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虹
今年6月25日凌晨3時35分,走過人生105個年頭的著名文藝理論家、語文教育家、原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徐中玉先生駕鶴西行,離開了讓他牽腸掛肚而又使他歡喜使他憂心的世界。噩耗傳來,先生的親朋好友和眾多學生,無不唏噓惋惜。6月28日,徐中玉先生追悼會在龍華殯儀館大廳舉行。大廳內懸掛的挽聯(lián),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徐先生的一生總結:“立身有本,國士無雙,化雨春風萬里,何止滬濱滋蘭蕙;弘道以文,宗師一代,辭章義理千秋,只余清氣駐乾坤。”數百多名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生前友好、各屆學生等匯聚成悼念的人流,為徐中玉先生送行。數不清的花籃和挽聯(lián)從大廳一直排到門廳外,綿延不絕,表達著親朋好友和他的學生們的無盡哀思。為徐先生送行的那天恰逢期末考試周,我有監(jiān)考任務,分身乏術,只好在追悼會召開前夕,連夜代表任職學校起草唁文,并委托母校中文系代訂花籃,以寄托心中的敬意與哀悼。
徐中玉先生是一代真正的知識人的典范。在超過百年的漫長而艱難的歲月里,他始終如一地堅守知識分子的良知與中國文論和文學的標桿,歷經磨難而以民族、國家大義和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與發(fā)揚光大為己任,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身處逆境而沉靜,面臨危局而敢言;兢兢業(yè)業(yè)俯首工作,甘于清貧埋首學問——這是他留給我們的人生楷模與精神遺產。他的一生,端端正正地寫好了一個大寫的“人”字,成為我們受用不盡的寶貴財富。徐中玉先生畢生投身大學教育與學術研究,乃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和語文教育家,享有“大學語文之父”之盛譽。他在魯迅研究、文藝理論研究以及大學語文教育等領域成果豐碩,享有崇高的威望。先生一生成就卓著,品格高尚,高風亮節(jié),為世人所景仰。他為推動我國的文藝理論研究、大學語文教材和課程建設等方面作出了世所公認的重要貢獻。
初見先生,運籌帷幄
我最初見到徐中玉先生時,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作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我當時填報的高考志愿是“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由于“文革”期間,上海的幾所文科院校如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師范學院、上海教育學院等校合并,統(tǒng)稱為 “上海師范大學”。不過,我接到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明確寫的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所以我一入學就到了位于中山北路3663號的華東師范大學。當時中文系位于麗娃河東面靠近校門口的三幢庭院式的平房內,三幢平房都有著長長的走廊,系主任辦公室、系資料室以及中文系的各個教研室都各據其間,穿過走廊透過玻璃窗總可以看見每間屋子里的情形。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徐中玉先生。他當時坐在中文系系主任辦公室里,靠窗的辦公桌前總是堆著一疊疊文件或書籍。他那時大概六十歲出頭,國字臉方方正正,穿著樸素的灰色或藏青色中山裝。平日里總是夾著一只黑色公文包,走路速度很快,講話的語速也比較快。
平房前面就是三層樓的文史樓,從前是我們中文系和歷史系學生上課的地方。文史樓正門有著四根羅馬式大立柱,氣勢恢宏。這里或許正是茅盾先生在《子夜》中寫到的“麗娃麗妲”,主人公吳蓀甫的太太林佩瑤、林佩珊姐妹上過學的地方,當年是從圣彼得堡流落到上海灘的白俄貴族開設的一所女校。文史樓是典型的方正恢宏的俄羅斯建筑風格,樓頂是一個大大的可以舉辦舞會的露天平臺。我們77級入學后曾在露天平臺上舉辦過活動,后來因為年久失修而漏水,露天平臺就被關閉了。
那時,百廢待興,華東師大中文系首屆通過高考的150多位大學生進校,集合了12年歷屆從66屆高中生到76屆應屆生的1977級學生,文化程度參差不齊,該如何教學,如何引導?加上僅隔半年之后,1978級150多位學生又緊跟著入學,作為系主任的徐中玉先生,肩上的擔子著實不輕。然而,他卻用四兩撥千斤的非凡領導力,很快就使華東師大中文系這兩屆學生在全國的文學界、語文界有了較大的影響。
