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姊妹山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只成年公雞經(jīng)不起母雞勾引,從林間樹枝上起飛,振翅一躍,從湖南飛到湖北,完成了它的冒險之旅,跨界之旅,也是愛情之旅——這是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解雙方都認(rèn)可的事情。然而,由此引起的邊界糾紛曾驚動縣、鄉(xiāng)兩級官員。我的上司老呆(當(dāng)然是我賜予他的雅號)把任務(wù)交給我時說,處理好這件事情,所里今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巍巍武陵山自北向南一路逶迤,奔到這里突然打住。它桀驁不馴的頭顱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鑿開,一劈兩半,聳峙如一對發(fā)育成熟的孿生姐妹。
姊妹山,靈秀有型,亭亭玉立,對這樣的山體來說,再沒有比它更熨帖的名字了。一條溪河從谷底穿流而過,形成自然的楚河漢界。河的南邊屬湘西,對面即是湖北恩施。兩山之間的直線距離不過百十米,遠(yuǎn)觀就像紐約世貿(mào)中心的雙子樓??墒牵魪纳铰窗仙?,再好的腳力,沒一個鐘頭也爬不到山頂?!俺鲩T就過河,過河再爬坡;對面喊得應(yīng),走到日頭落?!边@樣的民謠就是唱給姊妹山的吧。湊巧的是兩座山的半坡上各住著一戶人家,也不知他們祖上是哪朝哪代從何處遷徙而來,擺開這樣的架勢,各有主權(quán)象征、分庭抗禮的意思。這兩戶人家是空間距離很近的鄰居,炊煙升起,山風(fēng)送香,誰家煎炒了什么菜肴,彼此都能聞到香味兒,端著飯碗,兩邊也盡可聊得親熱。可惜他們屬于不同的省份,而且湖南這邊是土司的子嗣,對面則系苗裔,有別的民族習(xí)性和行政隸屬關(guān)系造成無形的心理距離,隱隱地隔離著、疏遠(yuǎn)著他們的情感交往。就在前不久,兩家因為一只公雞發(fā)生誤會,把關(guān)系搞僵了。
這里不得不贅述幾句。
姊妹山有著廣闊的牧場,兩家的禽畜都習(xí)慣放養(yǎng)。拿雞來說吧,從蛋殼里孵出來一下窩,雞媽媽就領(lǐng)著孩子們滿山跑,啄蟲子、吃野果和其他食物長大。它們有站著睡覺的本領(lǐng),夜晚不用回籠,就歇在樹枝上瞌睡。公雞該打鳴打鳴,該踩背踩背。母雞懷蛋憋得難受了動爪子就地刨個坑,因陋就簡生下來雞蛋。到了春天產(chǎn)蛋季節(jié),每天大清早,主人起床后的頭件事就是拎著籃子滿地里“撿星星”。漫山遍野的雞蛋被晨露浸潤,反射出太陽的光芒,把主人的眸子映照得晶亮。它們就是夜間從天上散落的、來不及回去的星星——這當(dāng)然是山里人極富詩意的說法,而且原創(chuàng)。
湖南老胡家的那只公雞是怎么到了對面麻家的,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借助想象做一個主觀判斷。萬能的度娘告訴人們,家禽非比野雞,再能耐的公雞也飛不過百米。所謂“不飛則已,一飛升天”只不過是文人筆下的話語游戲,全然不可當(dāng)真。就算兩邊山上旁逸斜出的樹枝拉近了空間距離,這道鴻溝也委實難以逾越。我們替老胡家的公雞這樣設(shè)想,或許它騰飛時,碰巧刮南風(fēng),一股氣流順勢將它送到了彼岸。它是一只幸運的公雞,有著追求卓越的理想,帶著某種殉情的決絕與悲壯騰飛——它成功了!這似乎沒什么好奇怪的,我們完全可以從古人流傳下來的典籍里替公雞的行為找到注腳。既然能“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既然可以“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那么,老胡家的公雞又怎么不能私奔到對面山上去呢?
