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恩
由于受清代學者尤其是晚清經(jīng)學家皮錫瑞(字鹿門,1850—1908)評價[1]如江藩(字子屏,號鄭堂,1761—1830)云:“元明之際,以制義取士,古學幾絕?!保ㄊ现秶瘽h學師承記》卷1,2頁左,《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9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256頁下)又云:“經(jīng)術一壞于東西晉之清談,再壞于南北宋之道學,元明以來,此道益晦?!保ā秶瘽h學師承記》卷1,5頁左,《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9 冊,258頁上)皮錫瑞則以元代為“經(jīng)學積衰時代”,并稱:“元人則株守宋儒之書,而于注疏所得甚淺?!保ㄊ现督?jīng)學歷史》,周予同注釋本,中華書局2011年版,205頁)的影響,論者對元代《春秋》學多不甚措意,然清人之說并非的論。[1]陳垣(字援庵,1880—1971)指出:“若由漢高、唐太論起,而截至漢、唐得國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論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計其乾隆二十年以后,則漢、唐、清學術之盛,豈過元時!”(氏著《元西域人華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133頁)林慶彰、張志哲則對皮氏“積衰”之說有所批評。涂云清通過對元代經(jīng)學的整體考察,指出:元儒多有不樂仕進而將其畢生心血致力于學術之鉆研者,其用力之勤且深,比之前人,實無所愧!恐不宜輕忽視之。(見涂云清:《蒙元統(tǒng)治下的士人及其經(jīng)學發(fā)展》,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5、530頁)實際上蒙元入主中原之后,盡管政治形勢的變化對《春秋》學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但其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卻并未被實質性地打破:由于朱子經(jīng)注的典范性,南宋以后朱子之說在學術界逐漸確立起權威地位,元朝混一南北之后更是將程朱經(jīng)注定為科考功令。就《春秋》學而言,由于程朱皆無完整《春秋》經(jīng)注,因而對元代《春秋》學家而言,接續(xù)程朱——尤其是朱子——之說以建立新《春秋》詮釋體系成為其首務。[2]如朱善(1340—1413)序王莊《春秋釋疑》,稱王氏《春秋》學欲“會眾說而一之”。(朱善:《春秋釋疑序》,《朱一齋先生文集》卷4,明成化二十二年朱維鑒刻本)許有壬序張君立《春秋集議》稱:“豫章張君立擇諸家之論,或全或略,疏于三傳、胡氏之后,名曰‘集議’,擷眾長,萃于一,歷歷精至?!保ㄖ煲妥穑骸督?jīng)義考》卷194,“張氏君立《春秋集議》”條,見林慶彰主編:《經(jīng)義考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3562頁)所謂“擷眾長,萃于一”即統(tǒng)一經(jīng)義之意。楊維楨《春秋定是錄序》云:“余怪三家既有蔽焉,而諸子又于其蔽者析宗而植黨,爭角是非,不異訟牒,使求經(jīng)者必由傳,而求傳者又必由諸子,是非紛紛,莫適所從,經(jīng)之杲杲者晦矣?!S楨自幼習《春秋》,不敢建一新論以立名氏,謹會諸儒之說而輒自去取之,為《定是錄》?!保罹S楨:《東維子集》卷6,13頁左—1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433頁下—434頁上)其欲統(tǒng)一經(jīng)義之意甚明,此由“定是”二字尤可見出。事實上,透過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所頒科舉詔即可看出這一點,其規(guī)定考試程式:《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用朱子《四書集注》,《詩》以朱子《詩集傳》為主,《尚書》以朱子門人蔡沈《書集傳》為主,《周易》以程朱注為主,“《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詩》《書》《易》兼用古注疏。