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潔

“上海三部曲”深刻濃郁地表現(xiàn)出彭小蓮導演對家鄉(xiāng)上海一往情深，她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以上海為題材背景的電影作品，承襲了上海電影的海派文脈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并將家族史融入電影書寫，通過現(xiàn)實描寫和個體記憶的融合還原社會心靈史，傳達了導演對于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記憶的重新審視與反思。

上海女導演彭小蓮（1953—2019）是中國第五代導演中唯一一位始終堅持以上海為對象進行創(chuàng)作的導演。她的獨特性在于既受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早期中國電影上海傳統(tǒng)的浸潤，又曾留學美國受到世界現(xiàn)代主義人文思潮的影響;她在老一輩海上電影人的精神引領下，承襲了上海電影的海派文脈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成為新一代上海導演的代表人物，發(fā)出了自己剛?cè)岵指挥猩钋榈呐元毘?，她最具代表性的電影作品非“上海三部曲”莫屬?/p>

“上海三部曲”之“前奏”

彭小蓮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工作，相較于其他被分配到廣西、福建等地的同學們，她進入電影這個行業(yè)并成為一名導演，起步無疑是順利的。上海電影制片廠是一座具有悠久電影歷史與傳統(tǒng)的老牌國營電影廠，也曾是彭小蓮的母親（上海電影制片廠譯制員）工作單位，上世紀80年代的上海電影制片廠可以說占據(jù)了中國電影的半壁江山，以謝晉導演為代表的第三代導演也正值創(chuàng)作旺盛期，彭小蓮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并迅速成長起來，初出茅廬的彭小蓮三年后終于迎來自己第一次執(zhí)導電影的機會。因當時的上影廠除了在一般故事片上持續(xù)發(fā)力外，還兼顧不同觀眾群體的觀影需求，開拍愛情片、農(nóng)村片、動畫片、兒童片、武打片等不同類型、題材和樣式的電影，彭小蓮的處女作《我和我的同學們》（1986）就是一部題材明確的少年故事片，講述了一群上海光明中學高一（4）班的高中生，圍繞著布蘭當選體育委員，克服困難團結(jié)同學，組織班級籃球隊員參加?；@球比賽最終獲得冠軍的故事，此片獲得了第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獎。

1989年彭小蓮赴美求學，1996年彭小蓮從紐約學成回國。上海已經(jīng)不再是她記憶中的上海，用她的話說，上海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到處彌漫著陌生的氣息，她感覺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迷失在她自己的城市，她的故鄉(xiāng)。1因為此時整個中國社會和中國電影的文化氛圍都發(fā)生了巨變，娛樂片、商業(yè)片大潮來襲，上海電影制片廠作為國營老廠也面臨著市場化轉(zhuǎn)型經(jīng)歷蛻變，出走美國七年的彭小蓮完全錯過了第五代導演創(chuàng)作黃金期，她甚至覺得自己“落伍”了，她從紐約回來，一點一點從那里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來。這里卻在一點一點往那里靠近。2回國后的彭小蓮除繼續(xù)從事導演工作外，也開始擔任獨立電影制片人，但從此，她的電影創(chuàng)作基本都沒有離開過上海，正如《上海紀事》（1998）開篇第一個鏡頭上海外灘、陸家嘴夜景航拍，主角從飛機上俯瞰燈火璀璨的東方明珠說出全片的第一句臺詞（人物獨白），“這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上海了，它變化得那么快，可我依然想在這里尋找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軌跡”，這完全來自導演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她開始把找回上海曾經(jīng)的歷史與記憶當作自己的使命，“有時候我覺得這也是我綿綿久遠的苦役，迷失在這條路上”3，上海歷史題材與現(xiàn)實主義的挖掘成為彭小蓮自覺的藝術追求。

