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一九六○年的春天,我父親毛永愛作為剛參加工作一年的熱血青年,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報名參加支援徐州煤礦的建設大軍,從千里之外老家鹽城阜寧縣城的糖廠來到在徐州礦務局工作,這一干就是三十五年。父親先是在徐州礦務局建井處一○三工區(qū)打井,然后隨工區(qū)成建制的調(diào)入徐礦的母礦——韓橋煤礦。這是個全國煤炭工業(yè)學大慶的先進典型單位,也是一個人才輩出、英模輩出的單位。涌現(xiàn)出王景全、陸金龍等多位全國勞模,多次被毛主席、周總理接見,父親曾和這些勞模一起戰(zhàn)斗過。
一九六九年下半年的一天,父親和幾個工友從徐州東郊的韓橋煤礦,來到西郊的桃園煤礦報到。該礦經(jīng)過六年的建設,完成了礦井上下的土建施工和機電設備的安裝、調(diào)試,準備移交生產(chǎn)。父親作為機電維護員參加了礦務局組織的礦井驗收,接著就留下來參與試生產(chǎn)工作,成為第一批職工,礦井后又恢復原名——夾河煤礦,父親在此一直工作到一九九五年八月退休。父親住過的集體宿舍也經(jīng)歷了油氈紙搭建的工棚、小平房、樓房三個階段,我跟著父親在集體宿舍也住了三年。
徐州在淮河之北、黃河之南,但是黃河故道穿境而過,因為這條河從井田范圍里通過,加上當?shù)匦姓^(qū)劃屬于銅山縣夾河公社,因此礦井最初的名字就叫夾河煤礦。建井之際因國家主席劉少奇推廣桃園經(jīng)驗,又因為從礦大門到南風井之間有一大片桃園,所以一度改名桃園煤礦,并受到礦務局領導的厚愛,在規(guī)劃興建地面生活設施時,特批建設兩棟四層的職工宿舍樓,成為桃園煤礦的一大亮點,這在當時同類礦井中是絕無僅有的?!拔母铩遍_始后劉少奇被打倒,礦井又恢復原名——夾河煤礦。直至二○一六年,夾河煤礦和另外六對礦井一起被江蘇省列為徐礦集團去產(chǎn)能礦井而關閉。一個礦井的名字都能與政治直接或間接的發(fā)生聯(lián)系,作為礦工,父輩們的生活也多多少少的刻印上了那個時代的印記。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就是打倒“四人幫”的第二年我上學了。因為母親在老家農(nóng)村務農(nóng),照顧不到我,我就來到父親身邊,在礦上的職工子弟學校上一年級。當時,父親他們剛剛搬進新建成的宿舍樓,我也就跟著父親住進了新樓房,和他睡在一張單人床上。父親這間宿舍的兩個工友分別叫張朝青、劉干如,爸爸讓我叫張朝青為張叔叔、叫劉干如為劉大大。他們?nèi)齻€人同住一間宿舍十多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這間宿舍因在過道南面,窗戶朝南,房間朝陽,光線充足,張叔叔的床在房間的東南角,劉大大的床在西南角,兩床之間在窗口下是一張寫字桌,爸爸的床和劉大大的床一字排開,在西北角。東北角靠門口是一個臉盆架子,旁邊又是一個寫字桌,兩個寫字桌的下面各放著一個方凳子,和這個寫字桌并排靠墻放著的是一張高度僅有其一半的小方桌,方桌下面放著四個低矮的小板凳。這就是父親宿舍里的全部家當。當然了,每個人的床下都放著各自的木箱子或紙板箱子,盛放各人的衣物。
父親他們的宿舍在四層東頭、走廊南面的第三間。印象最深的是因為頂樓上面是平頂,夏天熱死人,雖然每間屋里都有吊扇,但根本不起作用,扇出來的風都是熱風,每天晚上大伙兒都是拿著涼席和枕頭到樓頂上露宿,大人們聊天說話時,我一個人孤獨地仰望星空,或是看著高高的主井架上飛速旋轉(zhuǎn)的天輪出神。