問題是老胡現(xiàn)在要不回自家的公雞了,原因是他不相信公雞會自己涉險——那么深的溪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弄不好會殞命。聰明的公雞絕對不會胡來。老胡的疑慮忽略了別人的感受,讓對面麻家人感到羞辱。擺在眼前的事實令麻家人解釋不清,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扛不起強盜的罵名——他們祖祖輩輩清白做人,從沒拿過人家一根針一縷線。所以,老胡家要想把雞收回去,必須先得把話說清楚,將名譽還給人家。
事情就有點兒復(fù)雜了。
其實,多大個事兒嘛,說出來狗都會笑掉大牙。可兩家人就是不依不饒,110都快打爆了——北邊信號弱,結(jié)果,兩家不厭其煩的報警都讓湖南這邊受理。兩邊縣長知情后都對此事表示“嚴(yán)重關(guān)切”??h公安局長頂不住了,打電話下了最后通牒,戴所長,別把雞不當(dāng)回事兒。它涉及睦鄰友好和民族團(tuán)結(jié)問題,頂頂全是大帽子,擱誰頭上都戴不起。這樣吧,我給你三天時間把這事解決掉。如果辦不好,你吱聲,我親自走一趟。
這話嚇得老呆不輕。他本來是想拖一拖不了了之的,哪想到領(lǐng)導(dǎo)重視非比往日,茲事體大,刻不容緩,而且上綱上線。
本來約好老胡今天去麻家調(diào)解“雞案”,而且,老呆也要和我一起上山的,可局里臨時開會把他召去,我只好單干。
臨別時,老呆叮囑我,應(yīng)對那兩家人要多開動腦筋,切切不可大意,不能全按書本上的套路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事情整利索。他們不簽字,你就吃住在山上,兩邊輪著來,等我開完會回來收拾他們。
分到這個派出所,我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單是自然環(huán)境惡劣也就罷了,五十出頭兒的戴所長比我爸還顯老,平時繃著一張苦瓜臉,總感覺像別人欠他什么東西似的。所里三個人,窗口女孩兒和所長是胳膊肘拐彎的親戚,臨時招聘,主要職責(zé)是接待辦事群眾,負(fù)責(zé)日常辦公。警察就我和老呆,有活一起干,誰想避開誰都不成。老呆在山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看樣子,他打算在這兒待到退休。據(jù)說,局里好幾次要給他“換一換”,他卻哪兒都不去,就守著姊妹山不挪窩。原因定然有,可他不言說,對外人永遠(yuǎn)都是謎。
我感到肩上擔(dān)子沉重,一路心事重重。說實話,老呆處理農(nóng)村矛盾糾紛很有一套,據(jù)說是跟師父學(xué)的(警察也有領(lǐng)路師父)。雖說他那些爛招搬不上臺面,但使起來管用,人家都服他。我入職小半年,平心而論跟著他長見識不少,但我骨子里時常會冒出一些不可理喻的念頭,比如說,有時候我真希望他的“法術(shù)”失靈,等著看他鬧笑話。我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態(tài)從何而來,我能想到的理由無非是我不愿生活在他的影子里,只想用另一種辦法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我感覺老呆就是籠罩在我頭上的一片烏云,長此以往不散開,我將暗無天日。
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我反倒不安起來。老呆不在,我就像被人抽去主心骨,心里虛虛的,對自己能不能拿下“雞案”半點兒底氣都沒有。這時候,我才實打?qū)嵉赜X得老呆并不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存在跟空氣一樣不可或缺。至少,暫時對我是這樣。
走一路想一程,不覺就到了山腳下。爬山之前,我得好好打量一番姊妹山。如果不是出了這檔子事,我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來這里游歷,而且可以預(yù)言,這樣的攀爬往后定然寥寥。所以,對我而言,這次孤獨的旅行意義非同尋常,有著朝圣般的紀(jì)念。
這是春季里一個無可挑剔的晴日。陽光在惠風(fēng)里閃耀,金黃的空氣溫暖又清澈,兩面巨大的綠色坡體坦蕩蕩地傾斜在藍(lán)天之下,就像兩扇沒有完全關(guān)緊的大門,留出可供穿越的縫隙,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之感。兩條軟綿綿的“之”字形小路從兩側(cè)又高又陡的“門楣”上飄落下來,像兩根沒有完全展開的繩子盤繞在坡面。我要走北面的山路去老麻家。這樣的選擇表面上看是因為他家占據(jù)著公雞的話語權(quán),更深層次的考量是我們須得放棄主場優(yōu)勢,不讓老麻對我們產(chǎn)生地方保護(hù)主義的猜疑。我們主動上門既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一個臺階。老胡開始不同意,認(rèn)為上老麻家就意味著理虧、示弱、丟臉面。老呆沒好氣,你到底想不想要回你的公雞?一句話就把老胡拿死了。
路真的不好走。前不久山里剛下過一場透雨,本就窄的路面被雨水沖出溝槽,深深淺淺的豁了邊,落腳須得十分小心,弄不好就會崴腳。我正累得氣喘吁吁,老胡打電話來,說他已經(jīng)到了老麻家,意思是催我抓緊點兒。
我大概還要半個多小時。我說,我沒到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說,聽清楚了嗎?