雖然《上海紀事》（1998）沒有被納入到“上海組曲”的序列里面，但無疑是彭小蓮最重要的電影作品之一，可以說是“上海三部曲”的完美序曲。這部為紀念上海解放50周年所拍攝的獻禮片，通過三個主要人物獨立新聞記者郭紹白（美籍華人）、郭的未婚妻李惠蓉（經(jīng)營家族絲廠，協(xié)助中共從事資本家策反工作）和郭的老同學陳濟侃（代表國民黨反動勢力），勾勒出1948年上海解放前夕國民黨蔣經(jīng)國整頓上海金融市場發(fā)行“金圓券”打老虎不利，到共產(chǎn)黨和平解放上海，接管并穩(wěn)定金融市場遏制通貨膨脹安定民生這一段政權(quán)更替、社會從動蕩到平穩(wěn)的重要歷史轉(zhuǎn)折過程，再現(xiàn)了上海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歷史性一頁。導演抓取了解放軍夜宿上海街頭，陳毅市長檢閱部隊，上海證券市場金融風波等關鍵性歷史時刻，郭紹白表哥一家在導演非常注重生活細節(jié)的處理下也成為上海普通市民的一個縮影。這部影片的題材和內(nèi)容—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正是歸國后的彭小蓮所要探尋的，影片主要敘述者郭紹白以親身經(jīng)歷寫出真實新聞報道為信念，其作為歷史的目擊者和見證人也與創(chuàng)作者追求真實客觀的創(chuàng)作立場相吻合。顯然，彭小蓮導演對袁泉飾演的李惠蓉一角注入了更為充沛的情感，李惠蓉的身上有著彭小蓮父母親一代革命先行者的影子，那個時代雖然戰(zhàn)火紛飛動蕩不安，但那個時代里的人有著堅定的信念，美好的理想和可貴的品質(zhì)，在苦難下奮斗，在時代中選擇，這正是彭小蓮所想要了解的“過去”（歷史/記憶）和“家”（上海/故鄉(xiāng)）的情感落腳點。上海和平解放這一重大歷史題材在彭小蓮導演的處理下，歷史氛圍厚重，節(jié)奏流暢自然，情感委婉動人，歷史洪流中不同人物的命運和追求使影片有史詩般的氣質(zhì)又兼具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電影現(xiàn)實主義的韻味。

“上海三部曲”：對家鄉(xiāng)上海的深情

以“上海三部曲”—《假裝沒感覺》（2002）、《美麗上?！罚?004）、《上海倫巴》（2006）為代表，人到中年的彭小蓮進入到電影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熟期，她最熟悉的時代、家庭命題，她最擅長的細膩、抒情風格，加上自傳的投射，這是她最有成就的時期。彭小蓮對上海一往情深，她原計劃以房子為特征拍攝“上海三部曲”，《假裝沒感覺》講的是石庫門中的故事;《美麗上?！分v的是花園洋房中的故事;第三部講的是發(fā)生在高級公寓里的故事（住在里面的知識分子干部當年去延安，現(xiàn)在他們的兒女則是要走向世界）。然而第三部“高級公寓”并沒有依計劃拍攝，而是拍了描寫趙丹與黃宗英愛情的《上海倫巴》。在中國電影導演協(xié)會給彭小蓮的悼詞中這樣評價彭小蓮關于故鄉(xiāng)上海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彭小蓮執(zhí)導的《上海紀事》《美麗上?！贰渡虾惏汀芬幌盗猩虾Ｎ兜罎庥舻墓适缕?，把老上海的左翼，帶理想主義的，很美好的藝術家的東西，都一一復原了出來，那些從她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被賦予了讓人痛徹的情感與傳奇生命。

2000年彭小蓮無意間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中學生徐敏霞獲一等獎的作文《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深深觸動了她，于是將其改編拍攝成電影《假裝沒感覺》。彭小蓮說，“我似乎看見了一扇窗口，一個壓抑的家庭，一個女孩子的難以表達清楚的困惑。順著她的情感的變化，我漸漸看見了跟我們這代人不同的東西。選擇拍它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這篇作文給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電影元素，就是它的行為線。在她們不斷地搬家、尋找房子的過程中，我看見了一對感情上沒有歸宿、沒有安全感的母女?！?這何嘗不是彭小蓮少年時期的真實寫照。在彭小蓮三歲時因父親彭柏山卷入一場政治風波，家庭遭遇變故，并在隨之接踵而至的一連串政治運動中飽受沖擊，失去父親庇護的彭小蓮隨母親幾次被逐，搬家后的居住條件越搬越差，在彭小蓮的成長歲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房子永遠牽扯著上海人最敏感脆弱的一根神經(jīng)，因為它直接關系到一個普通人（家庭）的生活質(zhì)量和社會關系，是反映人的生存狀態(tài)最基本的指標之一?！都傺b沒感覺》中呂麗萍扮演母親在遭遇丈夫出軌離婚后帶著女兒回到娘家卻不受歡迎，為了給女兒穩(wěn)定的生活和學習環(huán)境，母親忍氣吞聲寄人籬下，可不論是失敗的再婚還是妥協(xié)的復婚似乎都在印證著電影中刻薄前夫的那句話“你不就是混張床睡嘛”。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同時擁有體面的教師職業(yè)卻在文明進步的上海無立錐之地，基本居住空間需求的難以滿足從根本上帶來對女性獨立的人格尊嚴的嚴重挑戰(zhàn)，彭導選取的這一特殊視角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解剖了社會肌理露出有血有肉的部分，傳遞出強烈的人文關懷，引發(fā)觀眾共鳴?，F(xiàn)代都市女性坎坷的感情遭遇和窘迫的生存狀態(tài)，是需要對愛情、婚姻和生活持有不同態(tài)度的祖孫三代女性所要共同面對的困境。而片中外婆的“冷漠”與“護犢”，母女間的誤解與沖突，特別是母親偷看女兒日記這個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在彭小蓮身上的事件，最后都在了解為對方犧牲的立場上和平化解，不啻為一次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倫理的集中體現(xiàn)。

