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山
我出生于1949年5月,聽長輩們講,當時瑞金縣尚未解放,6月份才有解放軍到來。很快全國解放,我成了新中國的一員,千千萬萬的幸運兒之一??梢哉f,我一生的歷程,都緊跟著新中國的前進步伐。既經歷了困難時期的溝溝坎坎,又領略了人民群眾的創(chuàng)業(yè)艱辛,更見證了偉大祖國的輝煌崛起?;厥淄拢馐且?、食、住、行四件大事,便勾起多少難以磨滅的記憶。可謂七十年偉大變化,盡在其中。
從破衣爛衫到應有盡有
從記事起,我就開始體味了貧窮的辛酸。由于家中人口多,三兄弟中我最小,老是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父親的舊長衫,母親也裁小了給我做褂子。一年冬天,母親難得買布給我做了一件毛藍衫子,還交代要正月開初才能穿。大年初一,我穿上新衣服,瞬間覺得很有面子,不禁在同伴們中顯擺。讀小學時,我只有一件夾衣加幾件單衫,沒有絨衣絨褲,三九嚴寒也只穿一條單褲。上了初中,才有了一件衛(wèi)生衣(絨衣)。直到畢業(yè),也未穿過棉襖。鞋是母親用契麻繩納了千層底,再用繩子綴的布鞋。過十一歲生日時,家住石羅嶺的姑姑才給我買了一雙雨鞋。那時候沒有襪子,在家時經常打赤腳,連上山砍柴也如此,因草鞋幫會勒腳,痛得難受,從而練就了一雙鐵腳板。
1969年元月,我應征入伍,才有了棉衣棉褲、解放鞋、草綠色襪子,一下子覺得真是享福了。1976年3月初,我退伍回家,社員們做新衣服要憑布票買布,布店由供銷社經營。當時人均每年發(fā)布票一丈四尺八寸,如能如數(shù)買布回家,倒也衣著無憂,可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家里因住房困難,開基新建,欠了一千三百元外債,有布票也沒錢去買。我基本上都是穿舊軍裝,破了就讓妻子補,補好繼續(xù)穿。外出做工或走親戚,就穿電影隊發(fā)的工作服,過著艱苦樸素的日子。當然,村民中像我這樣的情況也很普遍,大家本著“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節(jié)約理念,只有在走親戚時才穿好衣服,甚至還有借人家的得體衣服去相親的。平時居家,勞動生產,扁擔禾杠常在肩,扛犁荷鋤常下田,汗水泥漿常濕衫,大家都是穿破舊衣服,也沒誰恥笑誰,因為“半斤對八兩”,都差不多,有新衣服也舍不得穿出去。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國家的發(fā)展變化,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不斷提升,衣服鞋帽早已不成問題。我的多門衣櫥里,寒的、熱的、大人的、小孩的衣服,掛的掛、疊的疊,多得穿不完。確實是“寒熱不愁無衫換,天天穿出似過年”。
從食不果腹到琳瑯滿目
小時候,我經歷過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各種經濟發(fā)展階段。解放初期,家鄉(xiāng)麥菜嶺人口少,父親任過互助組的記分員。就那么五六戶人為一組,組長叫鐘運楨,辦公室就在他家樓上,從屋背過橋進去。就這么一個組,還雜合了兩個屋場的農戶,歸屬排腦初級社管理。后來,發(fā)展人民公社,麥菜嶺屬于九堡公社塹下大隊。吃大鍋飯的那一年,我從金花井泉太祠堂村小轉入壩溪小學讀三年級,全校學生的糧食戶口在學校,到星期六中午回家,小隊的大食堂卻沒有我們的份。隊長說:“你的糧食指標劃到了學校?!备改赣H沒辦法,只能將他們分內的飯菜分一部分給我吃,不然星期天就得餓肚子。沒多久,改為按定量稱飯、分菜吃。才一兩年,大食堂撐不下去了,改為各家各戶做飯吃,規(guī)定每月初在大隊駐隊干部的監(jiān)督下,到小隊倉庫秤谷回家。那時以人員大小,按全勞動、附帶勞動、半勞動、小孩子各個等級分糧食,人均一月不足三十斤谷子,只能艱難度日。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災害,加上蘇聯(lián)撤走專家、強行逼債等人為造成的困難,弄得老百姓苦不堪言,用度日如年形容也不為過。家中從隊里分得的糧食月月見少,我家硬是先保證我?guī)У綄W校住宿吃的米,每星期一升,大約一斤六兩,外加幾個番薯、芋頭,帶去學校燉粥吃。