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散文家簡媜有文道及,一位女子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一句:“月夜時分,遲歸人總是聽到水洼底的呼喚,借我一瓢時間?!?/p>
后來,她把“一瓢”劃掉,改為“幾兩”。筆記本被一位陌生男子看到,他認為“一瓢”比“幾兩”好。
女子也覺得水洼形狀像水瓢,用“瓢”較好。
但男子又轉了念,說,還是用“兩”好,一寸光陰一寸金,既然時間像金子,當然要用兩了。也可以改為“一尾”,因為時間滑溜溜的,像魚,抓不住。還可以改為“一頭笨手笨腳的時間”。
我想如果我加入他們的討論,會提出,我傾向于“一瓢”。
譬喻時間,通用的是流水。光陰一去不返,暗合“人不能兩次涉入同一河流”的哲學命題。
梭羅說:“時間只是供我垂釣的溪流。我飲著溪水。”隱士的暇豫呼之欲出,但偏于被動;魚上不上鉤,都不是釣魚者說了算。不如自行俯身,舀上一瓢。
滄浪之水兮,可以濯纓,可以濯足;那么,不舍晝夜的時間之水呢?
抱歉,別說時間的“將來”比騙子的誓言還要縹緲,“當下”也溜滑如鱔魚,你的“瓢”能舀到的,僅僅是“往昔”。
如此,“瓢”里帶著時間的迷離水色,其實是記憶。時間隨物賦形,人物、事件和風景,就是容器。
舀“時間”之水,并不限量,只要你工于懷舊,多少瓢悉隨君意。
要問,你把瓢伸向哪一段水流?少時那一段,清澈如淚;青春那一段,用得上波德萊爾的詩句,“不過一場陰郁的風暴”;中年一段,因負重而沉穩(wěn),因漂泊而自由……
你該還關心自己的身后事,盡管放浪之士卑之為“不如即時一杯酒”。
才活了25歲的濟慈,他的墓志銘寫道:“這里安息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p>
這水難道不是時間?一輩子庸庸碌碌也好,驚天動地也好,水上的名字能存留多久?
知道時間可以“瓢”作為計算單位以后,我對一切瓢狀物件,如勺,如網兜,便敏感起來。
是啊,它們都是可以從你的光陰“取樣”的。如此,且對時間,懷有更多的戒慎、敬畏,勿在自己身后,別人舀出的你的時間,是連過濾的價值也沒有的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