父親退休前兩年,隨著我們兄弟都在徐州參加了工作,父親就把母親從老家接來,在工人村里租借了礦上的三間平房安了家。至此,父親才告別他的舍友,從集體宿舍里搬出來。父親搬家時,沒有告訴我。當時,我已經(jīng)從井下借調(diào)到礦機關工作了,父親不想耽誤我的工作,但我知道,當時父親宿舍里的舍友都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一輩老人了,大多是后來的中青年人。
二○一○年十月底,父親在回老家探親時突發(fā)腦梗,我們兄弟趕去把父親接回徐州,送到礦務局總醫(yī)院救治,一個星期后父親離開了我們。時至今日,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是那么明晰,歷歷在目,父親仿佛只是遠行,并沒有永遠地離開我們。我們還期待著在不經(jīng)意間,父親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父親走了之后,我不僅常常會想起父親,還會想起父親的那些工友、舍友。
張叔叔、劉大大
徐州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北與山東、西與河南搭界,西南又與安徽搭界,解放初期,徐州地區(qū)曾隸屬山東省。徐州人喜歡說自己是北方人,而對蘇南、蘇中以及安徽人等外地人都說其是南方人。欺生的徐州人就是以口音來劃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有些人無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里,一聽對方是南方口音,態(tài)度立馬變樣,我在學校里也受到同樣的待遇。為此,我曾努力的學說徐州話。張朝青、劉干如是南方人,一個老家是江蘇興化的,一個老家是江蘇泰州的。但是有許多徐州人僅憑口音是不能確定這倆人是哪兒的人的。他們倆的徐州話都很地道,可能是多年在徐州生活的緣故吧,后來我分析更主要的是他們的模仿能力強,或是語感好吧。因為當初,剛來到這個宿舍住下時,拘謹?shù)奈疫€以為他們倆都是徐州人。
長得又瘦又小的張朝青叔叔,具體比我爸爸小幾歲我真不清楚,我爸爸總是喊他小張,他喊我爸叫毛師傅。他的徐州話說得好,估計與娶了個徐州老婆也有關。他老家沒有兄弟姐妹,工友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家是徐州城南三十里的三堡公社的,現(xiàn)在叫三堡鎮(zhèn),已和主城區(qū)連成一片了。成家后,他休假都去三堡,好幾年才回一次南方的老家。
潔癖這個詞,是我上高中時在一本雜志上第一次看到的,聯(lián)系上下文才明白其含義,但是要說現(xiàn)實生活中認識有潔癖的人,那要提早到我十歲時。張朝青叔叔的行為特點就完全符合一個有潔癖的人的所有特性。
在我印象里,張叔叔永遠都穿著一塵不染的新衣服,那是一身上下一色的藍工作服。上班時他穿著舊工作服,下班穿著新工作服。別人也穿工作服,包括我爸爸。但是他們一套工作服穿舊了也還會穿,而張叔叔則永遠都穿著新工作服。張叔叔只要回到宿舍就會把新工作服脫下,掛在衣服架子上,再用晾衣桿舉起掛到頭頂上的鐵絲上。在懸掛之前,必定會把衣服平鋪在床上,把胳膊肘、膝蓋彎等處用手使勁拽一拽、再用手掌使勁抹幾遍,直到衣服上的褶皺大多被抹平了才懸掛起來。
宿舍里的木板床都是統(tǒng)一配發(fā)的,標配還有一床草墊子,上面還有一張?zhí)J葦席,最上面是一床細草席。夏天,有人床上鋪的竹涼席那是自己買的,或是托南方人探親時捎來的。其他季節(jié)里,大多數(shù)人還會在細草席上鋪上被單。張叔叔也不例外,但是他的被單總是在臨睡前才鋪開。起床后,他會先把被子疊好放在床尾,把枕頭放在被上,然后把被單拉過來蓋在上面,這樣無論是誰來,都只能坐在細草席了。展開床單前,他還會先用一把毛刷子很仔細的把細草席子刷一遍,就好像上面落有很多灰塵。休班那天,張叔叔午休前也是一如既往的先刷后鋪床單,睡醒后再仔細的疊被、把床單折起來蒙在被上。到了不鋪床單的季節(jié),他就把細草席折起來蓋在小薄被上,有人來串門,那就請坐在蘆葦席上了,但是很少有人坐他的床。即便來的人很多,人們還是喜歡坐在我爸爸的床沿上。那時,誰家來個親戚朋友或老鄉(xiāng)之類的,都是借睡一下上班去的人的床,他的床從來沒有人借睡。
