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guān)于悲劇的效果,尼采對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持激烈的反對意見。尼采與亞里士多德悲劇效果理論的根本分歧,表現(xiàn)在對兩個問題的不同解讀。這兩個問題是:悲劇究竟激發(fā)的是何種感情以及悲劇效果是如何實現(xiàn)的。本文將從這兩方面著手,深入挖掘亞里士多德與尼采悲劇效果理論的聯(lián)系與差異。
關(guān)鍵詞:亞里士多德;尼采;悲劇效果
一、 悲劇對情感的激發(fā)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目的就在于激發(fā)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之情,但在《詩學》里他并沒有對這兩種感情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由于“憐憫與恐懼”的定義不詳,后來對這兩種感情的解釋存在著眾多分歧。其中一個爭論點就在于:“憐憫與恐懼”究竟是何種性質(zhì)的感情?對此,尼采認為“憐憫與恐懼”是消極落后的情緒,他指出:“我一再強調(diào)亞里士多德的誤解,他相信在兩種消沉的情緒中,即在恐懼與憐憫中,可以辨認出悲劇的情感。”
要考察“憐憫與恐懼”究竟是何種性質(zhì)的感情,我們可以從“憐憫與恐懼”的對象(即憐憫的是什么,恐懼的又是什么)來獲得啟發(fā)。首先,我們來看“憐憫”的對象,“憐憫的對象是遭受了不該遭受之不幸的人?!北瘎〕1憩F(xiàn)的是主人公的痛苦與受難,而“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邪惡,而是犯了某種后果嚴重的錯誤”。以《俄狄浦斯王》為例,俄狄浦斯從神的預(yù)言中得知自己注定有殺父娶母的可怕命運,于是他竭力反抗,試圖擺脫命運的支配。但他越是反抗,就越是陷入命運的漩渦,走向自我的毀滅。他正直誠實、獨立堅毅,這樣的一個人本不應(yīng)該遭受磨難。但他與我們普通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判斷上的失誤,正是這錯誤將他引向痛苦的深淵。這種錯誤是不自覺地、不能避免的,盡管他已經(jīng)小心翼翼,卻仍逃不脫命運的魔爪。俄狄浦斯的悲劇會引起我們的共鳴,我們在憐憫他的同時也看到自身的可憐。我們會思考:如果用盡全力的反抗,最后都難逃命運的枷鎖,那我們每一個人在命運的漩渦里又該何去何從呢?因此,“我們可以把它(憐憫)描述為突然洞見了命運的力量和人生的虛無而喚起的一種‘普遍感情”。接下來,我們來看一下恐懼的又是什么呢?亞里士多德的解釋是:“恐懼的產(chǎn)生是遭受不幸者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蔽覀冎援a(chǎn)生恐懼之情,乃是因為遭受不幸的人與我們一樣都是這浩瀚宇宙中渺小的一員。這種“恐懼”實際上就是對艱難的生活處境和痛苦的人類命運感到恐懼。古希臘時期雅典人處在腹背受敵的處境中,他們滿懷憂患與痛苦,“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雅典人在觀看《俄狄浦斯王》這樣的悲劇時,一旦聯(lián)想到自身的困境與潛在的危機,就會心存恐懼,不寒而栗?!?/p>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認為“憐憫與恐懼”不僅包含對人類普遍命運的憂慮,也包括對自身命運的思考。我們從悲劇人物對命運的反抗中產(chǎn)生“憐憫與恐懼”之情,我們由他們的受難聯(lián)想到自己的痛苦,并萌發(fā)出擺脫這種痛苦命運的愿望。“憐憫與恐懼”是兩種復雜的情感,而尼采僅僅用“消沉”二字來予以界定是有失公允的。實際上,亞里士多德所主張的“憐憫與恐懼”與尼采所推崇的“形而上的慰藉”不僅不矛盾,反而還存在著共通之處。
尼采認為“每部真正的悲劇都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xiàn)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chǔ)之中的生命力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痹谀岵煽磥?,“希臘人知道并且感覺到生存的痛苦和恐怖”,于是他們召喚藝術(shù)進入人生,使人生值得一過,通過藝術(shù)肯定世界和人生。雖然生命的本質(zhì)是痛苦的,但悲劇并不因此而否定生命,“相反為了肯定生命而肯定痛苦與毀滅,把人生連同其缺陷都神化了”。所以,悲劇藝術(shù)雖然一方面表現(xiàn)的是生命的痛苦與毀滅,但在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力,因而人們在欣賞悲劇時不僅不會對命運感到絕望,反而會獲得一種“形而上的慰藉”,會獲得與命運斗爭的強大力量。
可見,“憐憫和恐懼”與“形而上的慰藉”都強調(diào)了悲劇藝術(shù)會引發(fā)悲劇欣賞者對命運的思考,并由此生出擺脫痛苦命運的愿望。但很顯然,尼采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共通之處,所以才有了他對“憐憫與恐懼”的批判。
二、 悲劇效果的實現(xiàn)