到了創(chuàng)作“上海三部曲”第二部時，彭小蓮徹底拋開借來的故事外殼，直抒胸臆，自己擔綱編劇將家族真實的生活拍成電影?！睹利惿虾！房此泼鑼懥艘粋€住在花園洋房的家庭所發(fā)生的日?，嵤?，但凡是讀過彭小蓮寫的回憶文章的人，或是了解彭小蓮一家曾走過的旅途，就會明白影片中關節(jié)疼痛久病纏身的母親和四個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子女就是彭小蓮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大哥很早就被送到西北已經(jīng)有了第三代至今仍難回滬;二姐曾到貴州農(nóng)村插隊雖回到上海但不幸的婚姻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處在叛逆期的女兒又不斷挑戰(zhàn)著她懦弱的性格;三弟從事律師的職業(yè)收入頗豐習慣了金錢思維因而常常不經(jīng)意間傷害自己親近的人，金錢并沒有給他帶來家庭的和諧幸福;小妹（其中投射了彭小蓮自己的影子）去了美國，西方化的思維和行動方式并不能幫助她解決現(xiàn)實家庭中遇到的問題，心底仍有解不開的情結(jié)。母親的去世，房產(chǎn)的分配，四兄妹的爭執(zhí)貌似把這個家族推向分崩離析的邊緣，然而這個家族過往的歷史和彼此間的血脈親情又把家族里的每個人根深蒂固地維系在一起。雖然這部電影不是紀錄片而是一部劇情片，但大量非虛構(gòu)的情節(jié)帶來生活真實的質(zhì)感，這是半個多世紀的歲月在一個家庭身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與印記，折射出一個特殊時代里無數(shù)中國家庭的縮影。

《美麗上?！汾A得了上海人，也征服了中國電影人，這部影片一舉囊括了第24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大獎項，以及第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最佳女演員（獲獎）、最佳影片（提名）。香港導演吳思遠在宣讀評委會的評語時說導演彭小蓮在《美麗上海》中整體把握得當，敘事流暢，細節(jié)處理真實、細膩，人物個性刻畫生動，對歷史有較為準確的認識和把握。影片的結(jié)尾處，導演安排了一場母親去世前向小女兒回憶“父親”和“過去”的一場戲，撕開了家庭和個人的情感瘡疤，以刮骨療傷的方式表達了“歷史是不會被遺忘的，但是怨恨是可以寬容的”。

從《假裝沒感覺》到《美麗上?！?，彭小蓮從自己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一步一步地向她“并不熟悉的過去”靠近，她在現(xiàn)實中無法再與自己的父親有直接的接觸，但電影卻給彭小蓮提供了一條通往“他們的歲月”的路徑，通往那個父輩們充滿激情不懈奮斗的青春年代。《上海倫巴》（2006）作為彭小蓮“上海三部曲”中最后一部，是彭小蓮向中國老一輩左翼電影人致敬的作品，她自編自導，以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趙丹和黃宗英當年的純真愛情故事為藍本，重現(xiàn)了社會動蕩不安的上世紀40年代上海電影創(chuàng)作的真實氛圍和一段打破世俗束縛珠聯(lián)璧合的佳話。這部影片從始至終戲里戲外真實和虛構(gòu)進行了交疊，承載了彭小蓮導演對那個時代的美好想象和情感寄托，舊上海灘的《上海倫巴》成為彭小蓮導演“上海三部曲”中致敬時代的最后一支舞曲。