對張叔叔的這一貫的所作所為,我爸用一句徐州話給予了概括——假不溜。
張叔叔還有一個與潔癖相反的習慣,也是讓人不理解。第一次看阿成的小說《棋王》,對文中描寫主人公吃飯的樣子,當時我就會心地笑了。因為這讓我想到了張叔叔,他每次用一個草綠色的軍用鋁飯盒從食堂打回飯菜,坐在窗口吃完之后,從床下拿出熱水瓶往飯盒里倒上一些水,然后慢慢的把飯盒傾斜讓水漫過來,再用筷子很仔細地把粘在盒壁上的米粒、菜葉劃拉起來,如此這般把飯盒四壁都這樣洗刷一遍后,熱水也變涼了,他會先抿上一小口,然后再來一大口,閉上嘴唇含在嘴里很響的漱口,然后再將漱口水咽入肚子,最后再將飯盒里的米粒菜葉再倒入嘴里。張叔叔上班時工作就是開電瓶車,從井口把裝滿矸石的礦車拉到矸石山下,再由小譚叔叔他們開電絞拉上山倒下矸石后,他再把空車拉回井口,如此反復。南門是煤礦的正門,拉煤的火車道是從東門進出、拉矸石的電車道是從西門進出。放學回來時,經(jīng)常能遇到從井口往外拉矸石的電車,瘦小的張叔叔坐在電車頭里,目不斜視地緊盯前方,一手把握方向盤,一手拉著銅鈴的鈴鐺繩子,叮叮當當清脆的鈴聲和礦車發(fā)出的沉悶轟隆隆聲交匯一起,在鐵道兩邊行人的注目禮中,二三十列礦車魚貫駛向礦外。我很是羨慕開電瓶車的張叔叔,那時我的理想就是長大后能像張叔叔一樣開上這樣的電瓶車。
同住一屋的劉大大濃眉大眼國字臉,整天樂呵呵的,我對他很是親近。我爸爸上班后,都是拜托他照看我。既看管著我,又不讓我反感,這就是樂天派的劉大大給我留下的謎一樣的好感。父親突然的離開我們之后,好長時間我都不適應,我會經(jīng)常拿出父親年輕時用過的東西看看,比如手表、筆記本,還有他年輕時的照片。一次,無意中在一張合影上看到了劉大大的身影,梳著大背頭、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就是放在今天,也是很有派頭的樣子。劉大大的工作地點在井下,具體做什么不清楚,劉大大怎么管教我的事情也想不起來了,但是劉大大的大背頭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油光可鑒、一絲不亂。還有就是,有幾次在礦外見到劉大大和醫(yī)院的一個護士阿姨一起走,倆人有說有笑的。那個阿姨很漂亮,回來我問爸爸和張叔叔,相視一笑,不置可否的就岔開了話題。后來聽爸爸和張叔叔兩人悄悄的聊天說起,含含糊糊的知道了一點兒那個阿姨的情況,先是說她離婚了,后來又說她調(diào)到另外一個礦醫(yī)院去了。劉大大給我另外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他喜歡喝羊肉湯,經(jīng)常見他從食堂打來一碗羊肉湯,外加兩個大饅頭。湯上一層紅紅的辣椒油,只見他把饅頭撕一小塊,擦一下碗邊辣椒油再放入口中,然后喝一口湯,如此這般吃法,湯喝完了,碗上的辣椒油也干凈了。那紅紅的辣椒油、裊裊的羊湯香氣,讓人頓生口水??次已垧?,爸爸說太辣,你吃不了。我不信,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蹭到劉大大跟前,劉大大用湯匙舀一口給我喝,辣得我一邊咳嗽一邊眼淚鼻涕一起下,大人們哈哈大笑,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往跟前蹭了。劉大大還喜歡吃辣椒,這在南方人中,也是不多見的。我上初二那年,父親探親回家時說,劉大大死于胃癌,當時我就想是否與他太喜歡吃辣喝辣有關呢?
