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小時候,最怕的是下雨,因為一下雨,我家里就漏。不過有一回下雨,我還挺喜歡的。那是我十四歲那年,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大人們都沒有回來。我跟隔壁家的兩個小伙伴,一個是云嶺爺爺家里的建橋,一個是香梅奶奶家的外孫女珍珍,在灶屋里做飯吃。
我忙著洗菜、刨皮,建橋負責燒火煮飯。雨淅淅瀝瀝敲打窗欞。珍珍拿笤帚掃我剝下來的洋蔥皮,我說:“你就坐在那里玩好了?!彼枺骸拔彝媸裁矗俊币娢乙×?,又是一笑,把笤帚歸置一邊,蹲下來剝起了大蒜。建橋平日話那么多的人,現(xiàn)在卻安靜地坐在灶臺邊,不斷地往灶膛里塞麥草。我想他還是害羞了。因為珍珍是客人,跟我們沒有那么熟悉。火舔著鍋底,棉花稈發(fā)出噼啪聲,窗外雨水從瓦頂傾瀉而下。建橋突然說:“漏水咯。”回頭看,果然在灶臺后頭,雨水滲透下來,我忙拿盤子接著。
不一會兒,在灶屋右邊的一處又漏水,我找桶接著;逐漸地,又有兩三處漏水……珍珍笑出了聲,連帶建橋也笑了起來。叮。鐺。哐。砰。不同的接水器具,與落水激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叮。鐺。哐。砰。叮。鐺。哐。砰。等我們耳朵聽熟了。前一秒,我說:“叮。”立馬某處發(fā)出“?!甭?說“砰”,一處“砰”聲回應我。建橋和珍珍都給吸引住了,他們緊盯著,哪一顆水珠子要掉下時,立馬搶著學,“鐺!叮!砰!叮叮!”之前的拘謹一下子沒有了,珍珍笑得大聲時,拍起了掌。
吃完飯后,我們到了堂屋,我和建橋坐在竹床上,珍珍找了竹椅,在另一邊坐下。珍珍提議大家一起念書。我去房間把那一堆書搬了過來,建橋提議讀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我們都同意了。每人讀一章,先是珍珍,后是我,最后是建橋。堂屋太空曠,我們又一次到了灶屋,煤油燈擱在飯桌中央,輪到誰讀,燈就往誰那邊推一點。
珍珍一旦朗誦起來,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她表情嚴肅,吐字清晰。一開始建橋又是抓腳上的傷疤,又是摳鼻子,但后面跟我一樣,沉浸到故事當中去,眼睛緊緊盯著珍珍?;椟S的燈光下,珍珍的臉深邃了很多,她的眼睛光亮有神,讀完一句,略微頓一下,也不急著往下趕,我們也不敢催,生怕漏下一個字。窗外時有雷電,我們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雨水從窗戶的縫隙滲透進來,我們也不在乎了。屋里安靜極了,似乎連風聲、雨聲、雷聲都遠去了。直到大人們回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結束了讀書活動……
香梅奶奶去世后,珍珍再也沒有來做客了。但這么多年過去,我還記得那一個下雨的夜晚,還有她那動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