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仁1943年到的香港,幾十年一直懸著一樁心事。
他來香港時背來了一座家廟。說是家廟,其實是一函盒,盒中安放幾爿祖宗的神位靈牌,函盒被稱為袖珍家廟。
當年,余有仁棄家來港和這函盒有關。1938 年春,家父去世,按祖規(guī)民俗,要為故去的先人立神主靈位。神主的主字上的一點空缺,待請當?shù)乩桕柨h正堂縣長添加,叫作點主??墒虏粷耍嘤腥收埬窘?、書家做好靈牌后,日軍入侵,縣長棄城南逃。不久,日軍委任的偽縣長上任當天,腦袋便被鋤奸隊開了瓢。這以后,黎陽竟長達一年多沒有縣長?!包c主”無著。
亂世出奇聞。到了1940年,沒有縣長的黎陽一下子冒出好幾位縣長。先是日偽政府縣長、國民政府縣長、抗日人民政府縣長。接著,因盜東陵聞名的孫殿英也來湊熱鬧。孫小時得過天花,坑坑洼洼一張臉像反著的石榴皮,人稱孫大麻子。孫大麻子在冀南抵抗日軍,仗打得稀里嘩啦,幾乎全軍覆沒,率殘部撤至安陽后,他擔心上峰會不會一槍揭了他的天靈蓋,出乎意料,蔣委員長竟委任他為國民革命軍新五軍軍長。其實,說是軍長,僅是賞他一個番號,得自己招兵買馬、籌餉募款。孫大麻子便在黎陽縣任命了自己的新五軍縣長。
日偽政府占據(jù)縣城,其他流亡四野山鄉(xiāng),漂無定所。日偽縣長有意為余有仁先人靈位點主,但被他謝絕。
江山破碎,國運難測。點主失誤,辱沒祖宗啊。商會上,面對商友的問詢,余有仁感慨地說。他娘的,啥世道。我們商會,也選個咱自己信得過的縣長。義憤加戲謔之中,商會會長竟被會員異口同聲喊成了縣長。余有仁氣惱:這和土匪擁戴山大王有何差別?
余有仁離開家鄉(xiāng)那年,是夏日忙忙的麥收季。他家良田數(shù)千畝,每年芒種日起,要連打三天響場,說是慶賀豐收,實是炫富,也是向佃戶發(fā)出的催租要糧信號。打響場類似春秋吳王夫差的“響履廊”,在幾百口水缸上鋪木板做場,待新麥曬干,毒日頭下,覓漢兒(長工)手中的長鞭空中游蛇樣一甩,脆響中快馬拉著石磙奔向碾場。碾場的轟隆轟隆聲能傳十里開外。
打響場之后,余有仁悄然來到香港。點主,從此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香港回歸后,余有仁曾回故鄉(xiāng)兩次,但都沒能如愿點主。去年回鄉(xiāng)時,他連當年立的神牌都帶上了,不巧正趕上縣長換屆,將要離任的縣長將他介紹給最有可能當選的縣長候選人。候任縣長爽快答應:余老放心,劉明如能主政黎陽,定去府上拜訪點主。
事有湊巧,昨天,在會展中心“情系香江,感知老家”懇談會上,省領導特意將家鄉(xiāng)縣長劉明引見給他。
隔窗看到,接劉縣長的車平穩(wěn)地停在了莊園里,他起身迎候。
寒暄。用茶。
余老凈手沐香后打開楠木函盒,請出父母牌位。牌位高約一尺,寬約三寸,一薄一厚兩爿木板相合插在底座上,薄板為蓋,厚板為主牌。只見神牌上有三行端莊清秀的小楷黑字。中間一排稍大點的字是:顯考余公諱秋元字桂生之神王;右行是:咸豐叁年柒月拾陸日寅時生;左行上是:民國叁拾柒年正月貳拾伍日卒;左行下是:孝男余有仁奉祀。
余有仁右手拿起一枚明晃晃的銀針,毫不猶豫地刺向他左手中指指尖。殷紅的血珠一滴滴落入書桌硯內(nèi)。一粒紅豆般的朱砂,被血珠立時融化。
劉縣長凈手執(zhí)筆。朱砂筆鋒沉穩(wěn)落在神牌的黑色“王”字上。
點主畢。
余有仁將父親的靈牌安放在神座上,點燃三炷香,顫抖著聲音說:父親,子不孝,時至今日,方為您立主。
隔天的晚上,回到縣里的劉縣長順手翻閱一冊本縣文史資料,一篇《我所知道的1940年黎陽縣的五位縣長》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目光在這句話上停留好長時間:余有仁與抗日民主政府、國民政府縣長合謀,利用打響場,嚇阻粉碎了日偽縣長企圖搶劫新麥行動。
劉縣長放下書,撥通了余先生的電話:余老您好,前天冒昧點主,得罪老縣長了。
我哪能算縣長呀?余老說,那是商會眾員和歷史開的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