諄諄教誨,學研并舉
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后來會選擇現代文學研究作為終身職業(yè),是和徐中玉先生、導師錢谷融先生的教誨以及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徐先生擔任系主任期間中文系鼓勵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論的學術氛圍分不開的。我考進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不久,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給77級學生合開了一門“文藝學專題”課,我是選修者之一。當時因為年齡小,上課不是很專心,所以兩位先生具體的講課內容,已經記不清了,但兩位先生在課堂上對我們的諄諄教誨,卻如雷貫耳,至今回味無窮。最難忘的一番話,就是寫評論文章一定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真切感受,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要一味吹捧。當時《上海文學》上登了一篇小說《陰影》,我就嘗試著寫了一篇2千字的評論,當作課堂作業(yè)交了上去。沒想到過了幾天徐中玉先生上課發(fā)還作業(yè)時跟我說:你很有自己的想法,可以試試投稿。在他的鼓勵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就把它投給了《上海文學》編輯部。更沒想到的是,我這篇課堂作業(yè)竟然以標題為《對小說〈陰影〉的一點意見》,在做了一定刪節(jié)后發(fā)表于《上海文學》1979年第4期上,這對一個大二女生而言不啻是一個極大鼓舞。
此后,我一發(fā)而不可收,大三至大四期間在《百草園》《語文函授通訊》《萌芽》等刊物上接連發(fā)表了《談談〈草原上的小路〉中石均的性格塑造》《試論茹志鵑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剛剛入伍的未來將軍——評〈萌芽〉復刊以來的短篇小說》《霧,在她的筆尖纏繞——王小鷹和她的創(chuàng)作》等評論文章。本科畢業(yè)論文后來分別以《論廬隱的早期思想和創(chuàng)作》和《論廬隱的后期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福建論壇》(雙月刊)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為我報考錢谷融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打下了一定基礎。
我看到現在有些寫徐中玉先生的文章或報道,往往稱頌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獨開風氣,允許有創(chuàng)作才華的學生如趙麗宏、王小鷹等人以詩集和長篇小說代替畢業(yè)論文,因而造就了令全國矚目的“麗娃河作家群”的繁盛景象,甚至于有論者以為徐先生偏愛創(chuàng)作而鄙視“論文”,這無疑是片面的。其實,作為資深學者,徐中玉先生對于中文系學生在學術方面的鼓勵和舉措更為突出,例如,與我同班的一位學養(yǎng)深厚的男生,在“現代漢語”課后寫了一篇討論“詞的重疊”的作業(yè),任課老師覺得他寫得不錯,徐先生聽說后立刻表示,應該推薦到學報去。不久,“中文系一年級學生劉大為”的名字就出現在了《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上。這篇論文的發(fā)表,當時不僅在中文系、歷史系、政教系等文科院系學生中引起了極大反響,而且在中青年教師中引發(fā)了不少震撼,因為屆時大多數中青年教師都還未曾在學報發(fā)表過論文。
此后,僅就中文系1977級中,就有夏中義、宋耀良、方克強等一批本科生的學術論文,紛紛登載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上,中文系學生的學術名聲鵲起,就連“物質利益”也收獲頗豐:當時在學報發(fā)表一篇論文的稿酬,幾乎相當于大學青年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更為重要的是,在徐先生的主持下,1977級畢業(yè)留校的學生數前所未有,用時任系副主任齊森華老師的話說“是史無前例”的:僅我所在的77級4班,直接留校和考取研究生后再留校的學生,就有11人之多,占了全班四分之一以上,并且很快就成為中文系各門專業(yè)課程的教學骨干,從現代漢語到古代漢語、語言學概論;從文藝學、現當代文學到外國文學。以致有人戲稱:1977級的留校學生,幾乎就能開出中文系的主要專業(yè)課程。這也直接造就了華東師大中文系1980年代的生機勃勃的學術風貌。
