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

1

那天，外面下了雨，風(fēng)很大，刮得廣告牌嘎嘎響。陳瑤一路小心開車到家，剛進單元門，就看見徐濤從樓上沖下來，急匆匆的。

徐濤說去加班，陳瑤來不及多問，就把車鑰匙遞給他。晚上，陳瑤哄著孩子睡了覺，才騰出工夫給徐濤打電話。第一遍沒人接，等到有人接的時候，是個陌生女人。聽完對方的話，陳瑤腦子里一片空白，趕緊給她爸打了個電話。爸媽跟她住同一個小區(qū)，沒幾分鐘就趕過來了。原來，徐濤在公司加完班，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很嚴重。

手術(shù)室外，陳瑤哭得眼睛都腫了。

陳瑤和徐濤是大學(xué)校友，那時，他喜歡她帶笑的嘴角和眼眸，她喜歡他努力上進的樣子，校園里的愛情單純又美好，有喜歡就足夠了。陳瑤家在濟南，她爸常年做工程，家底豐厚。徐濤是來自山東山村里的窮孩子，連大學(xué)里的學(xué)費都得用助學(xué)貸款。陳瑤沒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她從小順風(fēng)順水，從沒缺過什么，父母早就告訴她過，她找對象，不用考慮條件，只要人上進，她自己喜歡就行。

沒想到，老陳這次卻變了卦：“你們的生活條件差別太大，各種觀念都不一樣，過日子會很難的?！标惉幉桓吲d了，把自己關(guān)進屋里，賭氣不吃飯，這絕食行動還沒超過24小時，老陳就投降了：“好啦好啦，你要是認準了他，就讓他畢業(yè)后一起來濟南吧。”

徐濤跟著陳瑤一起來了濟南，他的專業(yè)能力好，進了一家效益不錯的公司。他工作認真，經(jīng)常加班加點，很快成了技術(shù)骨干，卻遲遲不提結(jié)婚的事。陳瑤等得不耐煩了：“你到底什么時候跟我求婚??？”徐濤向她解釋，想先攢夠首付。陳瑤很心疼他的敏感，勸他：”“我爸給咱們準備了婚房，咱一起攢錢，等買了房子，再搬出來好不好？”陳瑤的眼睛里閃著期待，讓徐濤沒辦法開口說不。

婚禮上，小兩口敬酒時，那些叔叔伯伯跟徐濤說笑：“小徐啊，你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啊?！钡诙辏惉幧伺畠?。一家人經(jīng)常圍在一起，看那個粉嘟嘟的小團子，嘟嘴，皺眉，舔舌頭，怎么看也看不夠。徐濤的同事們來家里玩，看著他住的房子以及抱著孩子的陳瑤，都驚嘆：“你小子這是走上人生巔峰了啊！”

可惜，老天爺是吝嗇的，容不得太完美的人生。

2

那晚，陳瑤祈禱：讓徐濤活下來，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手術(shù)進行了6個多小時，病危通知下了好幾次，陳瑤的手抖得簽不了字，幸虧有老陳在，她才沒有崩潰。徐濤終于被推出來，渾身插滿管子，直接進了重癥監(jiān)護。陳瑤去探望時，他只有頭能動，問她：“我是不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陳瑤告訴他：”“就算你癱了，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旁邊的小護士都感動得紅了眼圈，徐濤眼里的絕望卻一層層加重。那些日子，幸虧有父母在身邊，陳瑤才能全身心地陪在徐濤身邊。徐濤卻越來越狂躁，他剛能起床，就急著練走路，腿里的釘子穿出表皮，血滲到了鞋里。陳瑤心疼不讓他走，他紅著眼睛沖她喊：“你想讓我當(dāng)一輩子殘廢嗎？”陳瑤背過身，忍一忍眼淚，又回過頭勸他：“你別急，咱歇一會兒再練?！崩详惪床幌氯チ?，訓(xùn)斥女婿：“你在床上癱了這么久還有功勞了？瑤瑤哪里對不起你了？”徐濤雙手緊握著練步車，雙眼血紅，憋著滿肚子的氣，就那么和老陳對視著。陳瑤趕緊推她爸：“爸，趕緊回家吧，我媽等你呢?！彼芘滤類鄣膬蓚€男人起爭執(zhí)，她都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陳瑤把老陳送下樓，挽著他的胳膊，像回到以前做姑娘的時候。從小到大，她考試失誤了，和媽鬧別扭了，論文不過關(guān)了，不管碰到什么難題，在老陳那里都不算事，他最愛說：“怕啥，有爸在呢”。陳瑤不管有多難過，只要聽到老爸這句話，瞬間就能平靜下來。

此刻，陳瑤多日來的焦慮和委屈，在老爸面前再也掩飾不住了。看著女兒哭，老陳的心被揪成了一團：“閨女，你要是想離婚，爸支持你。”陳瑤趕緊抹了眼淚：“爸，就算徐濤這輩子都站不起來，我也不會和他離婚的?！崩详悋@了口氣：“我的傻閨女啊?！?/p>

陳瑤回到家，看徐濤還在那練習(xí)，就勸他：“你干嗎跟爸生氣??？爸就那脾氣，有時候他都因為我跟我媽吵架呢?！毙鞚龥]吱聲，大顆大顆的汗滴下來，不知是疼的，還是累的。