[3][明]宋濂:《元史·選舉一·科目》,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019頁??梢?,其以程朱之說為經(jīng)解范式之意甚明,而在《春秋》學上許用三傳及胡《傳》顯然是因程朱無成書而采取的退而求次的做法。因此,接續(xù)程朱(主要是朱子)以重建《春秋》學就構成元代《春秋》上的時代課題。事實上,元儒熊禾(字去非,一字退齋,1253—1312)在與胡一桂(字庭芳,1247—?)論學的一段文字中就非常清楚地點明了這一主題:
考亭夫子平生精力在《四書》、《詩》、《易》,至于《書》,則付之門人。九峰蔡氏猶未大暢厥旨。《三禮》雖有通解,缺而未補者尚多。勉齋黃氏、信齋楊氏粗完《喪》、《祭》二書,而授受損益,精意究無能續(xù)之者?!洞呵铩穭t不過發(fā)其大義而已,豈無所俟于來學乎?當吾世不完,則亦愧負師訓矣。[1][清]黃宗羲著,全祖望補修:《潛庵學案》,《宋元學案》卷64,中華書局1986年版,2068頁。
實際上這與元代學術主流“回到朱熹”的內在旋律是一致的。[2]陳來、楊立華、楊柱才、方旭東:《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649頁。作為元朝儒學宗師,[3]吳澄弟子揭傒斯所撰吳澄《神道碑》云:“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許衡,南有吳澄,所以恢宏至道,潤色鴻業(yè),有以知斯文未喪,景運方興也。”(吳澄:《吳文正集》,“附錄”,50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949頁下)錢穆先生認為:元朝吳澄、許衡雖并為南北大儒,“然論學問著述,惟草廬堪稱巨擘”。(氏著《吳草廬學述》,《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6),載《錢賓四先生全集》(20),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71頁)吳澄(字幼清,晚稱伯清,號草廬,1249—1333)對這一時代課題進行了積極的理論回應。
吳澄自覺接續(xù)和發(fā)明朱說以重建《春秋》詮釋體系,其為時人敬鉉(字鼎臣,易州人)《春秋備忘》所作序中指出:三傳及范寧(字武子,339—401)、啖助(字叔佐,724—770)、趙匡(字伯循,河東人)、朱子等歷代諸儒的《春秋》解釋,“其間各有所長,然而不能一也”。[4]吳澄:《吳文正集》卷18,10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198頁下。其以《春秋》經(jīng)解之“不能一”為憾,因而他自己的《春秋》學就是這種統(tǒng)一經(jīng)說的實踐。[5]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425頁。其《春秋會傳序》亦稱:“漢儒不合不公無足道,千載之下,超然獨究圣人之旨,唯唐啖、趙二家,宋清江劉氏抑其次也。”[6]吳澄:《春秋會傳序》,《吳文正集》卷16,17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181頁下。其《春秋》學則要“因三氏,研極推廣,以通其所未通”。[7]吳澄:《春秋會傳序》,《吳文正集》卷16,17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181頁下。而這種重建又是基于朱子學的,這不僅因其學深受朱子影響,[1]方旭東:《吳澄評傳》(上),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18頁。而且事實上,其《春秋》學的基本觀念即來自朱子。不過,對于朱子之說,吳澄并非只是因襲,而是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