自從公雞到了老麻家,老胡還是第一次登門。我不想讓他把事情搞砸,給我的工作制造麻煩。
左邊是一片密匝匝的樹林,林子里有鳥兒嘰嘰喳喳。我聽出來了,它們正在熱烈地討論著我的到來。它們見多了各種各樣的動物,唯有人見得稀少。我想,這時候最好能有個人出現(xiàn)。
喂,前面的后生等等我。大山里的生活就這么神奇,你剛意念的事情,馬上就會變成現(xiàn)實。
聲音從背后傳來。我剎住腳,扭頭看去,一個老人噌噌攆上來。他看上去六十多歲,頂著一腦袋爆炸型頭發(fā),走路一挺一挺,腰不彎,氣不喘,毫不費勁的樣子,一看就是那種走慣了山路的人。
你是要去老麻家吧?走近后,他問我。
山上就住老麻一個獨戶。我想,這老人應(yīng)該也是去他家。我說,您是他家客人?我們正好搭伴。
他糾正說,我要去湖北走馬坪,翻過山就是。
走馬坪,我聽老呆說起過這名字。我問老人,您走親戚?
算是吧。他的回答模棱兩可,都二十年了,不是親戚也走成親戚了。
我疑惑,老伯從哪里來?
他定住身子,面向大山,揮手指向南方,我住山那邊,離這兒不遠(yuǎn)呢。
眼前只有山,腦子里沒概念。我在想,不遠(yuǎn)是多遠(yuǎn)?
年輕人,你是要去處理他們兩家那只公雞的事吧?
我的著裝暴露了身份,但我仍感好奇,您消息真靈通,聽誰說的?
老伯說,這一帶,治安上的事情就沒有瞞得住我的。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西游記》中敲鑼巡山的大王形象,再仔細(xì)打量他。他穿一件警察藍(lán)長袖執(zhí)勤襯衫,左袖上的警察標(biāo)志明顯用針挑掉了,只留下一個隱形的國徽圖案,兩邊衣領(lǐng)上的領(lǐng)花依稀尚存。因為長久洗滌,他的制服明顯泛白。我說,老伯,您干過村治保主任吧?我的印象中,村干部都配發(fā)過協(xié)警服。
哈哈,你看走眼了。他有點兒小嘚瑟,告訴你,我當(dāng)過警察,退休好些年了。
我一時錯愕。入警時間不長,我還來不及了解派出所太多的歷史。我滿含歉意,想不到您還是我的老前輩,多有得罪,對不起啦。
他并沒把這事放心上,倒是關(guān)心起我的工作來。他說,你一個小年輕有把握拿得下來嗎?
說實話,處理這類雞零狗碎的矛盾糾紛,我還真缺乏經(jīng)驗。我說,我心里沒譜,到時候走哪兒看哪兒吧。
老伯思忖一番,說,山里人脾氣刁蠻,歪點子多,不想好對策,你多半會無功而返。
聽這話,好像他已經(jīng)揣著錦囊妙計。我不屑地說,老伯有什么好主意還請賜教。
我也沒什么好辦法,應(yīng)付這種事,只能見招拆招。不過,這種事我見得多了,我有把握搞定他們。他轉(zhuǎn)而望著我,請纓說,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正愁沒個幫手,我求之不得,急忙說,好啊,就怕耽誤您走親戚。
我那親戚臥床好多年了,哪天去看都是看,不在乎這一時三刻,反而是你的事情拖不起。
我有些不放心。他若真能幫我擺平“雞案”,當(dāng)然是好事,如果成事不足,讓他攪渾水,我擔(dān)心事情不好收場。
老人鬼精,看出我的疑慮,開條件,要想把事情圓滿解決,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
十個都行,我承諾道。
一切聽我的,你見機(jī)行事,配合好就成。
哦,原來他是想當(dāng)主角,把我邊緣化。我就知道,天上從不會掉餡餅,而且不偏不倚砸我頭上。
放心吧,我不會搶你的功勞。我都是退休的人了,對功名無所謂。你回所里,該怎么交差怎么交差。
我訕然無語,繼而想到另一個問題,進(jìn)門后,怎么給人家介紹老伯的身份。同事?老了;協(xié)警?更老了;治保主任?撒謊!我試探著問,您對這一帶一定很熟悉,他們都認(rèn)識您吧?