亞里士多德用“卡塔西斯”一詞解釋悲劇的效果的實現(xiàn),“卡塔西斯”是一個含義復雜的術(shù)語?!对妼W》部分佚失,現(xiàn)存的部分對“卡塔西斯”只是一筆帶過,缺乏詳細記載。因此“卡塔西斯”一度成為一學術(shù)論爭的焦點,朱光潛先生指出:這里的“凈化”(katharsis)是究亞里士多德的學者們爭辯不休的一個問題。他們提出各種不同的解釋。有人說“凈化”是借重復激發(fā)而減輕這些情緒的力量,從而導致心境的平靜;有人說“凈化”是消除這些情緒中的壞的因素,好像把它們洗干凈,從而發(fā)生健康的道德影響;也有人說“凈化”是以毒攻毒。以假想情節(jié)所引起的哀憐和恐懼來醫(yī)療心理上常有的哀憐和恐懼。這些說法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認為悲劇的凈化作用對觀眾可以發(fā)生心理健康的影響?!傊耸艿絻艋?,就會“感到一種舒暢的松弛”,得到一種”無害的快感?!彼詿o論怎樣理解“卡塔西斯”,在亞里士多德這里,悲劇的最終效果都在于將悲劇引發(fā)的情感疏導出去,使人們的心靈到達一種健康、和平的理性狀態(tài)。
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背道而馳,他不僅不否認詩對人感情的激發(fā),同時他認為這種激發(fā)是必要的,情感的壓抑不利于人們的身心健康。他認為悲劇在給人們帶來“憐憫與恐懼”這兩種快感的同時,還將它們疏導出去,“從而使人們得以在較長時間地保持健康的心態(tài),為社會提供了一種無害的、公眾樂于接受的、能夠調(diào)節(jié)生理和心態(tài)的途徑。”看來,亞里士多德雖然承認悲劇對情感的激發(fā),但他并沒有背離柏拉圖的理性傳統(tǒng)。為了保持人們的心理健康和維護社會的長治久安,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要用理性將感情疏導出去,這一點恰恰成為尼采批評的對象。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指出了對亞里士多德“卡塔西斯”說的批判并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悲劇欣賞者“不是為了擺脫恐懼和憐憫,不是為了通過一種猛烈的宣泄而從一種危險的激情中凈化自己,而是為了超越恐懼和憐憫,為了成為生成之永恒喜悅本身——這種喜悅在自身中也包含著毀滅之喜悅?!蹦岵烧J為“生命的本質(zhì)就在于不斷的自我超越,它不能滿足于自身,而要不斷向上,從高于自身的東西那里尋求自身的意義和目的,從而克服自身的局限,擴展和享受自身所蘊含的力量。”而悲劇藝術(shù)就是這樣一種高于我們自身的東西,是生命的偉大刺激劑,不斷激發(fā)人們的生存意志,幫助人們擴展自身的力量。悲劇效果的實現(xiàn)就在于悲劇美感在接受主體內(nèi)的發(fā)酵,以激勵接受主體積極向上,超越自我。尼采認為對悲劇所激發(fā)情感的理性宣泄,絕不是悲劇的最終目的。
亞里士多德主張憑借理性的因素宣泄悲劇所引發(fā)的“憐憫和恐懼”之情,即用理性精神擺脫情感的束縛。而尼采則熱情地謳歌生命和自我,追求生命力的張揚和個人意志的自由發(fā)揮。他們根本分歧點即是:亞里士多德崇尚情感的宣泄,而尼采主張意志的張揚,這實際上是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尼采對“卡塔西斯”說的批判,實際上就是對理性的批判。
三、 結(jié)語
基于悲劇效果之下,我們從尼采對亞里士多德的批判入手,找到了二人分歧的根本點,即對兩個問題的不同解讀。這兩個問題是:悲劇究竟激發(fā)的是何種感情以及悲劇效果是如何實現(xiàn)的。亞里士多德解釋是:“引發(fā)憐憫與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尼采的回答是:引發(fā)一種“形而上的慰藉”,激發(fā)人們積極向上,超越自我。實際上,“憐憫與恐懼”和“形而上的慰藉”不僅不矛盾,還存在著共通之處,即都承認悲劇能夠激發(fā)悲劇欣賞者對命運的思考并由此產(chǎn)生出擺脫痛苦命運的愿望。亞里士多德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憐憫與恐懼”的審美效果,但“卡塔西斯”式的宣泄卻又將悲劇效果指向了道德與倫理的理性范疇。而尼采主張從純粹審美的角度尋求悲劇的效果,即悲劇能使觀眾獲得形而上學的快感,以此達到對生命意志的非理性因素的肯定。所以,“卡塔西斯”式的疏泄與生命本質(zhì)力量的激發(fā)之根本差異就在于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
悲劇是一門嚴肅、復雜而又深刻的藝術(shù)?!氨瘎〉男蕾p是一個復雜的現(xiàn)象,沒有哪一種原因就能對之做出全面的說明。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從前的悲劇理論雖然沒有一種能夠全然令人滿意,卻幾乎每一種都有一點道理。他們都不夠充分,但也非全然錯誤?!眮喞锸慷嗟屡c尼采的悲劇理論各有側(cè)重點,都有各自的時代背景和理論指向,我們在這里做出分析,并不是為了比較這兩種理論孰優(yōu)孰劣,而是為了發(fā)掘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與差異,從而他們的悲劇理論有一個更深層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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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慈,吉林省延吉市,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