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克敬
到石鼓山上的中國青銅器館走幾遭,便站在何尊前仔細地揣摩了幾回,唯這一次與來古周原采風的多位文學界的大腕,再次站在何尊前,才突然地覺悟到,周人把盛酒的器物命名為尊,是有其深意的,無酒不尊,至尊為酒。
尊酒的習俗,就這么以青銅器的方式傳承了下來。不過,我想要問的是,所盛之酒,可也是古周原上流傳了幾千年的西鳳酒?對此我不敢瞎猜,但也不能不說,舍近求遠去盛裝別的什么酒,就更沒有可能了。所以我還是要說,無酒不尊的何尊,是曾經(jīng)盛裝過我們古周原上的西鳳酒的。那醇香的西鳳酒,所澆灌的,是何尊的高貴了。它的高貴,全在于器身內(nèi)壁上有著“中國”二字的銘文。讓我們國人,尊上“中國”,歷史地找尋到了我們的根。我們根的出土,卻特別的蹊蹺,讓名叫陳堆和張桂蘭的夫婦深刻理解了獰厲之美這個詞。
時在1963年的秋季,剛下過一場大雨,到晚上天放晴了,皎潔的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晝一般。那時還很年輕的陳堆,白天吃了些糠菜一類的東西,到半夜鬧起了肚子。他從炕上爬起來,到后院蹲茅坑??伤€沒蹲利索,就又跑回到屋子,給睡在炕上的婆娘張桂蘭說,崖背上有張鬼臉,瞪著眼睛看我,把我差點嚇死。說話時,陳堆已經(jīng)迅速地鉆進被窩,貼著婆娘的身子直打顫,還不忘催促婆娘燒幾張紙錢,把鬼送一送。婆娘張桂蘭倒比男人陳堆的膽子大,給他說,世上哪有鬼,別是你看花了眼吧。陳堆依然心驚膽顫,給婆娘說,真真切切的是鬼,張著眼睛盯著人看,冒的都是綠光呀!婆娘張桂蘭知道,人的病十有八九是被嚇出來的,別是男人陳堆中了邪,精神上受了刺激。于是,給男人大講了一些破除迷信的道理。偏在這時,男人又鬧起了肚子,婆娘張桂蘭便陪著男人,一起到后院蹲茅坑。陳堆自小學了點醫(yī)道,家里的境況不好時,就和他的女人張桂蘭去了口外的固原討生活。1963年,固原的情況比老家更差,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夫妻倆一商量,就又回到了賈村鎮(zhèn)的老家。剛回家時,因為沒有地方住,就租了本家隔壁的兩間土房安頓下來。他們鎮(zhèn)上的莊院,大都是前院后窯的格局,也就是前院里的平地蓋房子,后院靠著的斷崖上打窯洞。白日的大雨下過后,有窯的崖面垮了一角。陳堆前次看見的那張鬼臉就在這一角垮塌的崖背上。
何尊
盡管月光很亮,張桂蘭陪著男人陳堆去解手,手里還是端了一盞燈。他們雙雙到了后院,這一次嚇著的不是男人陳堆,而是女人張桂蘭,也不管男人的茅坑蹲完了沒有,抬頭朝院后的崖背上瞄了一眼,果然有雙綠森森的鬼眼在月光中明亮著。張桂蘭哎喲一聲驚叫,把她端在手里的燈盞也差點扔到地上,轉(zhuǎn)過身就往屋里跑。
位于石鼓山上的寶雞青銅器博物館
陳堆自然跟著也跑了出來,鉆進了四面露風的土房里,也不知是一驚一嚇起了作用。是夜,男人陳堆沒再鬧肚子,夫婦倆關門閉戶,守在昏黃的燈頭下,一夜沒敢眨眼,生怕惹鬼進屋。熬到天亮,陳堆招呼婆娘張桂蘭,一起又去了后院,想要看個究竟,可是夜里發(fā)著綠光的那雙眼睛,晨光里也還冒著白光。
但畢竟是白天了,人的膽子要正一些。陳堆操起一把老镢頭,朝著崖背上的鬼眼睛處挖去,咚的一聲,就掉下一疙瘩銅來,差點砸了陳堆的腳背。
純樸厚道的夫婦倆,哪里知道他們挖出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他們從后院里把這件后來命名為何尊的珍貴器物,搬到住人的屋子里,看著也沒個啥用場,就把手頭有的爛套子(棉花)啥的,順手塞在里邊。時間一長,卻引起了老鼠的興趣,在何尊里的爛套子里做了一個窩,下了一群小崽子。
也就是那一窩小老鼠生在何尊的爛套子里時,陳堆又打算上寧夏的固原去了。他和婆娘在老家的日子并不怎么好過,仍然是吃了上頓愁下頓,餓得肚皮貼到了后背上。便是挖出了一個寶貝青銅尊,也不能給他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倒像是比以前更加困難,逼得婆娘張桂蘭要到田地里去挖野菜來充饑。這樣就不如去固原了,那里他是有個很好的人緣的,于是吃野菜、啃樹皮,動員婆娘張桂蘭,就又上了固原。臨走時,陳堆把他挖出的那口大銅尊交給了鎮(zhèn)上的胞兄陳湖代為保管。