陳瑤去給徐濤辦理工傷保險時，才被告知，那天晚上，公司根本沒有加班。她傻了，既然那天徐濤沒去加班，那他在那種天氣里還急著出門，到底是為了見誰？

3

陳瑤回到父母家，把心里的疑慮一說，老陳就怒了：“這小子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居然還敢有外心？看我不把他的雙腿再打折?！崩习閯袼骸澳慵笔裁矗f一是有別的事呢？”老陳聽不進去，他越想越氣：“瑤瑤，我找人去查他，你要想跟他離婚，孩子、房子、車子，他徐濤什么都休想拿走。你要是恨他，我也能讓他在濟南無法立足，滾回他的老家去?！?/p>

是啊，老陳從來都是她的保護傘，不管她陷入什么困境，他都能給擺平，不讓她受一點傷害。老陳每說一條，陳瑤就大哭一陣。老陳知道閨女沒經(jīng)過什么大事，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得替她做主，他拿起電話，準備把剛才的報復(fù)計劃，一一付諸行動。陳瑤一把奪過他的手機：“您能不能別給我添亂了？”老陳被閨女這話氣蒙了：“我給你添亂？我是你爸，我是在幫你！”

那會兒，陳瑤心里的感受很復(fù)雜：“爸，你要是真想幫我，就別管了行不行？”老陳氣得大吼：“我不管？你有本事受了欺負別回來找我哭?。　标惉幩ど祥T，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瑤想，可能，就是因為她在爸爸面前哭的次數(shù)太多了。從小到大，都是爸爸替她扛著一切。如今，她不能只躲在爸爸的庇護下，不管生活是火是水，傷也罷，痛也罷，她總得要親自去體驗一回。

陳瑤沒打算用老陳的那些計謀和手段，她賭的是徐濤的真心。等他回了家，陳瑤跟他好好聊了聊。徐濤承認，他出車禍那天，并不是因為公司加班，他因為老陳才跑出去的。他憋在心里的話太多，一點點地倒給陳瑤聽，印證了她一直以來若隱若現(xiàn)的疑慮。

其實，徐濤心里的疙瘩，早就有了。

4

婚禮上，徐濤聽著老陳朋友們那些明嘲暗諷的話，不知不覺就喝多了酒，即便是醉倒在桌子上，他仍然能感受到老陳狠狠剜過來的眼神。

徐濤知道老陳并不看好他，是因為閨女才不得不接受他。他愛陳瑤，想和她在一起一輩子，所以才義無反顧地放棄了更好的機會，也愿意放下自尊，接受了老陳給的一切。

裝修婚房的時候，徐濤自己畫了設(shè)計圖，從宜家訂了家居，老陳卻嫌那些東西太寒酸，都給否了。徐濤委婉地表示，這是他和瑤瑤的新家，他們想按自己的風(fēng)格來裝修。老陳一臉不屑：“你的家？等你有錢買房子的時候再說這種話吧。”房子裝修完，陳瑤明明看到那不是他們最初的設(shè)想，也沒有深究，老爸一向都要把最好的給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反對呢？

正是因為陳瑤這樣的態(tài)度，所以，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多。買電視還是買投影？瑤瑤懷孕了需不需要立刻回家待產(chǎn)？孩子要在哪家醫(yī)院出生？開始，徐濤還堅持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最后，他慢慢從反抗到順從，直到在這個家里完全失了聲，淪為婚姻中的一個道具。他也曾試過跟陳瑤說，可陳瑤一聽他和爸又鬧意見了，就會很不安。他也不想成為她的麻煩，讓她焦慮，所以就干脆閉了嘴。

那一晚，女兒淘氣，徐濤在教導(dǎo)她的時候，又被老陳鄙視了。在老陳不屑的眼神里，他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連做爸爸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他再也忍受不了，他怕控制不住和老陳吵架，賭氣出了家門。后來，他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出了車禍。徐濤說到最后，泣不成聲。陳瑤也哭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一夜長談之后，陳瑤決定，把自己的小家從父母家里剝離出來，過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陳瑤把女兒從爸媽那里接了過來，陳瑤她媽不放心，把家里的阿姨派送了過來，幫他們做做飯，打掃一下衛(wèi)生。

那天，阿姨在廚房做飯，陳瑤抱著女兒喂奶，寶寶現(xiàn)在特別有勁，小腿一蹬，半邊身子就被拋了出去。她來不及尖叫，旁邊的徐濤就撲了過來，寶寶掉在爸爸身上，還以為是在逗她，咯咯地笑起來。陳瑤驚出一身汗，徐濤的胳膊肘蹭紅了，他們看著彼此狼狽的樣子，笑了。兩個人一起面對手忙腳亂的日子，這感覺也很甜蜜。

老陳還在生閨女的氣，躺在床上，誰也不理。陳瑤和徐濤抱著孩子來請罪，她把圓滾滾的外孫女往他懷里一放?？粗〖一镞捱扪窖降?，老陳這顆心啊，蕩啊蕩的，就軟了許多。陳瑤和徐濤決定，等女兒懂事了，他們不只是把她寵成小公主，幫她遮風(fēng)蔽雨，更要教她學(xué)著自己面對生活，領(lǐng)略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那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