菜是咸菜,如豆豉炒辣椒、芋荷、腌酸菜等,比起家里來,我還是挺享福的。每當周六回到家中,看到家里人吃的基本上都是野菜、牛根子葉、老紅薯葉、蕃芋梗、蕃芋渣、葛渣等等,心里難受極了。彼時村里許多人營養(yǎng)不良,患上了嚴重的水腫病,還有人因此而喪命。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母親的雙腳浮腫,用手指輕輕一戳,便陷進去一個坑。為了讓我在學校有大米吃,她卻天天吃野菜,讓我心痛不已。幸好當?shù)卣私鈱嶋H情況后,立即在羊角老街辦起了一個療養(yǎng)院,母親也被送去。幾天后,我從學校抽空去羊角老街探望母親,她卻將一個用炒米粉拌紅糖做的圓圓的大丸子塞給我吃。我知道這是她晚上的口糧,便不肯吃,可她卻堅持讓我吃。為領受她的疼愛之心,我只得掰了一小半,當著她的面,含淚咽下肚子,她才高興地笑了。我摸了摸她的小腿,發(fā)現(xiàn)浮腫漸消,才放心地返校讀書。
在九堡中學讀書的假期,我曾和幾位叔叔、哥哥去做挑夫,進銅缽山南側的上仙背,挑棱子木或毛邊(土紙),每天兩頭暗。一天進山挑出家中,第二天挑出縣土產公司。走在興田大隊龍?zhí)链鬄成钌嚼狭制閸绲难蚰c小道,石羅嶺兩邊陡峭的石砌驛道,確實舉步維艱,我打雙赤腳小心地跟上隊伍,賺得每天一元左右的力資,勞動所得雖少,但卻很高興,因為可以拿給大哥湊在一起,從縣城買回十多斤番薯米,家中又有幾天不會挨餓了。
真正吃上飽飯,是在我參軍來到部隊的時候。參軍時我的體重是九十五斤,不到兩個月便上升至一百三十五斤。糧食供應充足,讓我在部隊軍政訓練、軍農生產、執(zhí)勤站崗等活動中渾身是勁,第二年便入黨提班干。
1976年春,我退伍回鄉(xiāng)。村里還是大集體勞動,拿工分、稱口糧,不過日子好過些了。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取消了階級斗爭,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改革開放的春風漸漸吹遍了祖國大地。1980年春,村里分田到戶,極大地調動了社員們的生產勞動積極性,人們再也不是“挖下鋤頭撐下腰,看下日頭有幾高;出門慢騰騰,做事磨洋工,回家打沖鋒”了。當年,全村家家豐產、豐收,上繳公糧后,還有很多余糧,人人眉開眼笑。生活好過了,老百姓也滿意了。
從燕雀之居到碧瓦朱甍
解放初期,我家七口人:父親母親,我們三兄弟,加上大哥的童養(yǎng)媳,還有因參加紅軍與大部隊失散、剛回家不久的叔父。與人多相對應的是,家中沒有一間多余的房。叔父借住在本房遙銶太的一間屋子里,我們六人則住在無后的遙奇太家的一間屋子里。六個人攤對面床,中間一張?zhí)さ剩繌埓菜齻€人。廚房與牛豬欄是租遙笙太的,每年租金是四斤豬肉。每天早晨牽牛出門時,牛屎往往會隨著大水牛的肚子涂抹在灶臺邊緣,臭氣熏天。每當牛走過后,母親得用濕布抹去臟物,再為全家人做飯,日日如此,可見生活艱辛。轉眼,大哥與大嫂成年,要張羅他們圓房的事了。父親與叔父這才下決心,在靠北邊洞水的爛屋坪,搭建了兩間土坯房,一間給大哥大嫂做新房,另一間給二哥做備用婚房。后來,叔父娶了一房妻子,要住我們原先的房子,我們四人又擠在一間新屋中,這便是1965年前家庭住房的窘境。次年春,父親不幸病故,下半年二哥又結婚,我和母親只好從新屋搬走,分別住在兩位哥嫂房間的閣樓上。不上學時,看到瓦縫發(fā)亮了,我會立馬起床,上山砍柴、下田勞動,或放牛、鏟草皮等等,都自覺去做。不久,二哥二嫂遵從父親生前的遺囑,過繼給叔父,合成一家人吃飯。我和母親則與大哥大嫂一家子過日子。大哥大嫂添丁進口后,我則去參軍了。
到了1973年,住房實在安排不下,才由大哥牽頭,新建了袖珍式的一廳兩室三間房,靠南邊的一間分給我,當年我結婚,由妻子先行入住。1976年春,我退伍回鄉(xiāng),年末,大嫂鬧分家,次年元旦便分開過日子。隨著兒子的出生,家中連打灶的地方都沒有,客人進門也無處招待,心情十分郁悶,只得下決心建房。在那經濟緊張、糧食不足的年代,想建新房真是難上加難。撿河石做基腳,放土坯磚做墻體,基本上我和妻子兩人全包了??膳静?、請人砍伐運輸、請地理勘地形定中軸線、請親友打地基、請泥水木匠師傅和幫作建房,一系列的運作,都是需要花錢辦伙食的。家中積蓄不多,只能向親友借款、借糧。1979年房屋建成后,為節(jié)約開支,四扇三間的內外墻均由我自己粉刷,手掌被石灰漿泡壞了,至今粗糙不堪。多年來,每每外出辦事,與朋友們接觸,生怕與人握手,唯恐刮傷了他人的皮肉。那時,全村我家率先建房,還有許多鄉(xiāng)親也居住困難,我的一位堂叔全家八口人,還擠在兩間舊危房中。