如所周知,《公》《穀》及漢唐《春秋》學主張以文辭褒貶解經(jīng),但在朱子看來,以褒貶說經(jīng)則有厚污圣人之嫌,所謂“圣人光明正大,不應以一二字加褒貶于人”。[2][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83,《朱子全書》第17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2836頁。因此,朱子主張“只如看史樣看”《春秋》。[3]《朱子語類》卷83,《朱子全書》第17 冊,2836頁。他認為這一說法的理論根據(jù)在于,“孔子但據(jù)直書而善惡自著”。[4]同上書,2833頁。但這一說法的一個邏輯推論卻是:《春秋》為史書。而這不但與其對孔子圣人身份的理解不侔,同時也使《春秋》作為經(jīng)的地位受到威脅。正是基于這一理論困境,在面對弟子的質疑時,朱子又表示《春秋》確有孔子之意,并承認孔子對魯史文辭“微有更改”,[5]《朱子語類》卷34,《朱子全書》第15 冊,1204頁。表現(xiàn)出對文辭褒貶說經(jīng)的某種認同。[6]參張立恩:《朱熹〈春秋〉觀發(fā)微》,《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4月30日。
作為朱子后學,吳澄在繼承朱子《春秋》學觀念的同時,對朱說之內在困境亦有充分自覺。首先,吳澄繼承了朱子的“圣人”觀念。朱子以為圣人光明正大,并據(jù)此反對褒貶凡例之說,吳澄則云:“(《春秋》)事實辭文,善惡畢見,圣人何容心哉!蓋渾渾如天道焉!”[7]吳澄:《春秋纂言總例原序》,《春秋纂言總例》卷首,1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36頁下。同樣,其亦據(jù)此而展開批判褒貶凡例之說:
讀三百五篇之《詩》曰有美有刺也,讀二百四十二年之《春秋》曰有褒有貶也。蓋夫子既沒而序《詩》、傳《春秋》者固已云然,則非秦漢以后之儒創(chuàng)為是說也。說經(jīng)而迷于是也千年矣,逮自朱子《詩傳》出,人始知《詩》之不為美刺作,若《春秋》之不為褒貶作,則朱子無論著,夫孰從而正之?有惑、有不惑者,相半也。邵子曰:“圣人之經(jīng),渾然無跡,如天道焉?!洞呵铩窌鴮嵤露茞盒斡谄渲幸印!敝猎昭院?!朱子謂:“據(jù)事直書而善惡自見?!逼渲家灰病!轮驎r、或月、或日也,君之或爵、或人、或國也,臣之或字、或氏、或名、或人也,法一定而不易,豈圣人有意于軒輊予奪之哉?[1]吳澄:《春秋諸國統(tǒng)紀序》,《吳文正集》卷20,2頁左—3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214頁下—215頁上。
其次,吳澄繼承了朱子據(jù)實直書說,所謂“夫子修經(jīng),因其名、據(jù)其實而書之”。[2]吳澄:《春秋纂言》卷1,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28頁。但他認為《春秋》并非只是因襲魯史,而是只書非常之事,所謂“《春秋》常事不書”。[3]《春秋纂言》卷5,38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521頁上。隱四年“冬十有二月,衛(wèi)人立晉”,吳澄云:
《春秋》常事不書,若所宜立,則以常事經(jīng)不書矣。簒賊既討,衛(wèi)國無君,眾人同心擇所宜立者立之,疑于不害義矣。圣筆別嫌明微,特書于經(jīng),《穀梁》之傳得其旨矣哉?。?]《春秋纂言》卷1,18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37頁上。
就其《春秋》詮釋來看,所謂“非常之事”有三種:
第一,違禮者。吳澄云:“凡《春秋》之例,禮失者書”,[5]吳澄:《春秋纂言總例原序》,《春秋纂言總例》卷首,1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36頁下。如關于天子、諸侯之婚禮,吳澄認為《春秋》“得禮則皆不書”,[6]《春秋纂言總例》卷3,3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3頁下。莊元年“夏,單伯送王姬。秋,筑王姬之館于外。冬十月乙亥,……王姬歸于齊”。依禮,天子嫁女于諸侯,必使同姓諸侯主之。此為天子嫁女于齊襄公,而使魯主婚。但魯桓公被齊襄公所殺,齊魯有不共戴天之仇。吳澄指出:齊魯為仇讎,不當為之主婚,況兇服未除而行嘉禮,尤為非禮,故孔子書之,譏魯之不當主婚,傷莊之不能自立。[7]《春秋纂言總例》卷3,2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3頁上。又桓三年,齊僖公送其女姜氏嫁于魯桓公,經(jīng)書“齊侯送姜氏于讙”,吳澄云:“魯桓不親迎,故齊侯遠送其女至于魯之境。按《士昏禮》,父之送女也,不下堂,況國君之尊,送女出境,禮之所無也?!保?]《春秋纂言》卷2,8頁左—9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50頁。吳澄強調,《春秋》書非禮之事,“凡事皆然,非但昏禮一事為然也”。[1]《春秋纂言總例》卷3,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2頁?;噶晷小按箝啞保ㄩ啽┲Y,經(jīng)書“秋八月壬午,大閱”。吳澄指出:
天子因四時之田而教民以武事,春曰振旅,夏曰茇舍,秋曰治兵,三時所教,其法皆略,惟仲冬教大閱,則其坐作、進退、擊刺真如戰(zhàn)陣。以仲冬之事行于季夏,非其時也。且大閱者,天子之禮,非諸侯之所得行,為其僭禮,故因失時而書之,以著其僭。[2]《春秋纂言》卷2,15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53頁下。
第二,有關教化訓誡者。吳澄云:“(《春秋》)其無關于訓戒者削之?!保?]吳澄:《春秋備忘序》,《吳文正集》卷18,9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198頁上。換言之,即有關教化訓誡者書之?;噶?,“蔡人殺陳佗”,據(jù)《左傳》,陳佗于魯桓公五年弒陳太子免而自立,吳澄云:
蔡稱人,討賊辭也。陳不能討而蔡能討之,故以討賊之義歸之蔡。簒弒之賊,人人得而殺之也。陳佗篡立,既葬桓公,陳人君之亦已逾年矣,然簒賊非可稱君,故名而不爵。凡簒賊而稱君者,見本國之臣子與鄰國之君臣皆不能討,而成之為君也。茍有一人能明討賊之義,則名之為賊,而不成之為君矣,衛(wèi)人殺州吁,齊人殺無知,蔡人殺陳佗是也。[4]《春秋纂言》卷2,15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53頁下。
在吳澄看來,《春秋》書其事,意在表明:弒逆之賊,人人可得而誅之。可謂深含教化之意。又,莊公十二年“秋八月甲午,宋萬弒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據(jù)《左傳》,宋大夫南宮長萬于魯宋乘丘之役被俘,被釋放回國后遭到宋閔公嘲笑而弒閔公。吳澄認為經(jīng)文書此事是想表達:“萬有力無德,戰(zhàn)敗免罪已幸矣,又以之為大夫,宋閔用人如此,其遭弒也,自取之也?!保?]《春秋纂言》卷3,2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80頁上。也就是說,《春秋》書宋閔之弒意在訓誡后世人君當深察用人之方。
第三,變異者。吳澄在《春秋纂言總例》中統(tǒng)計了自《春秋》初之日食到哀公十四年獲麟的天道變異情況之后指出:
自日食至此,皆天道之變異也。《春秋》常事不書,唯變異則書。有年、大有年、獲麟,亦是變異,或指為祥瑞者,非。二百四十二年,有年者再而已,豈得謂祥乎?麟非治世不出,出于亂世,為獵人所獲而死,異孰大焉?[1]《春秋纂言總例》卷1,18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5頁下。( 著重號為引者所加,下同)
總上所言,吳澄主張圣人無容心,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以作《春秋》,因而,圣人之意不再像《公》《穀》《左氏》那樣訴諸于語詞,而是訴諸事件本身,從而重新確立起其《春秋》詮釋體系的觀念基礎。
但值得思考的是,圣人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還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原則,就具體的經(jīng)文記事而言,依然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如何可能?換言之,非常之事是如何通過具體的經(jīng)文敘事得以呈現(xiàn)的?吳澄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即其所建構的以“例”為中心的《春秋》詮釋體系。
