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宜
《道德經(jīng)》“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一段作為傳世通行版第二章聞名于世,在二十世紀后半葉出土的帛簡書里,也能尋到它的蹤跡。其間六段排比,在現(xiàn)代解讀中被視為老子“辯證法”的典型例證。不過五千文究竟體現(xiàn)了何種意義的“辯證法”,不少現(xiàn)代學者大概以之為共識而不需細解,一帶而過;而彭富春區(qū)分了老子不同于西哲辯證法之旨趣,劉笑敢則從文本出發(fā)品讀出此間細味,還以老子詮釋為例指出反向格義的問題所在。本文對“天下皆知”一段進行辨義,比較古今八位學者的闡釋,結(jié)合帛簡版《老子》上下文以通原意,嘗試全面而深入地展現(xiàn)其原委,闡明老子之意不在辯證統(tǒng)合之術(shù),乃在乎人性復(fù)歸于道。
《道德經(jīng)》自古以來研究者眾,包括思想家、名士、君王以及域外漢學家,版本有影響深遠的河上公、王弼版,還有后出土的帛書、竹簡版,衍文、錯簡、脫誤字繁多,諸般解讀也是眾說紛紜,讓人莫衷一是。誠然,不少學者對《道德經(jīng)》的品讀已自成一家,其觀念與老子本意更琚成不可復(fù)原的參差,但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進行合理推論依然是鑒察武斷判讀的重要依據(jù)。正如詮釋學大師伽達默爾指出的,解釋活動總會摻入闡釋者的潛在理解,而潛在理解亦受到時代精神的影響,有時不免大異其趣。
在公認劃分出的“道經(jīng)”第二章里,連同“道可道非常道”的第一章,基本界定了老子五千文的總體格局,成為后人理解《道德經(jīng)》的一把鑰匙。這一章也被視為頗具倫理色彩,因提到了“美善丑惡”等字眼;而六組排比又點出了常見范疇的相對情況,似乎體現(xiàn)了某種辯證思維。先來看古人的解釋。
通行的王弼版如下: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弗〕去。[1]《老子逐字索引——道藏王弼注本、河上公注本、河上公注》,劉殿爵、陳方正主編,香港: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正文)第1 頁。
河上公解:“自揚己美,使顯彰也,有危亡也;有功名也,人所爭也。見有而為無也,見難而為易也,見短而為長也,見高而為下也,上唱下必和也,上行下必隨也。以道治也,以身帥導(dǎo)之也。各自動作,不辭謝而逆止。元氣生萬物而不有,道所施為,不恃望其報也,功成事就,退避不居其位。夫惟功成不居其位,福德常在,不去其身也。此言不行不可隨,不言不可知矣。上六句有高下長短,君開一源,下生百端,百端之變,無不動亂?!保?]《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王卡點校,中華書局,1993年,第6—8 頁。
注解者在此突出了對人性的觀察,指明人對于自己的榮譽功名,趨吉避兇,好處盡占、壞處盡避的本性。而道的作為卻與之相反:以身作則,為善而不求回報,功成而不圖身位,因而值得效法;反之則為上者首開先例,世人熙熙皆為利來,天下亂矣。
同樣影響深遠的王弼本解釋為:“美者,人心之所進樂也;惡者,人心之所惡疾也。美惡猶喜怒也,善不善猶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門,故不可得而偏舉也。此六者,皆陳自然,不可偏舉之數(shù)也。自然已足,為則敗也。智慧自備,為則偽也。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使功在己,則功不可久也?!保?]《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7 頁。
王弼把“美”解釋為人心所向所愛,很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中原地區(qū)如今依然盛行的“美”作動詞的用法。大家時有調(diào)侃:“看把你美得”、“心里美美的”,“以……為美”大致相當于“喜歡”?!皭骸奔醋鳛椤懊馈钡姆戳x詞——“厭惡”,而不是“善”的反義詞,故而按著今天的讀音,應(yīng)該讀【wu】 。下半句王弼將“善與不善”與“是非”聯(lián)系在一起,隨后補充加強了上面的解釋。至于后面的六對范疇,他沒有進一步釋讀,只是說老子在陳述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要厚此薄彼。自然就足夠了,不要過分作為,以免人為為偽。最后他強調(diào)不可居功自傲。
河上公真名生地不詳,據(jù)推測為漢代人士,比三國才子王弼更早。相比之下,前者突出人性與人間亂象的肇因,對比道的作為,應(yīng)然與實然自顯明晦;而王弼的解釋在“天下皆知”一句上比河上公更根本,且追加一句補充。后強調(diào)六對排比是自然而然的,人不要畫蛇添足,若要居功就不長遠。二者剖析人性各有側(cè)重:王注突出自然取向,已含后世品讀道家思想的味道;而河上公注則置人間萬象于注釋兩端,道法含在當中。
接下來看北宋王安石的注解:“夫美者,惡之對,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惟圣人乃無對于萬物。自非圣人之所為,皆有對矣。有之與無,難之與易……唯能兼忘此六者,則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則無對于天地之間矣……圣人觀有之有對,于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未嘗不為也,蓋為出于不為……惟其無我,然后不失己……圣人不居上之三者,然后道之常在于我而不去也?!保?]《王安石老子注輯本》,容肇祖輯,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5 頁。
這位千古名相的解釋顯然帶有相反相成的意味。他先是把美惡、善與不善作為(類似)“物理”(非現(xiàn)代物理)現(xiàn)象看待,隨后指出圣人在萬物面前不設(shè)“對立”的觀念,常人則有之所對;忘記對立,則可以“入神”。繼而論述在“無我”“道之常在于我”當中結(jié)束。這種以“無”對待萬有且守靜篤的情結(jié),已涉佛法。蘇轍的看法與王安石相近,尤以“不居”為“居之至”,似乎在無執(zhí)上更甚一步。[1]蘇轍:《道德真經(jīng)注》,黃曙輝點校,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 頁:“我且不居,彼尚何從去哉?此則居之至也?!?/p>