老伯會意,說,那可不一定,我都退休好些年了。再說,早些年山里治安一直好著呢,我露臉的機(jī)會并不多。
這就有點兒麻煩,我想不出道道來。
你就說我是退休老警察,所里警力不足,返聘過來搭把手。
名正言順。他連這個都替我想好了。
又一個問題冒出來,老伯對案情到底知道多少?他口口聲聲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勢,到時候若驢唇不對馬嘴,豈不讓人笑話!我道出自己的擔(dān)憂,老伯,您對案情有所了解吧?
當(dāng)然。他語氣十分肯定,還言之鑿鑿地說,那只公雞確鑿無疑是自己飛過去的。
這正是兩家爭論的焦點。這個問題不定論,調(diào)解工作無從著手??墒?,平心而論,我也不知道公雞是不是自己飛過去的。這個結(jié)論下得不準(zhǔn),會讓人家揪住把柄,把自己套進(jìn)去?,F(xiàn)在老伯這么武斷,我不知道他的依據(jù)是什么,他有湖北親戚,是否帶著情感偏向,老胡家又能不能接受。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到半坡。老伯停下來,指著對面老胡屋門口的林子說,公雞就是從最近的樹枝上撲棱過來的。那么遠(yuǎn),它肯定飛不過,只能順著氣流滑翔,中間有一段不小的落差,最后斜刺著落在這邊林子里,然后往上走,一直往上走……他邊說邊用手比畫,意思很明確,我們必須統(tǒng)一到這樣的認(rèn)識上來——事情都是由公雞造成的,不存在盜竊或搶劫之說。這是解決問題的前提,到時候由不得他們把水?dāng)嚋?。他把自己的這一套歸納為“調(diào)解工作要掌握主動權(quán),不能讓當(dāng)事人牽著你的鼻子走”。
再走一段坡路,我們來到一棵大楓樹下,我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我說,老伯,您上前,讓我走后面吧。
為什么?
我想起劉亮程的那句話,城里人不怕車就好比山里人不怕狗。我說,我怕遭狗咬。
這個,你就不懂了。老伯呵呵笑,狗只咬后面的人。
我疑心他在故意捉弄我。他給出的理由是,狗不咬前面的人,它怕遭到后面人的襲擊。狗才不蠢呢。
老麻家的兩只看家狗兇惡得很,當(dāng)著老麻的面使勁叫,爭先恐后地向主子表達(dá)著忠誠。這兩個狗東西簡直瘋了,叫到最后,竟然連老麻的呵斥聲都置若罔聞,讓人疑心它們是在和老麻表演雙簧,合著伙地欺負(fù)我們。
老伯壓根沒把狗放在眼里,眼看都快咬著腳后跟了,他只當(dāng)沒看見一樣,大膽地往前走。老伯沒撒謊,我走前面,狗專門和他較勁,果真沒為難我。
老麻家的房子是一棟五柱四騎的木屋,正屋三間,東頭是吊腳樓,西端配有牲口房。我邁過半米高的門檻走進(jìn)居中的堂屋,只見對著大門的墻壁上嵌著一個神龕,木制的。神位上供奉著哪位神明,我不認(rèn)得,但肯定不是關(guān)公,也不是媽祖,應(yīng)該是他們苗人的先祖。神龕里來不及燃盡的香燭能讓人想到老麻對祖先祭祀的虔誠和勤勉。堂屋兩側(cè)各擺開幾把木椅,正中位置放著一張小方桌,上面覆一床薄薄的毛毯,幾只白瓷杯里連茶葉都放好了,灌滿的開水瓶侍立一旁,只待客人一到就可以開泡。老胡已經(jīng)坐在桌邊,面前的煙灰缸里栽著好幾個煙頭,指間的香煙正寂寂燃燒,煙霧如心事一般繚繞。最顯眼的當(dāng)然要數(shù)西墻邊花簍底下的那只公雞,它就像一個待審的犯人被罩住,失去了自由。它太過健碩的身軀差不多占滿了整個花簍的空間,雞冠從篾縫里探出去,腦袋卻昂不起來。公雞才是今天的焦點,可它對自己不利的處境渾然無知,還不時咯咯地叫幾聲,表現(xiàn)出一股不識時務(wù)的反抗精神。
屁股沒坐熱,老伯就端著茶杯,招呼我出去走走。在老麻家周邊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我發(fā)現(xiàn)他老瞅那些雞,然后問我,你看出什么名堂沒有?