所謂“例”,概言之,即記事規(guī)則,[2]趙伯雄:《春秋學史》,29頁。但不同《春秋》學家理解有異,朱彝尊在《涪陵崔氏春秋本例序》中就區(qū)分了牒例、謚例、釋例、條例、經(jīng)例、略例、通例、統(tǒng)例、纂例、義例、說例、演例、凡例等。[3]朱彝尊:《曝書亭集》卷34,17頁右—18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8冊,38頁下—39頁上。吳澄對《春秋》學的建構就基于對“例”的新詮,可以說,“例”構成吳氏《春秋》詮釋體系的義理骨架與綱維。不過其“例”學的建立并非思辨的結果,而是基于對《春秋》經(jīng)文的具體詮釋和歸納分析。吳澄著有《校定春秋》,已佚,今存《春秋纂言》十二卷、《春秋纂言總例》七卷。其《總例》序稱:“既采摭諸家之言,各麗于經(jīng),乃分所異,合所同,仿《纂例》為《總例》七篇?!保?]《春秋纂言總例》卷首,1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36頁下。所謂“采摭諸家之言,各麗于經(jīng)”即《纂言》之體例,而按照“分所異,合所同”原則撰寫的《總例》則是仿照唐人陸淳(字伯沖,?—805)綜合啖助、趙匡之說編纂的《春秋集傳纂例》之體例而成?!蹲胙浴肥瞧鋵Α洞呵铩方?jīng)文的具體詮釋,《總例》則是對經(jīng)文及《纂言》釋經(jīng)系統(tǒng)性總結的結果,其對以“例”為中心的《春秋》詮釋體系的闡發(fā)即集中表現(xiàn)于后者。
值得分析的是,吳澄既以圣人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作為建構其《春秋》詮釋體系的觀念基礎,但同時又講“例”,這看起來不僅與其反對文辭凡例的觀念相抵牾,更似與據(jù)實直書說格格不入,況且吳澄聲稱:“圣人筆削魯史,致謹于一字之微?!保?]吳澄:《四經(jīng)敘錄》,《吳文正集》卷1,8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6頁下。這似乎又回到了《公》《穀》文辭凡例說的老路上。其實不然,在吳澄看來,“例”固然是記事規(guī)則,在《總例》中他區(qū)分天道、人紀、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吉禮七例為總綱,每綱之下又有若干目,共八十八條,如“天道”綱之下分年、時、月、日、災異之目。就這些“例”來看,無一不表現(xiàn)為記事規(guī)則。在吳澄看來,作為記事規(guī)則的例,其核心要素是據(jù)實直書,這一點通過其在《總例》中對具體條目的闡釋即可見出,以“天道”條下之“年”例為例,吳澄指出:
新君繼世逾年稱元年,先儒謂逾年改元,非也。自漢武帝后,天子立年號以紀元,繼世之君次年更易舊君年號而別立年號,故曰改元。古諸侯非如后世天子之有年號,直以在位之一年而稱為元年爾,何改之云?又謂諸侯無史記,不當僭稱元年,亦非也。后世天子既有年號,則諸侯之國紀事皆用天子之年,古天子無年號,諸侯但遵用時王之正朔而已,年則自以其國君在位之一年、二年而紀,何僭之有?按《禮記·內則》言“閭史”、“州史”,夫以二十五家之閭尚且有史以記一閭之事,豈有諸侯之君而乃無史以記一國之事乎?[2]《春秋纂言總例》卷1,2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37頁下。
可見,在吳澄看來,《春秋》書“元年”只是表示國君即位之第一年這一事實,可謂據(jù)實書之。這一點透過其對《春秋》之“時”的詮釋更為確然可見。在他看來,《春秋》所書時為夏時,月為周正,是“移夏之四時加于周之十二月”。[1]《春秋纂言》卷1,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28頁。此說可謂胡《傳》“夏時冠周月”說之翻版,[2]胡安國注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云:“周人以建子為歲首,則冬十有一月是也。前乎周者以丑為正,其書始即位曰:‘惟元祀十有二月?!瘎t知月不易也。后乎周者以亥為正,其書始建國曰:‘元年冬十月?!瘎t知時不易也。建子非春亦明矣,乃以夏時冠周月,何哉?圣人語顏回以為邦,則曰:‘行夏之時?!鳌洞呵铩芬越?jīng)世,則曰‘春王正月’,此見諸行事之驗也?!保ê矅骸洞呵飩鳌肪?,王麗梅點校本,岳麓書社2011年版,12頁)而在胡氏看來,夏時冠周月乃孔子所改定,旨在假天時立義以見夏歷為百王不易之大法。[3]胡安國:《春秋傳》卷3,40頁。若吳澄之說與胡氏同,則與其據(jù)事直書說捍格,但其實并非如此,吳澄論“年”例后之“時”例云:
時者,天之春夏秋冬也。初昏,斗柄指寅、指卯、指辰之月為春,指巳、指午、指未之月為夏,指申、指酉、指戌之月為秋,指亥、指子、指丑之月為冬。夏后氏以建寅為正月,孟春為歲首,季冬為歲終,最得天時之正。商人以建丑為正月,漢《律歷志》所援商歷十有二月冬至為歲終。周人以建子為正月,故《禮記》、《左傳》冬至在正月,夏至在七月??紳h《律歷志》,則《周書·武成》、《召誥》所載月數(shù)皆從建子之月數(shù)起,又考《周官》所言春夏秋冬四時,則與夏、商無異,蓋月數(shù)雖改,而天時不可改也。古書凡書時者,不系以月,《金縢》“秋,大熟未獲”是也;書月者,不冠以時,《召誥》“惟二月既望”是也?!洞呵铩窌鴷r而系以月,書月而冠以時,蓋因魯歷改時,而書以譏其變常。正月、二月冬也,而曰春;四月、五月春也,而曰夏;七月、八月夏也,而曰秋;十月、十有一月秋也,而曰冬,據(jù)實書之,其非著矣。[4]《春秋纂言總例》卷1,3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38頁上。
吳澄通過詳細的考證力圖說明《春秋》所書“時”為夏時,月為周正,但非孔子所改,而是因襲魯歷。魯歷改時,違反天道,故圣人據(jù)實書之以譏其變常,“抑使后世知建子之正不如建寅之正于天時之序為順也,其答顏淵為邦之問,所以曰‘行夏之時’”。[5]《春秋纂言》卷1,1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28頁??梢姡瑓鞘现袄钡暮诵囊丶磽?jù)實直書。但顯然就具體記事而言,可以有不同的表述方式,而不同的表述方式又會產(chǎn)生不同的閱讀效果,如關于諸侯之朝覲聘問,僅就描述“諸侯到某國去”這一事實而言,書“朝”書“如”皆可,但實際上書“朝”與書“如”卻有很大差異,而吳澄即持此說(詳下文)。由于吳澄主張《春秋》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又認為義由事見——此由吳澄所承繼的朱子據(jù)實直書而善惡自著的觀念及前引吳氏對“時”例的解釋即可看出。此外,吳氏在詮釋“日”例時指出:
陸氏所纂書日、書月、書時例,已得其當,今悉從之。按啖氏曰:“《公》、《穀》多以日月為例,或以書日為美,或以為惡。夫美惡在于事跡,見其文足以知。日月之例,皆穿鑿妄說也?!保?]《春秋纂言總例》卷1,12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2頁下。
所謂“陸氏所纂書日、書月、書時例”即陸淳《春秋集傳纂例》一書中對時、月、日例的論述。吳澄既稱“悉從”其說,則對于啖氏“美惡在于事跡,見其文足以知”之說亦為肯認,而所謂“美惡在于事跡,見其文足以知”即義由事見?;诖耍诰唧w事件的記載上準確呈現(xiàn)被理解為“非?!钡氖聦嵕统蔀檫壿嫷谋厝?。正是在此意義上,吳澄指出孔子作《春秋》“致謹于一字之微”,并以“例”說系統(tǒng)化地呈現(xiàn)作為“直書”的原則。依此而言,吳氏之“例”與《公》《穀》之“例”絕不相同。后者在本質意義上,是圣人褒貶之意的條例化表述,而前者則是圣人試圖準確刻畫事實即揭示事之“非?!睂傩灾獾臈l例化表述。
就“實”(事實)而言,至少可以從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去理解。按照吳澄圣人據(jù)實直書非常之事的說法,則記載事件的經(jīng)文在敘述形式上是直書的,在內容上是“非?!钡模叩年P系應當是:內容層面的“非?!睂傩缘某尸F(xiàn)依賴于表述形式,而直書形式的具體運用又必以“非常”之事的呈現(xiàn)為其目的。從《總例》來看,吳氏對“例”學的建構確實遵循著這一內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的致思理路:依據(jù)不同內容而采取各異的直書形式就構成其“例”。吳氏在《總例》中區(qū)分的七綱八十八目實際上就是根據(jù)“實”即敘述對象所做的分類,而每一目又有其各自的直書形式。概言之,這些直書形式有四種:
一是直書以見實。直書以見實與作為其例學核心要素的據(jù)實直書層次略有不同,后者是貫穿于其所有條例的根本宗旨,而前者則是實現(xiàn)后者的進路之一。直書以見實是說,《春秋》對經(jīng)文的記述不加修飾而直書魯史之辭,如關于經(jīng)文之書月書日,吳澄云:“凡例當書日而不書者,蓋舊史之文遺闕,或他國告辭不具。”[1]《春秋纂言總例》卷1,13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3頁上。所謂“凡例當書”并非是說有一預設的條例作為規(guī)范經(jīng)文記事的原則,而是說就經(jīng)文記載某類事件的一般情況而言。如關于天道條下之“日”例,吳澄統(tǒng)計經(jīng)文書日者共60 種,每種之后備列其出現(xiàn)次數(shù)及所在經(jīng)文年份。由此即可推得關于某種事件的書日之例,如就經(jīng)文所書“盟”“卒”而言,吳澄指出:“盟當書日,卒亦當書日?!保?]《春秋纂言》卷2,27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59頁下。但隱公元年“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則不書日,吳澄云:“此不書日者,史文闕?!保?]《春秋纂言》卷1,4頁左—5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30頁。宣公五年九月,“叔孫得臣卒”,亦不書日,吳澄云:“不書日,文闕?!保?]《春秋纂言》卷7,1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577頁下。由其所云不書日為史文闕可知,凡盟、卒書日,皆直書魯史之辭。
二是變文以見實。變文以見實是相對于直書以見實而言,變文即更改魯史文辭,但吳澄所謂變文并非如《公》《穀》那樣是要通過文辭傳達微言大義,而是為了更準確地反映“實”。如關于經(jīng)文所記之婚禮,吳澄于“嘉禮”例中指出:“昏禮之大節(jié)有三:納幣一也,親迎二也,夫人至三也?!保?]《春秋纂言總例》卷3,3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3頁下。通過歸納經(jīng)文,吳氏指出:“昏禮:往納幣,往送女,依聘例書時,逆夫人至國則書月。”[6]《春秋纂言總例》卷1,14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3頁下。但經(jīng)文于莊公逆婦則書日,且不書夫人至而僅書其入,莊公二十四年“夏,公如齊逆女。秋,公至自齊。八月丁丑,夫人姜氏入”,吳澄認為此為孔子之“變文”,“莊公逆哀姜,特變文書入,又書日,以示急切”。[7]《春秋纂言總例》卷1,14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3頁下。即通過變書“至”為書“入”且書日這種特殊的修辭來刻畫莊公求婚心切這一事實。需要說明的是,吳澄既以《春秋》為據(jù)實直書之作,則此處書日非孔子私意添加。事實上,吳澄認為:圣人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修之者,約其文,有所損,無所益也”。[1]吳澄:《春秋備忘序》,《吳文正集》卷18,9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 冊,198頁上。上文變書“至”為書“入”至多是修辭之間的一種“等量代換”,并非增益。
三是筆削以見實。如關于“賓禮”例之“如”,成公十三年“公如京師”,據(jù)《左傳》,成公此次朝王實際是會同諸侯伐秦,途經(jīng)京師,順便行朝覲之禮。吳澄云:
春秋之時,王室衰微,諸侯傲慢,朝王之禮廢而不講,魯號秉禮之國猶然,歷十二世二百四十二年之久,僅有成公一如京師,乃因會晉伐秦,道自王都,因而朝焉,本意不在朝王也,故經(jīng)書曰“公如京師”,而不曰“朝”也。[2]《春秋纂言總例》卷4,1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80頁上。
吳澄言下之意似是說:作為史書的《魯春秋》于成公朝王當書“公如京師朝王”或“公及諸侯如京師朝王”,總之要完整描述公如京師朝王這一事實。實際上由以重史著稱的《左傳》的記載即頗能看出這一點,其曰:“公及諸侯朝王?!眳浅握J為,在孔子看來,成公本無朝王之誠意,故《春秋》只書其“如京師”而削去“朝王”,以此刻畫其無朝王誠意的真實心理。可見,在吳澄來看,孔子作《春秋》時對魯史文辭的確做了筆削處理,而這一筆削的目的在于更加準確地反映事件的真實面貌——不僅包括事件主體的外在行為,亦包括其行為的動機。
四是特筆以見實,即孔子為描述事實而采取的特殊記載。襄公十五年,“劉夏逆王后于齊”,吳澄于“嘉禮”例之“王后”條下云:
靈王之逆后,于禮蓋無失,然不使八命之公,乃使三命之士,是不重嘉事也,《春秋》特書“劉夏”以譏焉。[3]《春秋纂言總例》卷3,1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2頁。
