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
閣莊火鍋。
等抵達店門口,陳云開還沉浸在震驚中。他死活沒想到,江忘用那么幾個字就化解了危機。
“大哥教的,能動嘴的時候千萬別動手?!彼谖跞寥顺敝泻臀跻恍?。
我恬不知恥地挺直腰桿:“承讓承讓,的確是我教的?!?/p>
因為陳云開當年老找江忘麻煩,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對手,干脆教他認慫。
“那我放心了。”陳云開沒頭沒腦道。
他何出此言,別人不知道緣故,我卻一清二楚。
陳云開曾經(jīng)也有個“小神童”稱號,心算能力明顯強過同齡人。那時陳媽對考醫(yī)生執(zhí)照這件事還沒死心,買了一堆醫(yī)學書籍擱在家里,陳云開沒事就翻看著打發(fā)無聊,常常在專業(yè)領(lǐng)域舉一反三,問得陳媽啞口無言。
因此,陳媽才對他成為再世華佗寄予厚望,不料江忘橫空出世。
“沒事,兒子。小江忘智商反人類,情商卻不如你,咱不嫉妒。”陳媽用這套說法安撫明顯失落的陳云開。
陳云開半信半疑,直到江忘出了煤氣事故,驗證了“生活白癡”這個稱號,他才放下驕傲,并減少對江忘的敵意,甚至添了點同情,開始連我占江忘的便宜他都看不過去。
從那天起,影視劇里哭喊著的“如果你對我的感覺是同情,那我寧可不要”此類臺詞,都矯情得讓我聽不下去。
當你真正見識過“同情”這把刀的殺傷力,你就會明白,同情比愛情可靠得多。
它是人性中最善良柔弱之處,而愛常伴隨惡毒。
醫(yī)院周年聚會熱鬧,各科室都來了代表,火鍋店二樓被包場,走幾步就是熟人。
我“這個叔叔、那個阿姨”地一路叫過去,點頭哈腰到渾身酸軟,總算在雅三包間見到我媽。她大手一揮,將我安置到旁邊桌,那頭俱是和我一樣前來蹭飯的家屬子女們,面孔都不陌生。
“月亮,江忘呢?”
叫我名字的是杜婷,同校不同班,也是當初慫恿我回家看《還珠格格》消遣我的那姑娘。
人家都主動招呼了,我并非記仇的主,當即言笑晏晏地望過去:“哈?你說什么?風太大,沒聽清?!?/p>
“……”
我知道她找江忘的用意——想打聽川醫(yī)今年招考內(nèi)幕。
禾鳶看不過我的小家子氣,主動搭話:“他在主包,好像被拉去合照了。”
杜婷估計念書念傻了,腦子沒以前好使,當即“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那你想考哪個系?”
禾鳶臉色一僵:“我不考川醫(yī)?!?/p>
怪不得杜婷多嘴。家屬院出來的孩子,經(jīng)過大人的耳濡目染,大多都擁有念醫(yī)學院的夢想,她順理成章地認為禾鳶也同樣。
不過以目前禾家的現(xiàn)狀,根本沒條件支撐禾鳶心無旁騖地念五年本科,更別說未來讀研究生、搞科研,鍍金什么的。哪怕能爭取到獎學金,畢業(yè)后想進好點兒的單位,估計也少不了折騰。
禾鳶上了高中就開始愁未來的路怎么走,直到去年有檔名叫“我是dancer”的綜藝,在學校附近發(fā)海報招參賽選手,只要入圍二十強,獎金就有一萬元。她嘗試著參加了,入了圍,拿了獎金,雖然最后因為經(jīng)驗不足、舞臺表現(xiàn)力不夠被刷下,但其中一位評委對她贊賞有加,甚至留下名片,鼓動她走上藝考路。
“據(jù)說再不濟,去橫店做個跑龍?zhí)椎?,一天也能掙上百?!彼v。
醫(yī)療則是個絲毫馬虎不得的行業(yè),短時間內(nèi)也根本無回報。兩者相較下,禾鳶不難抉擇。
并且禾鳶夠資本吃那碗飯。
她天生麗質(zhì),還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以至于她遺傳的濃眉大眼里藏著少見的英氣。不僅如此,她還能歌善舞,她兒時禾父沒出意外那會兒,她也曾被送去學體操和跳舞。
總之天時地利人和,那筆獎金來得更是時候,禾鳶用那一萬元報了形體培訓班,前不久還與江忘同去的北京。
她去北京參加北電單招的藝術(shù)考試,江忘去接受采訪。
