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中午讀詩

我讀一首詩時中途停下

看著窗外陽光。眼睛

在陽光和詩之間

保持充分的閑暇

這首詩后面怎樣不知道

天氣是越來越好

昨天放晴。刮了一天風(fēng)

所有的風(fēng)雨，已消逝不見

詩人講述平靜生活中的微末小事

經(jīng)他一講，過去的事情有點悅耳

吸引人的好奇心，甚至

毫無結(jié)果，卻經(jīng)久耐看……

詩在所有合上的書中

深藏不露。這頗合本人一大早起床

涼意頻頻的心意：沒人知曉此輩生于

何年何月，居住在地球上哪個國度——

此刻，我的生平是一行深思的目光

在晴天和詩句間游移掂量

我的身體更佳，在書房椅子上

仿佛無風(fēng)的樹葉久久掛在枝頭

高遠(yuǎn)的事物最終碧綠、橘黃

被大地的眼睛一眼相中

無論天氣好壞，書有沒有讀完

本人是否在場

遺忘，或許是更集中注意力

重新搏起的愛人的心跳

是一個早晨慢慢進(jìn)入中午

過道花園里房門緊閉

水 杯

這不是一首詩

這只是一個煙頭

我端著水杯

摸黑走近深夜的書桌

但不確定能干什么

難道我又死灰復(fù)燃

從潔白無常的黑暗中

活過來了？

我的臉還在嗎？

之前記得的幾件事情

真的有過？

我枯坐的模樣

想討好誰？

這日子是一種露骨的諂媚

書上也這么說嗎

我在努力什么呢？咳嗽嗎

像水杯一樣冒著熱氣

音 色

我在黑暗中留下了我身體的涼爽

把一本書跟另一本重疊

默不作聲。聽窗戶

和窗框相撞

春天隱在天黑不久的街上

歲月成了卷曲且枯干的晚風(fēng)

音色

巨大的風(fēng)從南方海邊吹來

夜晚寧靜而平坦

讓靈魂度盡劫波，在地平線盡頭

隨著萬物濕潤的萌動歸來

依依歸來

像露水一樣安靜

多么輕盈的房間

多少童年的秘密

在街頭巷尾

蟋蟀叫聲里

光亮多么自在

微風(fēng)吹著頹敗人生

晾衣竿上的薄汗衫

緊貼著磚縫

一個早晨喜形于色

額頭滴汗

鳥從草地上飛過

好像附近發(fā)現(xiàn)了谷倉

我有很多年生活在谷粒里

太陽出來，每本書都瞪大眼睛

剛剛，我又做了虧心事

寫了一首詩……

很多年。獨(dú)自醒來

身旁沒有人，只有這涼涼的早晨

夏末初秋，或冬去春來

我聽不到馬路上的聲音

我像露水一樣安靜

我觀察我自己像一陣風(fēng)

在日出般的小巷深處

我甘愿被遺忘

我聽見一種聲音

——我在世上醒來的聲音！

日出行

秋天來了。但并不進(jìn)門

古代的術(shù)士、門生也是這樣

寬袍加身，在露水里

站立一早上

你能聽見，但看不見的智慧體諒

就和院子里的花草瓜藤

殘夜將近的太陽光一樣

倫敦的馬具商，躲過了全城肆虐的瘟疫

《錄鬼簿》，或《詞林正韻》

被翻出的一頁

像空氣一樣才思敏捷。風(fēng)把屋子里

夏天的霉味吹散一空

不要告訴人詩已經(jīng)醒了

不要讓對門的鄰居對你的出行

有絲毫的好奇，他們會把桂花香

把遙遠(yuǎn)的靜謐，帶回京城——

一上午的與世隔絕

你識別出蟋蟀中的刀斧手、護(hù)軍都尉

音律諧和、慷慨激昂——這個早晨

距離元和十一年，李賀離世，還有一千年

雨天的鳥

聽見下雨天的鳥在窗外叫

我就是那只雨天的鳥

頃刻間房屋四周

充滿熱烈的雨水

山茱萸和野薔薇

潔白的花瓣沾滿害羞好奇

當(dāng)黃昏時窗戶隱約

顯露地平線盡頭

我一路啁啾撲騰

掙脫了暴風(fēng)雨般的生平

我就是那只雨天的鳥

天黑前飛往春天的懷抱

晚 風(fēng)

晚風(fēng)是可觸摸的臉

鐵軌連接上了蒼涼

是沒有古城，有古城上空的寶塔

是晉代落在草叢中的箭

房間不住人，黑暗空曠

多少人事都能擺放

多少樓梯，多少藏書

都填得進(jìn)

多少童年，在一陣風(fēng)中顯露……

信上有凄清的口吻，此刻

正有人讀

有人踏著自己的睡夢如同踏過雪地

院 落

在家門口

一個人用劈開的新鮮篾條手拉腳抵

攥抓半成型的籃筐

他編織一個太陽下的江南

江南的逝波在他額頭

支出在晾衣竿上

我正從弄堂房檐經(jīng)過

我的院子里盡是飄搖的秋聲

雨 天

今年冬天一定會冷

會很冷

這樣子想的時候，雨在窗外

聲音很響地滴落。天快黑

是秋天的雨

整個天氣都糟糕

夏天熱，秋天冷。處暑剛過

落了好幾場雨

然后天晴，大風(fēng)——炙熱的

盛夏眨眼之間被吹跑

我突然在屋子里想過一個很冷的

冬天。我有信心

這會兒下雨的地方亦會飄落大雪

其實，雪和雨

不一定真的能被聽見

也許窗外天氣轉(zhuǎn)晴

雨的感覺，像冬天溫暖的陽光

雪呢？雪像什么？

像天黑下來

孩子們在街頭四散玩耍

雨像童話中滾落的豌豆

仿佛，人類親情的終極之謎

蘊(yùn)含在雨聲里

在我一人獨(dú)居的房子里面

碑帖、古籍，沿墻排放

雨或雪，會在別的地方為人所知

這樣想的時候，我手里抱著書

朝亮燈的地方挪近

仿佛秋夜的窗外

冬天已側(cè)著身子走過空地

藤 椅

星星切割著草叢鉆石

天剛剛黑。仿佛某人工作的進(jìn)程加快

屋子就像閑散下來的古代工場

風(fēng)把屋頂上的什么吹落

只有蟋蟀應(yīng)答黑暗

就像死者手上仍舊發(fā)亮的手鐲

我是死去了的愛的話語

在一百年之外的地方

坐在一張仍舊聽得見窗外閃電

吹得到風(fēng)的舊藤椅上

仿佛多年前的夏天，大街上

最后一個回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