王船山如此演繹:“天下之所可知。非不令天下知,因其不可知者而已。天下之變?nèi)f,而要歸于兩端。兩端生于一致,故方有〔美〕而方有〔惡〕,方有〔善〕而方有〔不善〕。據(jù)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則白黑競而毀譽雜。圣人之〔抱一〕也,方其一與一為二,而我徐處于中;故彼一與此一為壘,乃知其本無壘也,遂坐而收之。壘立者〔居〕,而坐收者〔不去〕,是之謂善爭?!保?]王夫之:《老子衍 莊子通》,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62年,第15—16 頁。
王夫之以“兩端”的觀念解之,似已勘破這種人為的把戲,自己則玩起了正反詞意的游戲,然后強調(diào)圣人是“抱一”,而自我從容處于道中,也就知道其實本無所謂“彼一(端)”與“此一(端)”。“壘”然對峙,各居立場,據(jù)理力辯,而不愿撤去營壘,正體現(xiàn)了人好爭斗狠的本性。王船山以“老子衍”命名其作,應(yīng)有“遷衍”之意,或不求此解即老子原意。
而晚清魏源著《老子本義》,此章解讀為:“此明首章“常名”“無名”之恉也。蓋至美無美,至善無善。茍美善而使天下皆知其為美善,則將相與市之托之,而不可常矣。此亦猶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之類。然當其時,適其情,則天下謂之美善。不當其時,不適其情,則天下謂之惡與不善。圣人知有名者之不可常,是故終日為而未嘗為,終日言而未嘗言,豈自知其為美為善哉?斯則觀徼而得妙也。若然者,萬物之來,雖亦未嘗不因應(yīng),而生不有、為不恃,終不居其名矣?!保?]魏源:《老子本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 頁。
魏源旨在求老子之本義,首先陳明第二章是接“有無名”之旨,以推至極限的解法看待“天下皆知”一句,而“當其時”又略有《周易》旨趣,隨后以“?!蓖ā盁o名”,指出圣人不為居其名的要旨。通觀其解,自成一體,似深得老子指歸。而其“至善無善”也不由讓我們想起陽明心學謂“無善無惡心之體”:其實至善之“無善”只是在常人看來如此,洞悉這一點則需要超脫功利與世俗的成見,所謂“天地不仁”,“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以上六家注老子,各有所長,各有側(cè)重,亦存相通之處。我們似應(yīng)注意他們各自的用意。河上公的解釋側(cè)重人性,人情冷暖看在眼里,又講元氣道化;王弼按自然恬淡,不可過分;介甫與船山則從語義范疇出發(fā),兼論人生得失;子由偏重佛法之空無,而魏源則以常名與無名為分野劃開兩邊,存體悟之妙。
有關(guān)《老子》第二章,以上為古人較有代表性的闡釋。而涉及近人的解讀,我們省略那種比較熟悉的“辯證法”的解讀,而看看兩位現(xiàn)今學者略微不同的觀點。
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寫道:“這一段[1]指傳世版二章和三章。是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據(jù)。老子以為一切善惡、美丑、賢不肖,都是對待的名詞。正如長短、高下、前后等等。無長便無短,無前便無后,無美便無丑,無善便無惡,無賢便無不肖。故人知美是美的,便有丑的了;知善是善的,便有惡的了;知賢是賢的,便有不肖的了。平常那些賞善罰惡,尊賢去不肖,都不是根本的解決。根本的救濟方法須把善惡美丑賢不肖一切對待的名詞都銷滅了,復(fù)歸于無名之樸的混沌時代,須要常使民無知無欲。無知,自然無欲了。無欲,自然沒有一切罪惡了?!保?]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5 頁。
胡適對老子的看法總體是消極的,在其實用主義的眼界看來,自然不愿也不能理解老子那略帶神秘色彩的思辨。他在《大綱》一書“老子”部分的最后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們盡可逆來順受,且看天道的自然因果罷?!保?]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第49 頁。不過有趣的是,他飽受西學影響卻并沒有拿“辯證法”來統(tǒng)括這種我們熟悉的相反相成,一方面是對西哲術(shù)語保有分寸,一方面也可能跟他自小諳熟華夏典籍有關(guān)。他指出“老子雖深知名的用處,但他又極力崇拜〔無名〕”[1]胡適撰:《中國哲學史大綱》,第43 頁。。老子的確向往“無名”,但不如說是保留對“始制有名”的“知止”;而“極力崇拜”的描述似乎有違老子“自然”的旨趣。此處與胡適在篇末提的“逆來順受”同樣似有軒輊:因前者說的是境界,后者說的是心態(tài)。老子意不在指導(dǎo)人如何去做,而是提供給人明鑒“強梁者不得其死”的結(jié)局,盼人迷途知返,雖不得不用“名”,但卻始終保持對“恒名”乃至“恒道”的向往,也就不會沉迷于名相之辯,既“知?!倍堋巴鳌敝畠戳?。
劉笑敢體味老子的“辯證觀念”更具層次:美與丑(惡),善與不善之間的概念關(guān)系。在他看來,這些概念都是成對出現(xiàn)的,此其一;其二是這兩個范疇互生關(guān)聯(lián),彼此共生相依,又舉了西施和東施的例子;其三是大家皆以一種為美為善,這種趨之若鶩的盲從就是偽善與假善、以售其奸的開始。他指出第三層意思可能最為重要,否則作者就可以用“美惡相較,善惡相生”的形式直接編入其下六對范疇了。隨后,他指出老子的表述是事實描述與價值判斷的復(fù)合。于前者,老子批評了淺薄的風俗;于應(yīng)然之境,則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即希望“雖美而不自以為美,實善而不自我標榜之善”,這就免為世俗千篇一律之“美”了。[2]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評析引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12—114 頁。
總體來說,劉笑敢在未經(jīng)闡明的“辯證觀念”之外,品讀出他認為最重要的一切美善可能蛻變?yōu)槌髳旱娜诵誀顩r,因此有了價值論以及實踐論的層次。
綜合上述各家就第二章所論,不難發(fā)現(xiàn)越古老的解釋,往往越不藉助于思維的某些抽象化的形態(tài),如河上公的詮釋,尚未脫離對人性經(jīng)驗化的觀察與總結(jié);而自王弼始,對老子解讀的玄學意味越來越濃,走向了某種不以(古希臘式)形式邏輯為基礎(chǔ)的玄辯,后反被歸為某種樸素的“辯證法”。
回顧了基于流傳本的解讀,接下來看簡帛本的情況,是否會有不同的理解呢?