小譚叔叔
小譚叔叔住在我父親的對門,個子不高、胖胖的身材,圓頭圓腦加上大眼睛,腰身像個汽油桶,還喜歡扎個寬皮帶,把白襯衣放在褲腰帶里,一大串鑰匙掛在腰間,起來路來雖然不緊不慢的,但腰間總是嘩啦嘩啦的響,很像一個大干部,這是小譚叔叔給我的最深印象。下班后,他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擦皮鞋。我曾撩起小譚叔叔床邊下垂有一尺多的床單,探頭仔細數(shù)過兩遍,床底下一并排擺有三雙布鞋,還有三雙擦得錚亮的皮鞋,加上他腳上的一雙,那就是四雙皮鞋,我當時就很驚訝,我爸爸才有一雙皮鞋,平時上下班也不怎么見他穿,都是一雙解放鞋,好像只有回家時才舍得天天穿。小譚叔叔有四雙皮鞋啊,對他的敬佩和仰慕油然而生,并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別人下班后,先是去食堂吃飯。小譚叔叔下班后第一件事是擦皮鞋,幾乎天天擦。爸爸給我從食堂打來飯菜,拉出小方桌和兩個小板凳,和我在宿舍里吃飯。小譚叔叔要么在他宿舍里擦皮鞋,要么就在兩個門中間的過道里擦。他一邊不緊不慢地擦鞋,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和我爸爸聊著井上井下的見聞或工作上的事情。
我拿起饅頭一口沒咬,先習慣性地喊一聲:譚叔叔,你該吃飯啦!
不急,叔叔擦完鞋再吃。
父親對我說,你譚叔叔不把鞋擦亮是不會吃飯的,你快吃吧。
譚叔叔,你的皮鞋擦得很亮了啊,還不吃飯?
吃完飯我習慣性的用手背擦擦嘴,站在門口對著還在埋頭擦鞋的小譚叔叔說。
好了,馬上就好了。小譚叔叔抬起頭回應道,只見他瞇著眼,把叼在嘴角上的香煙拿下來,彈一下長長的煙灰,然后再叼上猛吸兩口,隨即圓睜大眼抬起手上的皮鞋,對著鞋面左吹吹右吹吹,再繼續(xù)用布給鞋面使勁的拋光。
等我爸爸把碗筷拾走,我趴在方桌上寫作業(yè),間或抬起頭來,就會看到小譚叔叔把鞋油、鞋刷、布和毛巾等擦鞋工具一樣樣的整齊的放進一個鞋盒里,然后再蓋上盒蓋放到床底下,這才穿上剛剛擦得烏黑發(fā)亮的皮鞋,走到我身后,看一看我寫的作業(yè),然后不緊不慢的下樓去食堂吃飯了。
聽父親講過,小譚叔叔原來是采煤一區(qū)的采煤工,這個工區(qū)擅長干薄煤層,只是工人們個個都要蹲著工作,直不起腰,或者側(cè)身平躺著干活,一干就是一個班。身材矮小的小譚叔叔不光機靈還能吃苦,曾經(jīng)在井下連軸轉(zhuǎn)二十四小時不上井,是工區(qū)的先進工作者,還是礦上的生產(chǎn)標兵。一次工作面上冒頂,把小譚叔叔他們?nèi)齻€人埋在了下面,那兩個工友遇難,小譚叔叔命大,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但頭部受傷嚴重,恢復后智力大不如以前,以至于有人在背后喊他譚憨子,尤其是傷后人整個胖了一圈兒,和原來大變了樣。
井下不僅出煤,還出矸石。在出煤的同時還要把矸石用礦車運到地面,堆積到矸石山那邊去。星期天,我和小伙伴瞎轉(zhuǎn)悠,順著小鐵軌,漫無目的的往前瞎走。
突然聽到有人喊:熊孩子,跑這兒來干嗎?快回去!