我說,老麻家的草雞長得真壯實,一個至少有八斤重,能燉一大鍋,夠十個人吃。
老伯瞇眼笑笑,自說自話,是這么個情況,嗯,我心里有數(shù)了。
再回到堂屋后,老伯宣布開會,我先開場。按照約定好的臺詞,我把老伯隆重介紹一番,讓他主持今天的調(diào)解。
他輕咳一聲,清了一下嗓子,蠻像那么回事。然后,他結(jié)合自己的肢體語言,對公雞飛越的過程來了個“情景再現(xiàn)”。最后,他一錘定音,稱公雞就是自己飛到老麻家的,與盜竊和搶劫無關(guān)。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后,他說,我們先解決第一個問題,對這個基本事實你們有沒有不同意見?他指指老胡,你先說,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伯的推理合乎邏輯,老胡無可辯駁。
老胡哼唧半天,說,我同意。
老麻搶白老胡說,那你為什么要說我們偷了你家的雞?
那是我氣頭上說的話,我心里不是這么想的。
老伯插話說,老胡,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藥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嘛。不過,總的說來,你還是個厚道人,你有這個態(tài)度就好辦了。那么,老麻,你呢?
老麻說,老胡只要承認(rèn)公雞是自己飛過來的,我的氣也就消了,這一頁也就翻過去了。
我就說嘛,兩家人對門處戶住著,朝也見晚也見,哪有解不開的結(jié)?老伯說,那么,我們商量后面的事情。請二位發(fā)表一下意見,提出各自的要求。
老伯的話甫一落音,老麻就接了腔。他說,老胡,你家公雞騷情,自己飛到我家來了。你不來抓,要我給你送過去,你自己沒長腿嗎?
老麻說公雞騷情,讓老胡感覺難為情,就好像他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老胡的一張臉紅得像灌了豬血,嘟囔道,現(xiàn)在是我家公雞飛過來了,過錯好像都在我這邊??伤自捳f,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不是你家母雞咕咕叫,我家公雞再騷情也不至于只朝這兒飛。它怎么就沒飛到別處去呢?所以,你家母雞也有責(zé)任。
老麻當(dāng)然明白,老胡是說自家母雞不守“雞”道,勾引了他家公雞,但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老胡對自家母雞的指責(zé)。他辯解道,我家母雞再不規(guī)矩,也沒飛到你家去,是你家公雞主動找上門來了。
老胡鼻孔里哼一聲,看看你家那些雞婆子吧,一個個胖得像企鵝,連路都走不動了,還飛?
老伯見雙方交火,扯的又是一個不著調(diào)的皮,又輕咳一聲。他指出,老胡的話有點兒道理,但并不全對。俗話說,雞無繩牽,狗無欄關(guān)。公雞要到老麻家來,誰也管不住,你怎么能怨人家母雞呢?不過——他把話頭轉(zhuǎn)過來,對準(zhǔn)老麻說,我想問清楚一件事情,你家現(xiàn)在有公雞嗎?
老麻撓著腦袋,慚愧地?fù)u搖頭。
老伯一拍大腿,我就說嘛,老胡家的公雞為什么會冒著生命危險飛過來?原來,它是無償支援你家母雞來的,它相當(dāng)于扶貧。
老胡和老麻都聽傻了。
我突然想起老伯考驗我的話,原來,這就是他圍繞老麻家一番考察后所發(fā)現(xiàn)的“新情況”,他說“心里有數(shù)”指的就是這個。
姐的半邊咯——栽黃連,
苦的苦來呀——甜的甜……
歌聲在山林里綿延纏繞。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帶著蒙古長調(diào)的韻味。我聽說,土家人會走路的就會跳舞,會說話的就會唱歌,還真不虛傳。他這一唱,讓我想起一件事。我說,老伯,今天把您的正事給耽誤了。
他說,什么正事?
見他微醺,我開玩笑說,那湖北親戚是您的老相好吧?