“天下皆知”一段的上下文,在傳世通行本里是作為“道經(jīng)”第二章出現(xiàn)。前文即“道可道非常道……眾妙之門”,后文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一段;帛書版類似,只是“德經(jīng)”排在前面;而竹簡版此段的前文是“為亡為,事亡事,未亡未。大少之多惕必多 (難)。是以圣人猷 (難)之,古終亡 (難)”[1]《郭店楚簡〈老子〉校讀》,彭浩校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33 頁。,后文為“道亙(恒)亡名,仆唯妻,天 (地)弗敢臣。侯王女能獸之,萬勿 (將)自 (賓)”[2]《郭店楚簡〈老子〉校讀》,彭浩校編,第38—40 頁。。
對于傳世本與帛書的前后文,“眾妙之門”與“天下皆知”似無明顯關(guān)聯(lián),更像是另起一段[3]在魏源《老子本義》中兩段是連起來闡釋的。;而“不尚賢,使民不爭”如很多古文,主語缺省,不似上承那段對圣人的“弗居”等的描述,更像對君主或侯王的建議。但在竹簡版中,前后卻似有關(guān)聯(lián)。
“為亡為”一段是說,作為視同無所作為,做事就應(yīng)若無其事,品嘗仿佛無滋無味;同時也可理解為“去目的性”:圣人做事不專為“什么”。鄧各泉認為“亡”通“無”,“無”即“道”,至少用在楚簡《老子》上應(yīng)是如此[4]鄧各泉:《郭店楚簡〈老子〉釋讀》,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7 頁。。即使不從尹振環(huán)謂“君王所為所事所思,要無聲無形、不張揚、嚴加保密”的解讀理解[5]鄧各泉:《郭店楚簡〈老子〉釋讀》,第97—98 頁。,而從人性的立場出發(fā),無論是人的介入,還是事情本身,亦或回味前事,都應(yīng)該像品嘗美味了無甘味一般,不留執(zhí)念。皆因道于其中所為,故見尹氏所謂已非道而術(shù)也。后面亦非立意大小的“分寸拿捏”,而是不以主觀所見之“大小”以避重就輕,因為注重容易必增加困難。而圣人從困難入手,因此最終沒有困難。此處簡版與帛版差別很大,彭浩采信姚鼐、奚侗、蔣錫昌“下有脫字,不可強解”[6]《郭店楚簡〈老子〉校讀》,彭浩校編,第33 頁。之說。
此處接入“天下皆”一段,可視為圣人與世人映襯,一正一反論之。再看后文“道恒亡名”一段。恒,“常也,從心從舟,在二之間上下,心以舟施,恒也”[1]《說文解字新訂》,臧克和、王平校訂,中華書局,2002年,第899 頁。。此解可見,“恒”的古意與西方對“永恒”理解的差別:后者認為永恒是靜止不變的;前者則如月陰晴圓缺一般,恒在,亦變亦不變。故此,道之“亡名”亦有此意象。“仆唯妻”即只為微小者、為輔者服務(wù)。這一點很好理解:既然沒有比道更大更主要更根本者,那么道之所為必為弱小者;若道只為自身,那么天地萬物何以存留呢?而同時道之為無有偏愛,故“天道無親”。老子謂“弱者道之用”,道在“用”弱者時必輔之。這里的“用”,并非目的與手段對立的利用,而是任用——道不親近那些自居其是、自以為大者,倒是俯就扶持那些卑微的人和物。故而,天地不敢以其大而欺凌(道輔助的)弱小者,而是從道以(陽光、雨水、土產(chǎn))養(yǎng)之。此處邏輯是典型的老子風格——先以道或天地明理,再講人該何守。侯王若能如道這般扶持弱小,萬事萬物都將按其本然而成寶貴。此部上承“夫唯弗居,是以弗去”,可理解為闡明“弗居”合乎道法,因人“居”尤重名,而道“亡名”,故人皆應(yīng)效法道。而《莊子·列御寇》提到:“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使這一“天道之為”在“回報”或“回饋”的意義上愈加明確,將人關(guān)注的焦點從專于一得一失轉(zhuǎn)化為作為人之整體的“人之天”,從而實現(xiàn)了從造物者來、歸天道而去的循環(huán)往復(fù)。只有心胸偏狹、同于失者才會患得患失,因為他們沒有體會同于道者得道而通、養(yǎng)生之主的喜樂,就無法看見天道一直在扶助弱小、任用并擢升謙卑之人的素樸奧妙。[2]參見通行本《老子》第四十及二十三章。
以上分析比較各版本的上下文,不難發(fā)現(xiàn)竹簡版無論理解達意還是起承轉(zhuǎn)合,較之傳世版與帛書版都更加通暢。誠然,解《老子》若處處強調(diào)上下文,似乎也是行不通的。因為語錄式的判讀雖不足為訓,但須清楚復(fù)原其本意與篇章的困難。我們只能抱著開放的態(tài)度,把認為合理的解釋均列出來。
以下分別是帛書版與竹簡版:
天下皆知美為美,惡已;皆知善,訾(斯)不善矣。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形)也,高下之相盈也,意(音)聲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隨)也,恒也。是以聲(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昔(作)而弗始也,為而弗侍(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1]《帛書老子校注》,高明撰,中華書局,1996年,第228—234 頁。引文為綜合了甲乙本的表述。