改革開放以后,人們的生活水平日漸提高,靠晚輩們在沿海開發(fā)區(qū)打拼,家庭經濟條件好多了。鄉(xiāng)親們新建的房子再也不是土木結構,都改為紅磚鋼混的小洋房了。室內家電齊全,還用上了抽水馬桶,不用上茅廁了。我家那棟房子的兩側與屋后,各建起了兩棟小洋樓。我家于2003年冬搬出市區(qū)住進商品房后,土坯房便成了空心房,前年接到村委通知,忍痛拆除了親手建的老屋,并于去年十月份前,在原址建起了一棟兩層半的小洋樓,可以與鄉(xiāng)鄰的新屋媲美了。我們塹下村也在原漁業(yè)場魚塘舊址上,建起了一棟三層的現(xiàn)代化樓房,它與北邊的兩棟鎮(zhèn)辦廉租房一字排列,緊靠進山坑、興田的公路邊緣,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我們三兄弟先后建有廳堂加住房,二哥家在象湖鎮(zhèn)還買有店面,居住條件比以前好了很多倍。
從羊腸九曲到四通八達
仍記得,小時候從老家麥菜嶺去壩溪圩一趟,要走一條由鵝卵石砌就的小驛道,道路彎彎曲曲,大約三華里。沙隴、下宋一帶的鄉(xiāng)親們趕圩,就得經過這一條驛道,還要跨越貫里河,途經麥菜嶺的古拱橋。以前,九堡至瑞金縣城無公路,出縣城的土特產品,進農村的百貨,均靠人挑肩扛;食品站收購上來的生豬,也要靠職工趕出縣公司,艱難地維持貨物流通,以滿足人民群眾的生活所需。
1958年,瑞金縣修建了一條從高圍(云石山)上九堡的簡易泥石公路。貫里河馬橋上鋪的木板,來自九寶中的一寶——塹下村的九尾松樹,多余的板材則用于建造九堡河的馬橋。俗話說:“水浸千年松?!贝罱ㄔ跇蛎嫔系乃砂澹曛畠缺銜癄€。1964年,我在九堡中學讀書時,一場洪水沖垮了九堡河上的木質馬橋,往返于兩岸的學子、趕圩辦事的群眾,只能依靠公社漁業(yè)場的師傅,撐竹排渡過對岸。每趟八人,每人收費五分錢。坐竹排過河時,但見水流湍急,浪花飛濺,竹排搖擺不定,險象環(huán)生,十分驚險嚇人?;叵肫鹉欠N場面,至今仍心有余悸。
后來,九堡大小河流上的公路馬橋,先后均改建成鋼筋水泥橋。為緩解交通擁堵,在九堡河原馬橋的下方百余米處,又建起一座鋼筋水泥大橋,讓大家平安自在地來來往往,便利極了。公路通班車后,九堡人開始繞高圍出縣城,車費每張八毛五。我的一位堂妹鐘金鳳,首次坐班車出縣城賣棕葉扇,看見售票員收費,還挺驚訝:“坐車還要錢哪?”頗為有趣。后來,從九堡直達縣城的公路修通,車輛可從石羅嶺經過了。從那時起,再也看不見食品站人員趕豬出縣公司了,挑夫也隨之匿跡。后來,又有了水泥硬化路,連騎自行車進出的也難得一見了,進出石羅嶺的皆是汽車、摩托車,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記得在1966年10月,我由九堡中學推選上北京見毛主席,與全縣三百多名師生一起,于10月3日早晨從瑞金車站出發(fā),乘大班車顛簸一整天,行程約八百里路,晚上入住鷹潭旅館,次日乘硬座慢火車起程,途經浙江金華、杭州、上海西站,再北上南京。從南京過長江,那江上尚在建橋墩,我們坐的火車,每節(jié)車廂帶人要靠輪船引渡到彼岸,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在對岸集結成整列火車。當火車順利抵達北京西站時,我們已整整坐了三天三夜,中途沒有下車休息,雙腿都坐腫了。試想一下,那時的交通狀況是多么落后。
改革開放四十年后的今天,南京長江大橋早已建成,還有武漢長江大橋等多條鐵、公路雙用雙向大橋,真的是“一橋飛駕南北,天塹變通途”。尤其是高鐵開通后,十小時內,便可讓天南地北的人相逢,快得簡直超乎想象。
今天,一個與共和國同齡的人,站在七十歲的門坎上,撫今追昔,從過去的衣衫單薄、食不果腹、住房危舊、行路艱難,到今天的衣褲滿櫥、溫飽無憂、洋樓遍布、道路暢通,我仿佛已經來到了一座色彩繽紛的大花園,有享受不盡的幸福。余生之短長未可測也,只愿活到一百歲,仍能站在門坎上眺望更加強盛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