兩人原想一起回川城,但北京賓館太貴,禾鳶等不了那么多天,只好先打道回府。今天這場聚會,若非我和陳云開硬拉她來,估計她得回家面對冷鍋冷灶。
火鍋店。
吃吃喝喝一圈,快到末尾,江忘才現(xiàn)身。
他從主包過來,神色疲憊。估計各位長輩太難應付,嘴里打的官腔實在不屬于他那一卦,以至于他向我看過來,竟扁了下嘴,有點委屈的意思。
我旁邊一直空了個位,現(xiàn)正方便江忘落座。
他屁股剛沾到凳子,杜婷就帶頭開啟機關(guān)槍模式。不僅追問相關(guān)專業(yè)的分數(shù),還刨根問底地要他解釋,究竟是川醫(yī)如今重點培育的傳染學專業(yè)好,還是病理專業(yè)有前途。
江忘:“傳染學專業(yè)吧?!?/p>
杜婷:“可病理學在美國很牛×?!?/p>
“見仁見智。如今各國都在高速發(fā)展,工業(yè)、科技等越完善,污染源也相對嚴重,傳染鏈的分支增加也在意料之中,傳染學科遲早在國際醫(yī)學上有很大分量?!?/p>
做鳳尾,不如做開路的先鋒。
“好像有道理?!倍沛萌粲兴?,“那川醫(yī)今年的傳染學……”
眼看再問下去江忘連口飯都別吃了,我惡人做到底,干脆側(cè)身去捂他耳朵,懟杜婷:“有完沒完?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旁邊的陳云開卻一筷子彈我手上:“王八,不許吃人豆腐?!?/p>
逼得我條件反射般縮開,眼睜睜瞧著手背起了淡淡一條痕。
杜婷可逮著機會收拾我了,似真似假地開玩笑:“小時候你倆不是挺黏糊的?現(xiàn)在搞哪樣,終于反目成仇了嗎,哈哈哈。”當即引來其他小伙伴揶揄的目光。
我被她諷刺得有點下不來臺,立刻與始作俑者陳云開互掐,差點掀了整張桌。
醫(yī)院六十周年慶,大人們吃吃喝喝完畢當然還有其他娛樂活動,我們幾個即將高考的倒霉孩子則被踢回家復習。
等出租車時,陳云開故意繞到后排,擠在我與禾鳶旁邊,留副駕駛位給江忘。
那傻孩子不疑有他地坐進去,我卻看穿全局。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拆二代?!毙^(qū)里遇見陳云開,我欠揍地說。
他淡定地沖我比大拇指:“?!??!?/p>
家屬小區(qū)專供員工,所以月租低廉,但房間格局卻不怎么樣。加上日子久了,連我爸都鄙視這里的環(huán)境,其他人更瞧不上,鮮少有我媽這樣的鐵腦袋,實打?qū)嵉貙⑺I了下來。
如今戶都封了,拆遷已成定局。
“不好意思,這樣的鐵腦袋還有我媽?!钡任覔P揚得意完畢,陳云開才悠悠道。
煞風景的貨。我咬緊后槽牙。
醫(yī)院六十周年紀念那晚,下了出租后,我們四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陳云開要考去北京的事情。
我知道,禾鳶與江忘是顧慮我的感受,陳云開則是不在乎。
別說他去北京,就算去東京,那也是他的自由。大清早亡了,娃娃親這些封建殘留物早被時代洪流洗刷得干凈,玩笑話當不得真。
何況,他是要往更美好的地方飛去啊。
我沒能力,也不想去折斷誰的翅膀。
令人欣慰的是,在全世界都緊鑼密鼓地籌備高考和未來時,沒心沒肺的我也受到感染,強打起精神迎戰(zhàn)。
我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魚和熊掌雖然無法兼得,至少要爭取到一樣,才算不負青春吧?
反正那年夏天,唯一值得我高興的事,估計就是接到川醫(yī)大的錄取通知書。
“撒謊,明明還有變拆二代這件事?!焙跳S不留情面地拆穿。
“啊……好的……抱歉……”
七月,驕陽似火。
通知書是經(jīng)由我爸交到我手上的,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我倆擠在我的小房間里,一起神圣而虔誠地打開它,然后看著“護理學專業(yè)”五個字,一起蒙了。
頓時,那隱隱掛在他眼角的老淚就下不來了。
“護理?”