一身傲骨,敢說諍言
徐中玉先生與導師錢谷融先生,生前一直是摯友加至交。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因院系調整而由大夏大學、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等校合并組建為華東師范大學始,徐中玉先生從滬江大學,錢先生從上海交通大學,幾乎同時調入新組建的華東師大,兩位先生經歷了近70年華東師范大學風風雨雨的發(fā)展歷程,他們的身上幾乎貫穿著一部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史。我在母校從本科讀到博士、從畢業(yè)到執(zhí)教的20多年里,常在麗娃河畔的華師大校園內看到兩位先生幾乎形影不離的身影。2014年12月,德高望重的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同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跟隨錢先生攻讀中國現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后來又在中文系執(zhí)教,期間以及后來在其他場合都親耳聽到錢先生十分敬佩地說起徐先生,“他實在是又能干,又肯干,敢作敢為,只要義之所在,他都會挺身而出,絕不瞻前顧后,不像我這個人,又懶散又無能”。
確實,徐中玉先生愛憎分明,敢怒敢言。曾聽錢先生說起過一件事: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施蟄存先生曾在一次會議上受到了粗暴對待和批判,旁人皆噤若寒蟬,唯有徐中玉先生挺身而出,為他辯解,結果自己不僅也遭到批判,還和施蟄存先生、許杰先生等一起被打成右派,被剝奪了上講臺的資格,直到十年動亂結束后才恢復名譽。對此,徐先生無怨無悔。施蟄存先生復出后,給我們77級開過一門課“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時年75歲。這是他復出后給本科生親自講授的唯一一門大課,他以深厚淵博的學術功底、風趣生動的講課風格贏得了77級學生的好評,有不少同學正是在他的影響下,開始熱愛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
可惜施先生在授課結束不久,即檢查出患了直腸癌,做了手術后就在家只給研究生授課了。2003年,恰逢施蟄存先生百歲和徐中玉先生九十壽辰,母校中文系為他們祝壽,著名詩人王辛笛先生為兩位壽星分別寫了舊體賀詩。就在這年下半年,施蟄存先生最后一次入院,徐先生去華東醫(yī)院探望他,此時施先生已無法說話,但他卻聽出了徐先生的聲音,向這位曾患難與共的老友用手招了一下,發(fā)不出聲音來。徐先生在失語的施先生病榻前坐了一個多小時。次日凌晨,施先生就離開了人世,等徐先生再次趕到華東醫(yī)院時,已是人去床空,但是徐先生堅信:“他的各種貢獻能夠長期產生影響,留給后世?!币簧部?、歷經磨難的一代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有徐中玉先生這樣的摯友與至交,也應該是一生無憾了。
九旬主編,彪炳史冊
也正因為徐中玉先生嫉惡如仇、大義凜然的崇高威望和人格魅力,不久對推薦我申請香港大學博士候選人的錄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當時,我打算研究抗戰(zhàn)時期中國現代作家如許地山、戴望舒等在香港期間的文學活動和創(chuàng)作,有許多重要的文學史料都收藏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內,所以想申請香港大學中文學院的博士候選人。但這需要有兩位學術推薦人,所以我就找到了徐中玉先生和香港中文大學的盧瑋鑾(小思)教授,他們很快為我寫了推薦信。寄去不久,我就收到了香港大學的博士候選人錄取通知書。雖然后來港大一再給我延期就讀的機會,但由于當時赴港的種種限制,我未能如愿進入港大就讀博士學位。不過,徐中玉先生為我這個學生親自寫推薦信和對我的關愛和支持,我一直銘記在心。后來,我出國回來,已過了當年報考博士生的時間,他和錢谷融先生又推薦我回母校先旁聽后參加考試,次年我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后,提前一年獲得了博士學位。