天下皆智(知) (美)之為 (美)也,亞(惡)已;皆智(知)善,此其不善已[2]此處句讀不同。鄧各泉:《郭店楚簡〈老子〉釋讀》,第103 頁。。又亡之相生也,戁(難)惕(易)之相城(成)也,長耑(短)之相型(形)也,高下之相浧(呈)也,音圣(聲)之相和也,先后之相墮(隨)也。是以圣人居亡(無)為之事,行不言之 (教)。萬勿(物) (作)而弗怠(治)也,為而弗志也,城(成)而弗居。天(夫)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3]《郭店楚簡〈老子〉校讀》,彭浩校編,第34—38 頁。亦參考鄧各泉:《郭店楚簡〈老子〉釋讀》,第101—114 頁。
這一段雖有不少缺漏字,但當今學術(shù)界的主要意見沒有太大分歧,就是老子在闡揚對立辯證的素樸道理。設(shè)若把傳世的五千文整體依作《道德經(jīng)》的原有構(gòu)架,而非以不及兩千文的楚簡版為原本,且重視“道可道”一句貫穿始終的精髓,那“恒道”與可言說之“道”不分而明、分而守一的旨趣乃為題中之義;形式上略似海德格爾對存在與存在者所做的區(qū)分,老子則是微言止略。不過既然我們的日常思維浸染了太多針對存在者的言語方式,“恒名”也不免以強解之“名”來描述,而“絕對”也不免以各種相對關(guān)系加以概括。但老子始終保持恒道在視野背景之中,其方式不同于以對立關(guān)系中正面統(tǒng)轄負面的偏義方式,如“善”與“惡”對立且善統(tǒng)惡,“男”與“女”相對且男轄女,等等;而毋寧是以陰陽互生的方式來領(lǐng)會并化解對立,使其保持在道體厚生不執(zhí)的原生態(tài)之中。
明曉這一點是理解老子文句的關(guān)鍵。那種為今人熟悉的赫然先分后合的對立統(tǒng)一始終闕如,而是即開即合,欲出還含,“有無”對遂“相生”而一。法國漢學家于連提出了《道德經(jīng)》蘊涵的“非分化”的思想,即“一方面是和諧的未分化(無),另一方面是分化著的實現(xiàn)(有)”[1]弗朗索瓦·于連(Fran?ois Jullien):《迂回與進入》,杜小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90 頁。。這一視角的闡釋也佐證了老子的思辨與今人所熟悉的“辯證法”大異其趣。老子不訴諸“辯”,因提防其背后的“我智本位”,但起碼的“辨”他是不反對的;宗旨在于將恒道顯微且具體化,而類比、說理、隱喻之訴諸語言,的確是勉為其難的刻意之“強”[2]“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第63 頁?!Z言來描述“道”在老子看來已然勉強,更遑論“語言與真理同一”的巴門尼德式的西學見地。而生—存異—返源是較貼合老子本意的,比如“道生一……沖氣以為和”一段。六對范疇相較而生,這些更多是審美取向上的判斷,在今天看來不完全等同于價值觀念與道德判斷。當然,審美取向可能影響全社會的價值判斷,如路易十四對戲劇與舞蹈的偏好,帶動了整個法蘭西乃至歐羅巴的文藝走向,而中國歷史上伶人戲子除唐莊宗一朝基本都被視為下九流;在某些歷史時期,道德論斷也會明顯干擾審美取向,日常選擇以及個人偏好也被當作道德論斷的對象。老子沒有直接區(qū)分這些,而是以差異化的表述暗暗留下同與不同的余地。倘依上述劉笑敢認為最重要的第三層意思區(qū)別待之,那么認為老子在道德判斷上不同于普通范疇之辨別就順理成章了。然而老子短短數(shù)言的措辭如今看來不止這么簡單:他似乎有意交錯審美取向與道德判斷——“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而這種所謂“交錯”可能是出自今人之見:因為老子未見得破開道德與審美、實然與應(yīng)然而見之,他的簡單在復(fù)雜的頭腦理解起來倒為“六經(jīng)注我”平添了余地,當然沒有人可以完全重歸老子語境,我們也不得不暫以復(fù)雜待之。首先來說明老子的倫理觀并梳理相關(guān)概念。
第一句可看作整段的總綱。此句的后半部分,“皆知善”而沒有重復(fù)“美(之)為美”的句式,可以推測是后人為了對仗工整而后添補的[3]“傅奕本、通行本皆作〔皆知美之為美〕認為文句比較完整,疑后人修飾而成?!痹S抗生:《帛書老子注釋與研究(增訂本)》,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6 頁。。