就在陳堆、陳湖兄弟交割大銅尊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里邊的那窩老鼠崽,把困難時期滿臉愁緒的兄弟倆惹得好一場笑。
也是陳堆的老哥生活得太難了。到1965年時,一鍋飯連點鹽味都沒有。老哥陳湖想起了老弟陳堆托他代管的大銅尊,覺得還有些分量,就找來一個破麻袋,背在肩上下了賈村原,去了寶雞市的廢品收購站,想要賣給人家當廢銅。就這還賣不出去,人家市內(nèi)的廢品站,一定要他除了銅銹才肯收,而他又不同意,這就轉(zhuǎn)到了群眾路上的廢品站,那里的工作人員好說話,沒除銅銹就給了陳湖30元錢。
別小瞧區(qū)區(qū)30元,到現(xiàn)在確實不算什么,在那時可是個大數(shù)目哩,一下子解了陳湖的難,使他們貧危的小家過上了有鹽有醋有滋味的日子。
以上就是發(fā)現(xiàn)何尊的故事。朋友呂向陽把這個故事,寫進了一本他出版的《三十六個挖寶人的命運》的書里,讓我好不憂心。卻好有個叫佟太放識寶的人。他頭戴一頂右派帽子,平時除了接受革命群眾的批斗外,就是到寶雞市的幾處廢品站去轉(zhuǎn)悠,已經(jīng)賣作廢品的何尊,就這么被他發(fā)現(xiàn),并且使之綻放出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光彩來。
佟太放早些年上了學,刻意鉆研文物考古知識,是陜西文博界少有的一個人才。他那日去到玉泉廢品站,在堆積起來一人多高的廢銅邊,看見了這件青銅器的時候,他心疼得閉上了眼睛。他沒敢自己告訴組織而是通過一位出身好的人,報告給了單位領導,去廢品站驗證了那件器物的真?zhèn)?,按當時的廢銅收購價值30元贖了回來。
館里為了保存好這件青銅器,找了市長,要來一筆錢,買了個保險柜,把這件青銅器鎖在了里邊。他這一鎖,就使這件青銅器在保險柜里呆了近10年,到1975年,北京舉辦新發(fā)現(xiàn)貴重文物展覽,這件造型獨特、畫案精美的青銅器被陜西省文博部選中,送到了國家文物館。至此,這件出土發(fā)現(xiàn)至今13個年頭的青銅器物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命名。
端的是,負責籌備這次展覽活動的人是我國著名的青銅器鑒識專家、時任上海市博物館館長的馬承源先生。
在陜西暫定名為饕餮紋銅尊的這件青銅器,甫一運抵北京,就到了馬承源先生的手里。一般情況下,青銅類的器物出土時,因為長期埋在地下,渾身布滿了銅銹。所以,要向社會展覽時,使其達到較好的效果,就要進行一定的技術處理,而除銹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正是馬承源先生對這件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青銅器進行銅銹處理時,又使一個驚天的發(fā)現(xiàn)展現(xiàn)在了世人的眼前。
何尊銘文拓片
我在一份資料上摘錄了一段話,就是馬承源先生清除這件青銅器銹跡的記述。說是馬先生見其內(nèi)腹底部平坦,當時揣度,肯定會有一篇銘文在那里。于是,他便小心地清除銅銹,細心地觀察銹跡下的變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遠古銘文筆道的痕跡。作為文物來說,青銅器之所以珍貴,很大成分在于它上面所刻的銘文。銘文的字數(shù)越多,記載的資料越豐富,那么這件青銅器的價值就越高。原因是,早期(特別是夏商周三代)歷史文獻對當時的社會情況雖有一定記載,但與近現(xiàn)代歷史記載相比較,還是很不夠的,而且還有許多謬誤,弄得人撲朔迷離,語焉不詳。要想準確地還原古代歷史,就還需找到當時的實據(jù)給予佐證。但是歷史研究家能夠獲得的直接材料少之又少,除了一些甲骨文外,最重要、最直接的材料就只有青銅彝器上的金文了。很大程度上,這些流傳下來的文字可以起到“證經(jīng)補史”的重大作用。當然,器物本身的鑄造藝術和裝飾藝術,也是不容忽視的,也有其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價值。