原來是小譚叔叔從矸石山下的絞車房出來,邊跑過來邊呵斥我們。
在我的央求下,小譚叔叔才同意我們進絞車房看看。小譚叔叔開著絞車,把從井下運到地面的裝滿矸石的礦車用鋼絲繩拉到矸石山上,倒下車里的矸石,再把礦車順著軌道送到平地,這些礦車再被拉到井下去裝矸石。譚叔叔就是開絞車的,也叫電絞,他兩手握著兩根操作把手,一會兒向前推,一會兒向后拉,兩手似乎有千斤之力,只見一節(jié)節(jié)礦車在鋼絲繩的牽引下,呼嘯而上直至山頂,倒下車里的矸石后,又轟隆隆的呼嘯而下,順著另一股道停下。小譚叔叔工作時和他擦皮鞋時一樣,一絲不茍、聚精會神的。
許大個子
許大大叫什么名字的?準備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想了很多天,也沒想起來,但是他有個給人感覺很切合的諢名——大狗熊。
住在我爸隔壁宿舍的許大大,和我爸聊天時,兩間屋門開著,我爸給我洗衣服或是干別的,許大大總是在編籃子,用從掘進迎頭拾來的各色放炮線編成五顏六色的或方或圓的大大小小的籃子。各人在各自的屋里干著自己的活,漫不經(jīng)心地聊著,不時還打趣逗樂。許大大身高一米八以上,虎背熊腰的身板,面色黝黑,說話慢吞吞的,給人一種不言自威的感覺,所以我總是有點兒害怕他,每次上學、放學路過他宿舍門口時總是緊跑幾步,生怕被他抓住似的。在孩童時代的我眼中,他就是個威嚴無比的巨人。我調(diào)到礦工報社工作后,一次回到礦上采訪一個抗戰(zhàn)老兵,適逢周末就順路回去看望父母,在和父親喝酒時,突然聊到了他。
許叔叔當過兵,是首長很看好的警衛(wèi)員,本來在部隊是很有前途的。一次,他喝過酒后,騎偏斗三輪摩托車玩兒,一下摔到了溝里,摔成了重傷。后來退伍回鄉(xiāng),又輾轉(zhuǎn)來到了煤礦。和我爸爸一樣,也是從韓橋礦調(diào)到的夾河礦。我父親一直從事機電管理,他先在一線單位掘進工區(qū)的掌子面迎頭打眼,這是一線的一線,別人用風鉆、電鉆打眼時,都是兩三個人配合,扶的扶、架的架,大家分工協(xié)作一起干,而人高馬大、力大如牛的許大大則是一個人抱著一臺風鉆,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干得呼呼的,進度比三個人一起干的還快。后來也是因為出了工傷,才調(diào)到運輸工區(qū)在井口裝車。
一個雨后的星期天的下午,已經(jīng)上三年級的我?guī)еV校的兩個同學到井口看看。正好遇到許大大在井口工作,當時正在往井下運送裝滿黃沙、水泥的礦車,一長溜的礦車在井口排著隊等著進罐籠。一個罐籠分上下兩層,一層可以裝兩個礦車。罐籠從井下提上來的礦車里面是矸石或其他回收的物資。一層層一個個的先卸車,再裝車。外面雨早已停了,但在井口房里,還有很大的淋水。許大大穿著雨衣,站在淋水里,隨著他的手勢,操作室的信號工發(fā)出電鈴信號,副井絞車房的司機就開動絞車升降罐籠。當罐籠里的軌道和井口地面的軌道不平時,許大大一邊揮手指揮,一邊吹著口中的哨子,這時候的許大大就像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在他或急或緩的哨聲、或快或慢的手勢指揮下,罐籠一點點提升、或一點點的下降著,當他的大手用力一揮、伴著口中哨音的急停,罐籠里外的軌道終于平整,他推出裝矸石的礦車,再把裝滿黃沙的礦車推進罐籠,這時候的許大大又像一個拼命的老黃牛。
那次和爸爸喝酒時,他還對我說,許大大曾給我編過一個元寶形的小籃子。并用拇指和食指比畫著,只有一拃長、半拃高。我說,我有印象,我上食堂去買饅頭時,就提著去,里面正好能放個大白面饅頭。當即,我們父子倆便開心的笑了。隨即我又問父親,外表粗壯很顯笨拙的許大大,怎么會這么個精致的手藝?父親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后幽幽地說單身生活很苦、也很無聊??!