“上海三部曲”聚焦上海城市空間和平民日常生活，風格真實自然，節(jié)奏流暢，溫情細膩又不乏內(nèi)在的情感張力，是彭小蓮導演電影藝術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之作。那些在“上海三部曲”中出現(xiàn)過的民居、東方明珠、外灘、高架橋、外白渡橋、南京路、淮海路等地理空間都成為了上海地方影像志的組成部分。同樣是表現(xiàn)上海平民的生活空間和居住空間，三部影片所采取的電影手法也都各有千秋?！都傺b沒感覺》將城市車水馬龍的寬敞道路與市民逼仄的起居環(huán)境做對比，采用固定鏡頭表現(xiàn)老石庫門居住空間的壓迫和局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物理空間距離過于接近而產(chǎn)生一種窒息感，又有著冷靜的旁觀者的理性色彩。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里進行拍攝，導演一方面利用門框、窗框、樓梯等隔斷進行畫面構(gòu)圖，并配合使用鏡頭景深的變化巧妙地形成套層空間實現(xiàn)雙表演區(qū)的來回轉(zhuǎn)換;另一方面充分利用畫外音（上下樓梯聲、唱歌聲、電視機聲、汽車聲等）來拓展聲音敘事空間，極大地增強了現(xiàn)實感。到了《美麗上海》，從老石庫門到花園洋房，隨著空間的改善電影鏡頭也變得靈動起來，鏡頭跟隨人物的行動在空間里穿梭，從共用廚房到鄰居家的餐桌，從一樓進門沿旋轉(zhuǎn)樓梯拾級而上至二樓家中，流動著生活的自然，畫面沒有了層層景框的限制，人物近景和特寫的增多更有助于調(diào)動演員的情緒，呈現(xiàn)細微的表情和自然狀態(tài)。而《上海倫巴》則比較特殊，導演有意搬演和復刻了鄭君里導演《烏鴉與麻雀》中的經(jīng)典場景，并在敘事、人物塑造和電影語言多方面更加徹底地去擁抱上海電影的拍攝傳統(tǒng)，而當新的年輕一代觀眾已然成為觀影主體，這種“懷舊”“復古”對他們而言不免“陳舊”了些，并且與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末尾中國電影市場的商業(yè)氛圍有些不合時宜，《上海倫巴》的票房失利顯然表明了彭小蓮導演沒有對中國電影商業(yè)和市場的發(fā)展步入快車道作出應有的回應，她再一次地與她的第五代同學們（如拍攝《無極》的陳凱歌，拍攝《三槍拍案驚奇》的張藝謀）望向不同的方向，“上海三部曲”的終結(jié)似乎也預示著彭小蓮加速離開主流市場的必然。在“上海三部曲”終結(jié)之后，彭小蓮還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大城市農(nóng)民工子弟生活的電影《我堅強的小船》（2008），延續(xù)了導演對底層人民的關愛和對城市現(xiàn)代化的反思。

“上海三部曲”之后“請你記住我”

有人這樣描述彭小蓮，“她明明出身于‘革命家庭，屬于‘紅二代，卻偏偏不拘血統(tǒng)，渾身滾動著叛逆細胞，傲視一切，充滿藝術感又充滿社會正義感。她明明到美國留學，并取得NYU電影學院的MFA洋學位，卻偏偏在父輩走過的泥濘路上踩一身泥巴，書寫他們的苦難?！?而彭小蓮筆下的“建軍”似乎更符合她自己的耿直個性，“現(xiàn)在，人們會把他們叫成‘紅二代，這是建軍最反感的，什么二代、三代的，‘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紅二代?？墒?，不管他認不認，他身上的氣質(zhì)就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他們?yōu)槿颂幨?，沒有那么謹慎;他們說話的時候，總是非常直接且裝著滿滿的自信;他們學不會看別人臉色;特別是建軍，他不會撒謊?！?恰恰正是這個不會撒謊的彭小蓮，自掏腰包花了整整六年時間，從2003年開始走遍大半個中國，采訪了26個在世“胡風分子”，10多個已逝“胡風分子”的親友，拍攝了300多小時的素材，100多萬字的訪談記錄，還收集了跨越半個多世紀的《人民日報》上400多篇與批判胡風分子有關的文章與漫畫，7《紅日風暴》（2009）作為第一部記錄“胡風案件”的影片，展示了從1927年胡風參加大革命至2009年八十年間中國歷史的片段，完成了一次由家族史到社會史遷徙，“從一個社會細胞家庭、家族的演變史里揭示啟人深思的人生問題”。8

