,恍若乘坐飛動的旋轉(zhuǎn)木馬,恍若跌入尼亞加拉河峽谷最兇險的渦流。
這類建筑如此密集,幾乎就是肩和肩并著,背和背靠著,但它們通往鄰里和山下的道路一定是款款然曲而折之,這在棲居者那里是多么親切和熟悉的路標(biāo)啊——每一戶門庭都有它不同于別人家的門臉:門框、門柄、門簾、門前的臺階、門墻上的痕跡……都各有各的形貌和質(zhì)地,每一扇的窗扉也都各有各窗語和窗姿,既不雷同也不會混同。而在現(xiàn)代世界,建筑同樣如此密集,個個卻像模具里倒出的水泥方塊。家家戶戶的鐵門扇,睜著千篇一律的貓眼,提防和拒絕著門外的訪客。它們像成千上萬個光著膀子的軀體,從不甩動胳膊,從不敞開門扉。它們表情肅穆,冷酷。
黑格爾在古典世紀(jì)曾經(jīng)賦予建筑以“凝固的音樂”之令名,如今遍在的城市建筑只圖凝固,哪里還有音樂!我只在回眸里,戀戀不舍地仰視過西班牙最偉大的建筑設(shè)計(jì)師安東尼奧·高迪的“建筑音樂”:古埃爾公園、米拉公寓、巴特羅公寓、圣家族教堂……尤其是圣家族教堂,有文字這樣描述:這座教堂突破了基督教千篇一律的傳統(tǒng)格局,是用螺旋形的墩子、雙曲面的側(cè)墻和拱頂雙曲拋物面的屋頂,構(gòu)成了一個象征性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組合。教堂的上部,四個高達(dá)105米的圓錐形塔高聳入云,紀(jì)念碑般地昭示著不朽的神靈。塔頂是怪誕的尖葉柿,整個塔身通體遍布百葉窗,看上去像鏤空的大花瓶……
漢字是由數(shù)量不等的筆畫搭建起來的字符建筑,最初它們像鹿角的枝杈移動于龜甲,繼之,它們鑄于青銅彝鼎,透出凝重古拙的氣息;再繼之,摹勒上石,飄飄如冠帶。承繼者,先者細(xì)柳依依之小篆,后者燕尾俏翹之漢隸,再后者,如劍戟刀苗雄且杰之魏碑。至大唐天下,則有圣殿般莊重的正楷,亦有了音樂般流動的草書——字的飛動起來建筑。線條已然成為樂器弓弦,吹奏笛孔,琴鍵,口唇上隨心隨意的嘯歌。
附記:蘇聯(lián)喜劇導(dǎo)演梁贊諾夫曾經(jīng)拍攝過一部賀歲片《命運(yùn)的捉弄》。故事講的是:新年前夜的莫斯科,外科醫(yī)生熱尼亞和朋友們按照傳統(tǒng)去公共浴池洗澡,以洗去一年里的晦氣,干干凈凈迎接新年。在那里,朋友們一時興起喝得酩酊大醉,因醉酒錯上了飛往列寧格勒的飛機(jī),又誤打誤撞來到和莫斯科同街道同門牌而且和他家完全一樣的房間,之后與房子女主人娜佳發(fā)生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