吳澄認為經(jīng)文“劉夏”為孔子之特筆,原因在于:逆后當使八命之公,不應使三命之士。桓公八年“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吳澄認為“祭公”為“王朝八命之公”,[1]《春秋纂言》卷2,19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55頁下。是以其云:“桓王后以三公逆,是矣?!保?]《春秋纂言總例》卷3,1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72頁。而劉夏乃三命之士,[3]吳澄云:“天子之上士,三命稱氏、稱名,如叔服、劉夏與石尚?!保ā洞呵镒胙浴肪?,6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431頁上)故經(jīng)文書其名以見王室以三命之士逆后之實。不過吳澄的說法很容易令人誤以為其意是說《魯春秋》本不書劉夏而經(jīng)特書之,其實吳氏所謂“特書”乃相對“例”即經(jīng)文對此類事件的一般書法而言,此例中劉夏書名即是相對于祭公之書爵而言。此由其如下說法可看得更加清楚:
1.內災皆書日,內事詳也。外災或書月,或書時,莫能定知,外事略也。昭十八年,夏四月,壬午,宋、衛(wèi)、陳、鄭災,以四國同日災,天下所異,故特書日。[4]《春秋纂言總例》卷1,13頁左—1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3頁。
2.蟲、獸、飛、禽之異,皆書時者,但記其異,故不假月日。惟僖十六年,六鹢退飛,承上文“春正月,戊申朔,隕石”之下,故特加“是月”二字,以見其與隕石不同日而同在正月也。[5]《春秋纂言總例》卷1,14頁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3頁下。
3.興作皆合于農(nóng)隙,但紀其時,是非著矣。僖二年正月,城楚丘,內為外城,故特書月。[6]《春秋纂言總例》卷1,15頁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 冊,344頁上。
第一例中“特書日”相對于外災例之“書月”“書時”,第二例中“特加‘是月’”相對于記異例之“書時”,第三例中“特書月”相對于興作例之“但紀其時”。可見,吳澄所謂“特書”只是相對于一般書法而言,并非孔子私意添加。事實上,此亦吳澄所主張的孔子作《春秋》據(jù)實直書、有損無益原則之題中之義。依此而言,作為吳澄“例”學建構的一個基本預設是:除了“舊史之文遺闕,或他國告辭不具”的情況,《魯春秋》記事對于事件之時、月、日及行為主體之名氏、官爵無不詳細載錄。孔子作《春秋》正是在此基礎上展開的。上述直書、變文、筆削、特筆,除直書外,后三種實際都是由更改魯史文辭以實現(xiàn)對事實的呈現(xiàn),而直書魯史文辭在本質上亦是因其能準確反映事實??梢姡瑓浅螌Α皩崱钡睦斫庠谥熳拥幕A上又有所深化。對于朱子而言,“據(jù)實直書”只是一個一般性的指導原則,其對“實”的理解亦往往指向作為文本的魯史,所謂“《春秋》只是舊史錄在這里”“夫子直書史家之辭”。[1]《朱子語類》卷83,《朱子全書》第17 冊,2855頁。而在吳澄,“實”在本質上是指孔子所理解的事實,而作為文本的魯史只是呈現(xiàn)孔子所理解之事實的一個基本參照。上述四種直書形式所針對的亦是作為文本的魯史,目的在于呈現(xiàn)孔子所理解的事實。依此而言,隨著吳澄對“實”之內涵的理解的轉換,“直書”的對象亦從魯史舊文轉換為孔子所理解的事實。
綜上所述,吳澄在繼承朱子“圣人”觀念及其據(jù)實直書說的同時,通過引入《春秋》常事不書的觀念,揚棄朱說,以實現(xiàn)對其理論困境的克服,并據(jù)以重構“例”學。由上分析可見,其“例”既非《公》《穀》之文辭褒貶凡例,亦非左氏家之史例,而是針對不同事件提出的直書方法,而直書、變文、筆削、特筆皆指向孔子所認定之“實”的呈現(xiàn),以求達到述事明義的詮釋效果。就此而言,作為記事規(guī)則的例,在此被吳澄改造為將圣人之意貫注于事實的方式,從而構成其《春秋》詮釋體系的義理骨架與綱維。換言之,在吳澄所建立的《春秋》詮釋體系中,圣人之意與事、義之間的關系可表述為:圣人之意→事→義。即由圣人之意決定經(jīng)文所書之事,而義由事見,“例”則是貫注圣人之意于事件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