彭小蓮以文字與影像詰問人生，在對歷史、舊事的回望中探尋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掙扎，持續(xù)對人、對生命價值、自身存在意義進行追問。因為種種過去帶來的一生的嚴肅讓彭小蓮很難接受今天的商業(yè)電影，更無法在無厘頭的電影里開懷大笑，即便她喜歡好萊塢商業(yè)片也偏愛那種內(nèi)含著嚴肅思考的影片。彭小蓮非?？粗亟艹鰞?yōu)秀的演員，比如說趙丹，“他們在每一格的膠片上，定格了人物的個性，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9因而在她的心里對這些人，這種精神、信念有著由衷的崇敬。她曾說無論是優(yōu)秀的電影還是優(yōu)秀的文學，皆是人格的噴泉，當人格優(yōu)秀時，作品才會優(yōu)秀，書寫真、善、美的高尚人格成為彭小蓮電影創(chuàng)作的最后的初衷和落腳點。特別是當彭小蓮得知寶通路449號上海技術廠洗印車間徹底關閉，膠片時代全面終結(jié)，不忍看時代落幕的她有著迫切的表達沖動，“我想，我應該把它拍成一個電影，讓宗英阿姨敘述，讓所有的恐懼有一次釋放，這是一次兩個人對話，和誰對話？和一個長得像宗英阿姨的女孩對話，讓她有一次穿越，讓一個現(xiàn)代女孩穿越一次宗英阿姨的生命，然后再讓女孩重新回到當下。”10于是，彭小蓮時隔八年之后拍攝了她人生中最后一部電影作品《請你記住我》（2017），這部影片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上海倫巴》的一次延續(xù)，既是導演對趙丹、黃宗英為代表的父輩們獨立的人格信仰和價值觀念的認可與投入，也是導演對逝去歲月的眷戀與不舍。片尾鏟車碾碎上海舊城區(qū)精致美麗的雕花石庫門的鏡頭十分具有沖擊力，彭小蓮所熟悉的上海正在消逝，這是她最后一次的告別。

“上海三部曲”深刻濃郁地表現(xiàn)出彭小蓮導演對家鄉(xiāng)上海一往情深，她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以上海為題材背景的電影作品，承襲了上海電影的海派文脈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并將家族史融入電影書寫，通過現(xiàn)實描寫和個體記憶的融合還原社會心靈史，傳達了導演對于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記憶的重新審視與反思?！鞍胧莻b客半是才女”的彭小蓮，左手導電影，右手寫文章，出手都不同凡響。11生于斯長于斯，她的一生都與上海這座城市緊密相連，她幾乎所有的電影創(chuàng)作都在拍攝上海的面貌，講述上海的故事，描寫上海人的命與運，她對上海這片土地有著深切而復雜的感情，她的身上裹挾著上海這座城市的精神與氣質(zhì)。彭小蓮是上海的女兒，是上海電影的傳承者，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上海導演。

作者? 上海藝術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彭小蓮.他們的歲月.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249.

彭小蓮.他們的歲月.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5.

彭小蓮.他們的歲月.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57

馬信芳.彭小蓮與她的上海情結(jié)[J].上海采風，2013（2）.

劉再復.揮筆寫出一個像樣的“人”字（代序）.記憶的顏色[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2.

《記憶的顏色》，收入彭小蓮著《記憶的顏色》。

導演彭小蓮6年拍《紅日風暴》采訪26個胡風分子[J].南方人物周刊，2010（05）.轉(zhuǎn)引自http：//book.ifeng.com/culture/whrd/detail_2010_05/21/1541355_1.shtml

陳思和《讀這樣一本書》.彭小蓮，劉輝.《荒漠的旅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3.

膠片的溫度.彭小蓮.記憶的顏色[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17

膠片的溫度.彭小蓮.記憶的顏色[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32.

劉再復.揮筆寫出一個像樣的“人”字（代序）.記憶的顏色[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