這種做法在古人處理文獻上并不少見,給后人平添了釋讀的紛擾。因繕寫而生的衍文與后人存心的演繹,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足讓人不辨原意;而“語言趨同”與“思想聚焦”[1]參閱劉笑敢:《〈老子〉演變中的趨同現(xiàn)象——從簡帛本到通行本》,陳靜譯,《哈佛亞洲學刊》第63 卷第二期,2003年12月。本文原題為“From Bamboo Slips to Received Versions: Common Features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Laozi”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F(xiàn)象也清楚地顯明后世不斷對古代文本施加的整合作用,把語言美化歸正,調(diào)和得更符合解讀者自己的設(shè)想。善意度之,或出于做好老子和讀者之間的“中人”,或出于六經(jīng)注我的情結(jié)。尤在對立相合的取向上,更有人不憚加以發(fā)揮,比如把“知其白,守其辱”中竄入“守其黑”等六句,接“知其榮”以配“守其辱”[2]《老子今注今譯》,第183—184 頁。。如今又因?qū)ξ鲗W不求甚解,必導(dǎo)致不僅對老子,而且對辯證法同樣作想當然解。曲解其一并不能茍釋其二,必二者兼失。另一極端是,越來越傾向于簡單地跳出這種對立統(tǒng)一,顯明自己境界的超拔,卻對無形所立者缺乏反思,譬如自謂“超然善惡”的境界,然后再以此解讀老子。
反觀老子卻沒有簡單地反對或超越“善惡”的道德觀念或“美惡”的心理驅(qū)動,對那六組對立并沒有表明欲凌駕其上,帛書版在六組之后存“恒也”二字?!昂恪弊炙蔬f的此消彼長的意涵本身就在昭示對立與變亦不變的人性基礎(chǔ)。老子并非要否定這種對立,而只是讓人看到使智泛化的局限。存不存在超拔于一切范疇的、甚至可以不以范疇來做審美與道德判斷的“上帝視角”呢?除非有更高的“善”的理由,抑或合理化自己的心思行為,借著情境與他人共犯的心理暗示,否則正常人就無法獨自承擔明知是惡卻作奸犯科所帶來的良心責問;除非有更高的利害考量,人不會放棄具體的利益;除非身體情態(tài)、時空存續(xù)與利害關(guān)系皆寂滅,否則“超善惡”就是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面對反人類的集中營大屠殺,人只能選擇善惡中的一邊,不然又有何道義來譴責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與執(zhí)行者呢?事關(guān)生死存亡,哪一個念頭、舉動不含有極高的倫理道德取向呢?以“天下皆”始,在老子沒有超越(僭越)的例外,包括圣人侯王。人趨己美而為之,舉善而妄為;而圣人不挑頭立異,為則無辯無爭,成亦不居,清靜而無為。這不是靈魂出竅、神志不清或虛擺境界,恰恰是心中有道這個至高至大至深的終極關(guān)切在感召。而這一感召必然在人自身異于道和同于道之中生生不息——張力與同一并存。
除了上述旨趣涵蘊,影響“天下皆……”一句理解的關(guān)鍵詞包括“智/知”、“美”、“之”、“已”、“訾/斯/此其”。
簡版出現(xiàn)的是“智”。智和知,在古漢語里很多時候是互用的,但并不能排除區(qū)別用法的可能。尹振環(huán)建議應(yīng)區(qū)分“智”與“知”,慎重對待本字與假借字,以免“改正為誤”[1]尹振環(huán):《楚簡〈老子〉“絕智棄辯”思想及其發(fā)展演變》,《中國文化研究》1999年冬之卷(總第26 期),第18 頁。。這個原則是成立的,因為即使老子在書寫上不加區(qū)別,而完全混用這兩個字,也存在語境不同意義不同的可能。最顯明的例據(jù)就是“道可道”一句了。而如果強把“知”理解為人所必有的,將“智”理解成“玩弄心智”,并以此來勘誤,也有矯枉過正之嫌。根據(jù)這個原則,“天下皆知”與“天下皆智”的語意色彩就產(chǎn)生了變化。這種鑒別只能見仁見智,無法讓所有人信服。根據(jù)前后文綜合推斷,將“皆”的“從比從白”之意含在其中,“天下皆”一句主要存在三種理解的可能:
取“智”或“知”的貶義,將“美”理解為“美善”,此句意為“天下人(比較著)都以知道美善為智慧,就成了惡;都以知道善為智慧,不善就出現(xiàn)了”。而“已”的古體字形有作“胎兒出生”解,可直觀為惡就“懷胎出世”。
將“美”理解為王弼所謂“以……為美”,如《說文》之“甘”解,且把“之”的“出”、“益大”[2]【漢】許慎:《說文解字新訂》,第400 頁。的意思考慮近來,此句可領(lǐng)會為“天下人互相比較,各執(zhí)其美,(私欲膨脹),惡就有了;都爭相以自己為善良,不善就出現(xiàn)了”。若把“善”也理解為動詞,即“善于”或“擅長”,那意思可能是“天下人喜歡同樣的事,這些事反而(因?qū)徝榔冢┳屓擞憛挘欢煜氯硕忌朴谧瞿呈?,也就無所為擅長了”。不過后一種理解則把這一句可能含有的道德意味消解掉了。