經(jīng)過細致認真的清理,一篇12行共計122字的銘文,赫然出現(xiàn)在這件青銅器的腹底上。馬承源先生解讀銘文,發(fā)現(xiàn)銅器是一位何姓古人所制,因此就為這件青銅器起了正式的名字:何尊。
尊為盛酒器,主要用于古代的宴席上。一般先將酒注入尊中放在席旁,然后再舀到壺里,放在席上飲用。有兩句古詩:“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講的就是這回事。有了正式命名的何尊,圓口方體,通高39厘米,口徑29.6厘米,重14.6公斤。相互對稱地鑄造了四道扉樓,口沿下飾有蕉葉紋,再下到了頸部又衍變成蠶紋。到腹部及至圈足部分,就一滿都是高浮雕的卷角饕餮紋了,自然的,處在落腳的部位就又是襯底的云雷紋。這便是后來,由馬承源先生多次說過的“鎮(zhèn)國三寶”何尊的基本造型,無處不莊嚴厚重,無處不美觀大方。器內(nèi)底部的銘文,除殘損3字,余均清晰可辨。譯成現(xiàn)在的話,其大意為:
周成王“初遷宅于成周”,告祭武王。四月丙戊日,王在京室訓誥小子。何的父親輔弼周文王,很有貢獻。文王承受到上天授予的統(tǒng)治天下的大命,等到武王攻克了商,則告于天說:我要建都于天下的中心(宅茲中國),在這里統(tǒng)治民眾、周王室。周王賞賜給何貝三十朋,何因此作尊,以為紀念。
這就是何尊至為珍貴的價值所在了。其銘文可與先秦時的典籍《尚書》中的《雒誥》、《召誥》等篇章互為補充,是研究周初政治歷史的重要史料。
除此而外,該就是銘文“宅茲中國”四字了。我在著錄譯為白話文的何尊銘文時,專意在括號里保留了銘文中的這幾個字。是想要引起大家的特別注意。我們都是中國人,身上流中國祖先的血脈,對漢語組成的“中國”二字,也便如自己的魂靈,滲透到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上了。但我們有必要對這個可愛的名字做一個追根溯源的了解。
在此之前,從歷史文獻中可以查到“中國”這個詞組的文章,最早見于《尚書·周書·梓材》對周成王的追述:“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皇天把中國的土地和人民交給周武王治理。當然,這時候的“中國”有很大的局限,專指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对娊?jīng)·大雅·民勞》中,也提到了“中國”二字,所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对娊?jīng)·小雅·六月序》中同樣地提到了“中國”二字。即:“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爆F(xiàn)在有了一個青銅何尊,使得“中國”二字的記載一下子有了至為厚重的證明。誠然,現(xiàn)在的中國隨著時代的推移,逐漸變得浩大而廣袤,其意也不是“宅茲中國”那個樣子,而成一個多民族團結友愛的龐大國家的國名,然其所具有象征意義仍然是重大的,深遠的。
1976年,中美外交的堅冰剛剛打破不久,我國文物部特擬組織一批文物赴美國展覽,美方有識之士來函要求,參加這次展覽的文物務必包括何尊在內(nèi)。而美方為了保證何尊的安全,為其投保高達3000萬美元。
這是何尊赴國外展覽少有幾次的頭一次。2002年,國家文物局制定文物等級,擬定64件文物永久性不準出國展覽,保尊是其中最無爭議的一件。
是?。〖葹殒?zhèn)國之寶,何尊就該寸土不離地守在中國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