還有一件事也是難以忘懷的,就是我2002年底之所以離開母校調入同濟大學,其實也是受到了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的鼓勵和支持。此前,我與時任同濟大學校長的吳啟迪教授在一次活動中相識,她告訴我同濟大學正在恢復籌辦中文系,力邀我作為引進人才前去助陣。我就把此事對兩位恩師講了,征求二老的意見。徐先生對我說起了往事: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他在滬江大學執(zhí)教,時任同濟大學文法學院院長和中文系主任的郭紹虞先生曾請他去同濟大學兼職開課,“那時,同濟大學是上海高校中學科門類最多的一所國立大學”,醫(yī)、工、理、文、法,學科門類齊全,可惜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搞“院系調整”,把同濟大學完整的學科體系全打亂了,醫(yī)科連根移植去了武漢,即如今的同濟醫(yī)科大學;文科、法學等全部并入復旦大學;而又抽調其他院校的土木工程、建筑等系科并入同濟大學,結果使得同濟大學成了一所純粹的理工科大學,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李國豪校長重新執(zhí)掌同濟大學后才又開始恢復綜合性大學的建校方略?!罢媸强上О?!”所以,徐先生對我說,你如去了同濟大學,還可以去見見同濟大學民盟的主委江景波教授,他也是前任同濟大學校長。2013年10月,同濟大學中文系終于請來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出席會議。這時,徐先生已是虛歲99歲,錢先生95歲,兩位手捧鮮花的高齡老人,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仿佛歲月已在他們身上停留。
就這樣,在徐先生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就從母校調入了同濟大學,正好趕上了同濟大學中文系掛牌。離開母校之后,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仍然經常鼓勵我教學之余在學術上不懈努力,所以我自覺比較像樣的論文,也會拿給徐先生看。有些他認為可以發(fā)表的就留下來,我有幾篇學術論文就發(fā)表在徐先生主編的一級期刊《文藝理論研究》上,如《海外華文文學理論研究的開端與突破》(載《文藝理論研究》2004年第2期)等。當時,年屆九旬的徐先生除了擔任由他主持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藝理論學會”“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學會”“全國大學語文研究會”三大全國性學術社團的名譽會長外,還擔任他主持創(chuàng)辦的《文藝理論研究》《古代文藝理論研究》的主編,他主持創(chuàng)辦的還有《詞學》《中文自學指導》(今改為《現代中文學刊》)等一批學術刊物,從而使得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無論是掛靠的全國學術社團還是學術刊物數量,都穩(wěn)居全國第一。這些學術共同體的資產,確保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學術傳承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良好基礎。徐先生擔任刊物主編,并非像某些印在期刊扉頁上的只是掛名主編而已,他是實實在在的終審主編,每一期數十萬字的終審稿,都是他親自審閱和把關的。試想,一位年逾九旬的老人,孜孜矻矻伏案審讀每一期稿件,需要怎樣大的毅力和精神呵!
最近幾年,已過百歲的徐中玉先生日漸體衰,尤其是患上了失憶癥,嚴重干擾著老人的記憶力,使他陷入了認知障礙。我每次去華東師大二村看望錢谷融先生,也想去看望一下徐中玉先生,可是錢先生告訴我說,他已經很多人都不認識了,所以我只好打消了去看望他的念頭,只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福他老人家健康長壽,安享晚年。2017年9月28日,99歲的錢谷融先生與世長辭。當電視新聞里播出錢先生的生前照片時,徐中玉先生突然清醒了,指著錢先生的照片說:“這個人,我認識的?!比缃?,比錢先生年長4歲的徐先生也走了,他與錢谷融先生、施蟄存先生,還有許杰先生等生前曾經患難與共、相知相交的摯友,終于可以在天堂相聚了。
或許,已經走進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的他們,會用這樣一幅長長的對聯(lián)來贊許徐中玉先生的人格與才干:
運籌帷幄,八面經營,三學會,十學刊,澤被豈止中文學科;
仗義執(zhí)言,一身正氣,仰對天,俯對地,彪炳何須官宦汗青。
在我們后學的心目中,無論怎么形容,徐中玉先生都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