《說文》“訾”為“不思稱意也”[1]【漢】許慎:《說文解字新訂》,第152 頁。,以及其字形“此言”通“此其”簡版,其意含“毀謗”、“放縱”、“計算”等,且把“已”理解為“止”或“罷”,其意似乎又可領(lǐng)會為“天下人若都知道美善,惡就止住了;而以此為“善”,這樣說(轉(zhuǎn)貶義)就成了(走向自己的反面)不善了”。這種解釋的轉(zhuǎn)折看似突兀,卻與“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下德無為而有以為”遙相呼應(yīng)。二戰(zhàn)期間,辛德勒、何鳳山置個人生死于不顧救助猶太人,事后卻仍自省因一時的猶豫而沒能救出更多的人,他們的反省就是向著至善大德而“不自是”的最好證明。反之,如“謙卑”、“善良”這樣的評價,一旦以此自認或宣稱,就已滑向驕傲與不善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把善惡之辨當成經(jīng)不起反思的秘密,即“天下人若都知道了美之為美的原因,(就保不住〔善〕的神秘性),惡就難免出現(xiàn)”。這種解釋把善惡理解成一種理性認識,而不是一種良知的命令,認為人性傾向于輕視(自以為)明白的事情。而社會規(guī)范恰恰是經(jīng)不起思辯與批判的,善之所以成之為一種社會準繩,是因為人們傾向于迷信與盲從,一旦民智大開,就發(fā)現(xiàn)道德原則不過是人騙人或者統(tǒng)治階級愚民的把戲;從預(yù)防的角度,人恰應(yīng)“絕智棄辯”:老子對使智(而致罪惡升級)的防范,是很有深意的。如是觀之,措辭為“天下皆”的老子,其深刻就在于點出了人是“丑惡”轉(zhuǎn)換的關(guān)鍵。上述前三種闡釋都能表達出這個意思,但各有不同的側(cè)重。
如把這一段分為三部分,作為中間部分的六組排比標明思維范疇的對立,似乎沒有疑問。除部分字形難辨、混用外,帛書版與竹簡版六組對比在“之”上都沒有省略。陳希勇認為,“之”字在傳世本被刪,“妄也”[2]陳希勇:《郭店楚間老子論證》,臺北:里仁書局,2005年,第106 頁。。高明認為:“今本中類似這種駢文形式,可能受六朝文體的影響而改動”[3]《帛書老子校注》,高明撰,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29 頁。。
此處導(dǎo)致不同理解主要取決于視角是平視還是俯視。老子如此點明,是要俯視這常人的把戲嗎?持這種觀點的人忘記了“道可道”的旨趣雖在“不妄言”,亦不在“既然非恒道,所以完全靜默”,畢竟他還是自述五千言。難道老子真的主張完全“去智”且“愚民”嗎?老子對“智”的提防主要在人“使智”的走偏與升級:不僅在于各種奇技淫巧等操作層面,而且也在以名相遮蔽真相的層面——對觀念的合理化與合法化。既然老子將審美與道德在頭一句并論相提,這里不妨略作延展,指出就是這似中性的范疇也會被人心利用,各自發(fā)揮:對符合自己取向的就“有之”(存有化)、“易之”(可操作化)、“長之”(擴大其好處)、“高之”(竭力拔高)、“音之”(美且廣之)、“先之”(優(yōu)先化);而對自己惡疾的就虛無化、予以擱置、揭短、貶低、泯然無視或干脆除名。一邊是神圣化、崇高化,另一邊則是污名化、妖魔化。這些無疑是人借名相達成一己之私,其背后的思維模式,歸本溯源皆發(fā)自人心。提示在于:現(xiàn)實中許多華麗辭藻與慷慨陳詞,遮蔽了背后的心智陷阱,不過是私欲之偽飾。老子不欲否定這些范疇,而是揭示其裹挾私欲的“各美其美”與“各是其是”。他是把(從人的相對觀念出發(fā)認定的)相對范疇歸回其相對的本位,而為絕對(絕無與之相對)的道在人心中留出位置。
“圣人”便是有這樣眼界的人。《說文》謂“圣”,“通也,從耳呈聲”[1]【漢】許慎:《說文解字新訂》,第790 頁。,甲骨文字形顯示為“供土”以及“大耳”,有的還有“口”(說預(yù)言),有的在下部呈現(xiàn)“壬”(表示聰明與能力)。寧靜致遠,善聽天地之音,于是可有超凡能力。圣人之眼界,并非強行取消諸般對立之名相,較天下人首先在其可“通達”于道。他既不會僭越為人之道,也不會囚禁在固化思維的牢籠里。第三部分其意應(yīng)為:圣人行事無私心之居為,不言而教則不為言所困。任由萬物按其本然生生不息,不求新立異為天下先。圣人做事而不自恃(忘我),做成也不駐留于偏私之位。正因如此,沒有人可以否定他的地位與功績。這應(yīng)是老子心目中圣人的品格:他的高明恰在于不以(常人的)高明為高明,他的智慧恰恰在他的拙樸,惟愿復(fù)歸原道。
劉笑敢以老子之道的詮釋為例,提出對用西哲概念格中哲之義理的“反向格義”應(yīng)保持自覺,以走出方鑿圓枘的困境。[1]劉笑敢:《“反向格義”與中國哲學研究的困境》,載于《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2 期及其節(jié)略版載于《哲學研究》2006年第4 期。傳統(tǒng)的格義是從華夏本土概念解釋佛學術(shù)語開始的,而反向格義則是以西方哲學的概念來解釋中國本土術(shù)語。不同于前者普及性的權(quán)宜之計,后者著眼于研究的專業(yè)性,卻忽略了以西格中的方式,其背后特有的西哲的結(jié)構(gòu)體系是否適用于中哲,從而不免讀出很多想當然的意思,即所謂“構(gòu)讀”,而辯證法便屬其中鮮明的例子。
