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附近的大學校園里,寒假里還有不多的一些學生在活動。我?guī)е畠鹤咴诼飞希『们胺接幸粋€女生,正在大聲講電話,帶著哭音,一聽就是給男朋友:“我每一次談分手,其實都是希望你改。你為什么就完全不能理解呢?你以為我是那么隨便戀愛說分手的嗎?你都不想想,你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才逼得我說分手呢?”
——這一次,是她提了分手,男生說“好”了吧?
我女兒很好奇地盯著她,悄悄問我:“姐姐怎么了?”
我把手指豎在嘴唇上“噓”,壓低聲音:“姐姐在談戀愛。”
我不想給女兒這過早的感情教育,帶著她放慢了腳步,似乎要找點兒什么東西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但是大過年的,小路兩邊的便利店、水果攤都關門了,連個暫休的地方也沒有。我已經(jīng)走得夠慢,但前面的女生也越走越慢,聲音越來越大,聽她反反復復說這幾句話,最后,她停下腳步來,失聲痛哭。
能不能給予安慰?不能。
她意識到身后有人,強行收住哭聲,蹲下來,像塊脆弱的石頭。我只能假裝什么也沒看到,快步帶著女兒,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陽光白亮,是一個完全不像冬目的冬目,有白臉山雀飛過,一聲不叫,靜靜停在電線上。
我女兒老想回頭,我把她的頭扳正:“不禮貌?!?/p>
我女兒問我:“媽媽,談戀愛就是會這樣嗎?”
我女兒看到的“這樣”,大概就可以理解為一般的“作”:女孩子在感情里無遠弗屆的不安全感,不斷試探,不斷尋求證明。每天的微信上,先說“你好”的是她還是他?每次電話,先掛斷的是他還是她?她不開心的時候,他是不是死纏爛打一定要問原因?她說滾的時候,他是不是原地滾了一圈又自動回來……
無數(shù)的女孩子寫信給我,訴說著委屈與迷茫:我不是作,我只是想證明他愛我。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不知道其他人都是怎樣尋找“被愛”的根據(jù)的。都說愛人不疑,但周圍有那么多深深信任卻被傷害的事兒。都說安全感要靠自己給的——如果真這樣,還戀愛做什么呢?
我回答她們:戀愛,不是用來尋求安全感的。
我們上班,是為了對社會有用,賺取金錢,施展才華。我們因事業(yè)上的成功較有安全感,因為平靜的人脈資源而感受到人的溫暖。是的,有職業(yè)有收入的人,較有安全感,但——上班不是用來尋找安全感的,對不?
我們讀書,一方面是為了走入職場作知識積累,另一方面也因為人類亙古已有的求知本能。我們想知道天道的運行,想了解花草的名字,知識越多我們越強大,越無懼——比如說,你決不會害怕月食,不擔心天狗把它吃掉了不再吐出來。知識帶給我們安全感,但求知也確實不是用來尋找安全感的。
愛情也一樣。你愛這個人,他握緊你手的一剎那,就像一道月光灑下,激起你最原始的潮汐。你看到他的眉眼會笑,你看到什么好玩的、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想告訴他,與他分享。但你隨時害怕他會離開你,他像一間沒上鎖的屋子,永遠會有人隨隨便便進去,把所有你放在他心里的、最珍愛的東西,席卷而去。
這不是你的錯。因為對大部分女性來說,愛不僅僅是一刻又一刻的喜悅,更主要的是用來通往婚姻。略知進化論的人都知道婚姻的起源:人類直立行走,女性的骨盆變得狹窄,嬰兒要在沒發(fā)育成熟之前呱呱墜地,因此母親要多承擔育兒的重擔,無法同時分身去覓食。于是,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孩子的父親,來完成這使命。相應地,開始有了原始的財產,哪怕只是一個山洞、幾把貝殼,男人要把這財產給屬于自己的孩子,他也必須借助婚姻來確認孩子的血緣。
從最開始就很明確,男女兩性互相幫助,讓生活較簡單舒服。是生育的共同體,也是經(jīng)濟的共同體,更是一代一代,人類繁衍最簡單的框架。
所以,我完全能理解每位女性的不安。試想那幾百萬年前,一個女猿人剛剛生下她的猿嬰,嗷嗷待哺,而男猿人還在外頭狩獵。她怕他斗不過劍齒虎,也怕他進了其他女猿人的山洞,她要他給她一個證據(jù),證明他愛她,他不會離開……否則她與她的小嬰兒,將生死難測。
不被愛,確實是女性幾百萬年來最大的恐懼。有人借《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大偵探波洛的口說:女人最大的夢想,無非是有人愛她。這樣的恐懼,反過來想,就是自身極其沒安全感的體現(xiàn)。
但是,時代確實已經(jīng)不同了。如果那不安全感與生俱來,揮之不去,讓我們用理性來克服。
對年輕女孩子來說,他的離去會極大打擊你的自信,讓你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人是夠好的。你是珍珠,豬只嫌你不能吃;你是價值萬金的名畫,對不懂藝術的人來說只能一把火燒掉。你到底有多優(yōu)秀,社會有社會的評分系統(tǒng),你有自己的價值判斷,不必依賴某個男性。
對已婚女性來說,他的離去可能讓你生活艱苦。像曾經(jīng)流行的《我的前半生》一樣,原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太太一下子嘗盡生活的苦。但沒關系,電視劇到了后半場,她開始大放異彩。別說這是主角光環(huán),你也是你人生的唯一主角。
當你不再是幾百萬年前的女猿人,你當有能力突破進化的瓶頸,從容地接受一切可能性?!叭f一他不愛你”,那又如何?世界不會垮下來?!安话踩小??那又如何?我每次出門關上門后都會不放心地推它一下;我從來不曾放心把箱子交給鄰座看管,上廁所時,就千辛百苦把它帶去,放在自己面前;任何人說愛我,任何合作方與我簽了合同,我都開心,但我要等到落袋為安的時候,要等他真正交付一生一世,我才心滿意足。
這樣說來,年輕女孩子的“作”,也就相當于我的推門——只是,推太多次,容易把門推壞。
李紅軍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