他打出一個悠長的酒嗝,你看你看,說話沒大沒小了不是?
我趕緊吐舌頭。
老伯說,跟你明白地說吧,那親戚的確是個女人。她老公是個瘸子,許多年前在湖南這邊殺了人,被槍斃了,案子就是我辦的。瘸子被槍斃之前,老是放心不下患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臥床的老婆……不管怎么說,瘸子的死都與我有些關(guān)系,所以,我只能把她當(dāng)親戚一樣,抽空去那邊看看。說到這兒,老伯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性發(fā)作了。
我還有一事求教。我說,干嗎要把老胡家的公雞殺掉呢?
他反問我,你是不是覺得這么處理不地道?
看來,他還沒醉到份兒上。他說,那只公雞就是個禍害,不除掉它,早晚還會給派出所惹麻煩。
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我說。
你想啊,讓老胡把公雞抓回去,這事就肯定沒個完。公雞老惦念著老麻家的母雞,還不三天兩頭地往這邊撲騰?所以,這種事得從根上解決掉。
哦,我說,不過,我總覺得白吃人家的雞不好。
老伯說,問題是你白吃了白喝了,人家高興呀。
我不由得想起老呆的那些奇門怪招——在山里干警察,他們是那么一脈相承。
下山的路走得輕巧,我們不覺就到了谷底。
老伯指著前面的一條岔道說,天不早了,我要趕路,你也快點兒回所里復(fù)命。今天先說到這兒,下次有機(jī)會,我再給你翻古。他拍著肚子,我這里裝的故事多如牛毛呢,十天十夜都掏不完。
就此別過,我和他呈V字形朝不同方向走。走了一段,我回頭望去,只見老伯蒼老的身影披著暮色在小徑上踽踽獨行。他也心靈感應(yīng)似的回過身來,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揮手。又走完一段路,等我再轉(zhuǎn)身回望的時候,那個身影消失了。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我模糊的視線里只剩一條荒蕪的小徑向山邊延伸而去,最終隱沒在一片樹林里。這時候我驀然想起,老伯姓甚名誰我居然都沒問清楚。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無端升起一種落寞和惆悵……
老呆比我先回所里。事情完美收官,他當(dāng)然高興。聽完我的匯報,他嘆息一聲,小衛(wèi)啊,今天幫你的人就是我們所里的前任所長,也是我的師父。我給你說說我們師徒之間的故事吧——
二十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師父在大山里辦案回來,剛端著碗準(zhǔn)備吃飯,接到林業(yè)站求助,說是他們的工作人員在查處一起破壞國家自然保護(hù)區(qū)珍稀植物事件時,受到當(dāng)事人阻礙,請求派出所支援。師父撂下碗筷邀我趕過去,到小旅社一看,是湖北走馬坪的一個男人在這邊挖蘭草被查獲。你知道的,在我們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蘭草屬二級保護(hù)植物,不準(zhǔn)隨便采挖和買賣??墒牵悄腥诵宰泳?,死活不肯隨林業(yè)站的人走,引來許多人圍觀。我們趕到后,發(fā)現(xiàn)男人不僅個兒矮,而且是個瘸子。見了警察,他愿意配合。師父押著他回所里接受調(diào)查,我在后面收拾蘭草。哪想到回所途中,在一條石板路的拐彎處(說到這里,老呆特別解釋說,后來修新街,那條路被改造沒了),瘸子借夜幕掩護(hù)突然逃跑,師父疾步追趕。說起來,也是我們經(jīng)驗不足,或許因為他是個瘸子,師父沒引起足夠重視,疏忽了對他身體的搜查。哪料到瘸子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柄二十五厘米長的尖刀,轉(zhuǎn)身朝師父猛刺。瘸子一刀刺中師父腹部,一股熱血頓時從他的肚子里汩汩冒出來,摁都摁不住。小衛(wèi)呀,師父真是好樣的,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的還是我的安危,仍然攔腰抱住兇手,不松開。瘸子急于脫身,拔出刀來又連續(xù)砍向師父的頭部和大腿,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我趕來后,他氣息奄奄地喊道,戴曦,小心啊,他、手、里、有、刀……師父九死一生,后經(jīng)搶救勉強保住一條命。
喂,小衛(wèi),你怎么啦?
我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分神,我終于知道老呆為什么舍不得離開大山……
責(zé)任編輯Euclid Frakturo@p季 偉
文字編輯Euclid Frakturo@p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