實際上,即使是現(xiàn)代學者,他們關(guān)于老子思想的整體解讀也并非總是“辯證法”式的。胡適、馮友蘭、張岱年、徐復(fù)觀、勞思光、史華慈、陳漢生等人雖具體描述不同,但對老子的“道”都持形而上學之見地[2]劉笑敢:《“反向格義”與中國哲學研究的困境》,第24—25 頁。;牟宗三則特地為之量身定作“境界形態(tài)的形而上學”[3]牟宗三撰:《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 頁。,把老子沒有明說的“境界”勾勒出來,并認為“辯證只能用在人生的實踐、精神生活方面,離開這個層面講都不對”[4]牟宗三撰:《中國哲學十九講》,第79 頁。。形而上學是《系辭上傳》里的說法,即“形而上者謂之道”,放在老子這里有著深厚的根系,可視乎道之“形而上學”到希臘“游歷一番”爾后回歸本土之位?牟氏在這里還是援引了西哲術(shù)語“dialectical”一詞,不過很顯然,他不是在馬克思關(guān)于二者對立的意義上提出的,而且用的是“辯證”而非“辯證法”[5]而任繼愈在《老子繹讀》中使用的是“辯證法”。。張岱年則指出,老之道與易之道不同,太極論之主旨與老子的道論之主旨不同:“老子道論所謂道,指陰陽之所以,謂有道而后有陰陽;太極論中所謂道,則指陰陽變易之常則,謂有陰陽乃有所謂道;實為對立之兩說”[6]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9 頁。。這樣看來,以“形而上者謂之道”的“道”,又未必全然與老子之道對應(yīng),故對后者以“形而上學”述之亦非定論。其實老子之道何止“形而上”呢,豈不同樣“形而中”,也作用于“形而下”之器物?老子的道玄奧神秘,卻也非遠人之道,一無所在同樣無處不在。
反觀學界對“metaphysics”譯作“形而上學”已成慣例,“玄學”的譯法已屬罕見,尚不及前譯。不過若以“辯證法”及“形而上”同用于老子之道,依然是后者更為貼切,至少古典文獻屢有記載,而不像前者,只是披著一件中式外衣,里面卻是一顆“西式的心”。倘不得更好的詞匯來形容《老子》中的對待關(guān)系,也應(yīng)止于“辯證”,而非“辯證法”——后者完全是西學旨趣。
“辯證法”來自英語“dialectics”一詞的翻譯,而這個英文詞又可以追溯到希臘語“διαλεκτικ? (dialektike)”。根據(jù)“dia”(二、通過或分辨)與“l(fā)egein”(說話)的意思,辯證法的前身是愛利亞的芝諾所提出的各種悖論,可隱約看到理念的分離與結(jié)合;從蘇格拉底開始,即通過對話反詰,擺脫似是而非的意見之影響,“辯”明真相。赫拉克利特不僅提出了對立統(tǒng)一,還強調(diào)斗爭和對立是推動世界和諧前行的動力。辯證法集大成者是黑格爾,即從《巴門尼德篇》這樣的“古代辯證法的最偉大的作品”[1]鄧曉芒:《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2 頁。體現(xiàn)出理念的復(fù)合、對立統(tǒng)一的相互關(guān)系,進一步全面敘述了絕對精神的自我展開形式。國內(nèi)熟悉的莫過于那種簡化的唯物辯證法,以物質(zhì)決定意識為世界觀,與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針鋒相對,力圖豎立聯(lián)系的、發(fā)展的、全面的世界觀與方法論;而這樣一種對西方思想的解讀,無疑是不能照搬到老子思想乃至整個華夏思想中來的。
彭富春解讀“天下皆知”一段,認為:“圣人的言行是沒有矛盾的。他不是克服事物已經(jīng)存在的矛盾,而是遠離任何矛盾,不會產(chǎn)生任何矛盾。在這樣的意義上,老子關(guān)于事物矛盾對立及其轉(zhuǎn)化的思想不同于一般的辯證法。辯證法認為事物的矛盾在對立統(tǒng)一的過程中最后能夠被揚棄,而老子認為事物發(fā)展的最初就應(yīng)該達到?jīng)]有任何矛盾的道本身。”[2]彭富春:《論老子的道》,《湖北社會科學》2011年第8 期,第114 頁。
對老子而言,矛盾的產(chǎn)生往往與人的“使智”密切相關(guān)。在“絕智棄辯”——楚簡《老子》第一句中,可清楚看到老子的“反(使)智”,自然也包括他對“辯”——這個智的產(chǎn)物的拒斥。無論是符合規(guī)則的“辯證”還是不合規(guī)則的“詭辯”,都不合老子的品好。蘇格拉底反對智者派的詭辯,但他的旨趣是崇尚邏各斯的,“智”與“辯”是獲取真知必不可少的途徑。真理有其言語的形式,惟藉之方可通達真理。蘇格拉底的反詰法是兩個人的對話,在辨別與證明的過程中按照一定的規(guī)矩得出不拘于成見的結(jié)論,旨在助產(chǎn)真知;赫拉克利特那不斗爭便停滯或毀滅的“對立統(tǒng)一”更與老子捍格不入。而黑格爾的旨趣在“絕對精神”的自我展開,正反合、否定之否定,不斷外化又回到自身、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二者的不同清晰易辨:黑格爾以厚重而艱深著稱,而老子以簡素之玄妙流傳,前者是因復(fù)自難,后者則是因易反難。