前幾年,看電影《金剛》時,突然就想到了許大大,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關于寬厚、實在的許大大的話題再也無法聊了。而許大大究竟叫什么名字呢?有誰能告訴我,我還在想……
后 記
我爸爸全程張羅著幫助從劉大大老家來的親戚,把他的后事處理完。劉大大病逝后,他的女兒頂替參加了工作,在食堂當服務員。她家和我弟弟家都在徐礦城住,這是個因棚戶區(qū)改造政策而新建的住宅小區(qū),離礦有二十多里路,但是離市區(qū)近了一些,棚改政策讓眾多沒有能力在市區(qū)買房的礦工家庭住上了新樓房。
我在礦校上了三年學,在爸爸的宿舍住了三年,后來轉(zhuǎn)學回老家去了,之后就再沒見過小譚叔叔。初中畢業(yè)那年暑假,才又到礦上看望爸爸。爸爸說小譚叔叔早就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離他家比較近的權(quán)臺礦工作了,起初他還打打電話到工區(qū)問候問候大家,后來就沒有聯(lián)系了。
我參加工作時,許大大已經(jīng)退休回南方老家了,沒多久就聽說病故了。他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也在礦上工作,他兒子早先在礦上掘進一區(qū)工作,每次見我父親總是很熱情的喊一聲毛叔,對我則是很冷淡,所以我倆之間就沒有延續(xù)父輩們的友誼,有的只是禮貌和客套。那時這個哥們兒也是二十多歲,很講義氣,經(jīng)常幫別人處理事情——也就是打架,后來遇到一個狠手結(jié)下了仇,老是被人算計,最后托人調(diào)到了二十多里地外的龐莊礦去了,此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許大大的女兒曾和我妻子一起在洗煤廠工作,后來下崗分流,自謀職業(yè),再后來離異,然后跟一個外地男人走了,就再沒了聯(lián)系,父輩的友誼就此中斷。
我最后一次見到張叔叔,是一天下午在礦內(nèi)偶遇上的。當時我在礦工會工作,那天單位在球場搞活動,我回辦公室去拿東西,匆匆走在馬路上,好像聽到有人喊小毛,扭頭看了一眼,沒有熟人啊,就又往前走了。沒走兩步又聽到有人喊小毛了,便回身駐足找尋,這時路邊樹蔭下的石凳上站起來一個人,天氣不是太冷,但是此人包裹得很嚴實,藍色工裝大衣的毛領子也豎了起來,前面正好擋住了臉部,但還在喊小毛,只是有氣無力的。我緊跑了幾步迎上去,正是張叔叔,就在路邊站著說了幾句話。
原來老人是來勞??茍箐N醫(yī)藥費的,我說等一會兒忙完了用自行車送你去我爸爸家,和我爸爸喝兩杯。他說不用了,你忙吧,我下午還要回家去。從礦里到南工人村騎自行車也就十多分鐘,但他堅持說沒時間去了,我也只好作罷。聽說我結(jié)婚了,他很高興,連連說好。沒過幾天,我去爸爸家吃飯時,提到張叔叔。我爸爸很是惆悵地對我說,小張是個沒主見的老實人,在單位聽領導的,退休回家了就聽老婆的,從來不和老哥們兒聯(lián)系。又過了幾個月,我爸爸去勞??崎_工資時,聽人說張叔叔去世了……
爸爸和他的工友們,就像他們所開采的煤炭一樣,外表不出眾、不引人注目,默默無聞、平平淡淡的走到哪兒就在哪兒燃燒、發(fā)熱、發(fā)光,為社會奉獻了光和熱之后,化為泥土、塵埃,融入大地融入自然。
毛文清:江蘇阜寧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在煤礦當過礦工,在媒體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當代小說》《黃河文學》《美文》《陽光》《當代礦工》《工人日報》《中國煤炭報》《中國安全生產(chǎn)報》《中國國土資源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