綜上可見,“辯證法”的構(gòu)讀更多是一種郢書燕悅,一種建立在時代共識上的想當然。這種“我注六經(jīng)”的動機可能是想宣揚老子“現(xiàn)代”的一面,卻遮蔽了其更深邃而素樸的洞見,實際成了“六經(jīng)注我”。學術(shù)界當然可以為“辯證(法)”歸類,將老子的思辯稱之為“樸素的”辯證思維;但這依然會使人直接與黑格爾、馬克思式的西方辯證法產(chǎn)生聯(lián)想,甚至造成對二者辨別不足,望文生義。
老子是一面鏡子:有人讀出了真和自然,有人讀出了道與智慧,有人讀出了術(shù)跟詭計,還有人讀出了對時代精神的順應(yīng)或逆反。正如“天下皆知美為美”卻不是同樣的美法,視點、聚焦與盲點造成了天然的差異;而差異并不必然導(dǎo)致“惡”,惡與不善產(chǎn)生于“自居其是”的我執(zhí)——遮蔽了道明;即不以道“化通萬物”,卻以人為成其事端。人不自然是因其不行在道中,身處道外便糾纏于“我對你錯”、“我善你惡”的爭斗中。
而這一切往往不為人所察覺,誠如日常掛在嘴邊的“知道”:可有誰真的知—道呢?常與非常、正與奇、善與妖……道的自然因人的不自然反顯得隔膜而怪誕,真實無偽反成艱澀難懂,使智的俗見抓住了與之相稱的東西,自以為有智慧,其實不過是“心鏡”上“己美”之駐積,以此見事閱人,錯亦錯,對亦錯,總不得道旨。而老子提供了一種超脫了非此即彼邏輯的道法,即無為——不是功利地為了“無不為”,而是惟有秉承道體之無為(效法道),才有作為果效的“無不為”;同時,“為無為”還可以理解為去目的性,即“為而不為”;魏明德則指出“為”可理解為(身份的)“作為”這一層可能的涵義,因“為”有時可取代“是”,即“藉并非作為(之事實)而(是)作為”[1]Cf.Beno?t Vermander (collectif) ,L’anneau immobile : Regards croisés sur Ma?tre Eckhart,Husserl-Hegel-Laozi,Paris,éd.Facultés jésuites de Paris,2005,pp.116—117.。老子所發(fā)現(xiàn)的某種可謂“被動性”之不特于變化的動詞式(而非執(zhí)著于名相式)的描述[2]這與基督教神學中希伯來傳統(tǒng)的動詞優(yōu)先的取向彼相通達,對克服實體本體論帶來的困擾大有裨益。而這種以精煉的動詞描述的形而上學,卻不著眼于赫拉克利特那種強調(diào)變的形而上學,反倒以“靜為躁君”。,以及無為之作為道與同于道者之奧妙仍為今人所誤讀,乃至背道而馳;而卻從海德格爾等西哲那里歸去來兮[3]受基督教神學尤其是德意志神秘主義(以埃克哈特大師開啟的萊茵河畔神秘主義為主)影響,海德格爾發(fā)現(xiàn)了非實體本體論的現(xiàn)象學視野,也由此陶冶了其接受老子東方思想的品味,其中就包括這一被動性原則——“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為走出技術(shù)時代人的困境提供了不同的思想資源。
可以肯定的是,老子的心始終向道敞開,即保持著朝向道的敞開域。這回歸道原的旨趣,正是《道德經(jīng)》的作者留給我們最大的寶藏。而我們對于道的領(lǐng)會與解讀,則要在“一”與“多”、“原委”與“開放”、“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瞥見那一縷縷委派給人之真道的疏明。
經(jīng)典的生命力就在于其可解釋的豐富性。我們不必強求一兩種排他的解釋,卻應(yīng)該以探討真理的精神將經(jīng)典蘊藉的豐富內(nèi)涵發(fā)掘出來,在不疑處存疑,不斷轉(zhuǎn)離已經(jīng)僵化的構(gòu)讀,在返本開新中可以始終守護經(jīng)典之源所釋出的真義。老子的“現(xiàn)代性”乃至“后現(xiàn)代性”并不在于其是否符合現(xiàn)代標準或直接給出藥方以解決當今的思想困境,而在于當下的反思是否有足夠的委愿(commitment)向老子取經(jīng),以此為異質(zhì)資源對不斷趨于同質(zhì)化的學術(shù)思維保持清醒的反思,增強對學術(shù)成見跟流俗之見的免疫力,亦傳統(tǒng)亦現(xiàn)代的道路自然在腳下開出。而在一個比較哲學已成主流的時代,老子思想所展示的個性與共性都必然成為愛智之人的寶貴財富,不特于固守中哲一隅,乃在乎明道之化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