他比我更先回神,將那頁薄薄的紙翻了又翻,不愿相信。
我的意外比我爸少。
考完理綜從考場出來,我大致算出了成績,加加減減,分數(shù)和預估差得不多。
只是我祈禱著今年川醫(yī)的過檔線比往年低。然而可能我不夠誠心,川醫(yī)過檔分數(shù)是降了,但臨床和藥學專業(yè)都分別抬高了標準,于是我被專業(yè)調(diào)劑到護理。
一時間,我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等江忘打電話來時還萎靡不振。
“川醫(yī)的護理學并非王牌專業(yè),可也不是誰都能進的,大哥威武?!?/p>
他的口吻里沒有安慰成分,反而祝賀居多,好像真心覺得我牛×似的。
比起于事無補的安慰,自尊心過高的我,需要的正是這么一針強心劑。它讓我想起高考前兩個月,熬夜沖刺的自己。沒有那個奮力掙扎的女孩,估計連上線都懸。
我盡力過,所以我不后悔。
掛了電話,我如釋重負,胃口好到吃了三碗飯,卻引來我爸媽的心疼,以為我屬于發(fā)泄式進食。
“沒事的,月亮?!?/p>
我媽居然摸摸我的頭,輕言細語道:“這次考不上,我們可以復讀。”
“不用,媽,我想通了。上大學后我多讀點專業(yè)書,爭取考個臨床專業(yè)的研究生,不也一樣?江忘說了,不過差二十八分,這點小差距未來可以彌補,他會幫我?!?/p>
我媽沉默,半天沒說話,搞得我有點兒忐忑:“您……不希望我考研?”
“不,不,當然支持?!?/p>
她欲言又止,最終看向我爸,語氣悠悠:“高考這種一分就能干掉千人的戰(zhàn)場,江忘居然說二十八分不算什么,莫不是喝大了……”
關(guān)鍵,我還信了。
但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她到底要表達什么。我只知道,我很棒。
因為,連天才都這樣講。
晚飯過后,得知我已經(jīng)從考差的心情里緩過神,我媽又開始差遣我:“買盒蚊香去。”
我爸:“順便帶包煙!”
就不能讓我這個小公主被呵護久一點兒?
換好鞋出門,冤家路窄地碰上禾鳶與陳云開。
陳云開的頭發(fā)理短了,看上去倍兒精神,五官輪廓愈加鋒利。男孩長身立在樓梯間,頭頂幾乎挨著燈,與一米六幾的禾鳶并肩站著,像養(yǎng)眼的漫畫。
他倆就是來找我的,陳云開請吃宵夜。
“京大醫(yī)學院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它永遠也得不到的學生!”下樓梯時,我翻看著陳云開的錄取通知書,嫉妒到質(zhì)壁分離。
或許我更嫉妒的是,禾鳶也實現(xiàn)了夢想的一小步,被北電錄取,將與陳云開一起手牽手,走在首都寬廣的馬路上,從此相依為命。
至于那些被我當作籌碼的、與陳云開之間不可復制的記憶,即將被另段更深刻的記憶覆蓋了。
想到這兒,我有點惆悵,卻生怕被人看出,只好不斷熱場:“看這畫上的教學樓,和川醫(yī)大沒什么區(qū)別嘛,有的樓估計還沒我們的新呢?!?/p>
黑暗中,陳云開似曾睨過我一眼。
半晌,他忽道:“你最棒?!?/p>
他居然讓我贏,這太神奇了,我卻更失落——他連嘴都不愿意跟我斗了,暴風哭泣。
陳云開自然不清楚我內(nèi)心的OS,肩一聳:“趕緊把蚊香買回去,老地方等?!?/p>
所謂的老地方,是家營業(yè)近二十年的燒烤店,就在家屬院外不遠。其味道正宗,孜香麻辣,許多外地游客都做了攻略慕名而來。而我,更是燒烤愛好者,當即鳥啄米似的點頭。
過會兒又搖頭:“你們先把菜點上,我還得做件事?!?/p>
陳云開狐疑:“什么事?”
“回去把《5年高考 3年模擬》撕了?!蔽艺f,“沒有這個儀式,總覺得明天又要五點四十起床似的,都不敢縱情玩耍!”
二人同步白眼。
“做作?!标愒崎_吐槽。
但人生中總有些事情,是你明知做作卻還是想去做的。
它們沒什么意義,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讓你好受些罷了。
譬如失戀后去遠行、遇見倒霉事去拜佛、明知有些遠方到不了卻還是在日記里給自己打氣加油: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不過撕教輔的事必須瞞著我爸。
他教一輩子的書,愛書可能比愛我還多,即便沒用處了也見不得我這么糟蹋,于是我只能躲在房間里偷偷進行這個做作的儀式,自嗨取樂。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9B)
下期預告:
林月亮的自嗨儀式剛開始,就被特意趕回來的江忘撞見,少年跨越半座城市,只為能給她送一袋糖炒栗子。林月亮十八歲成人禮如期而至,而江忘卻突然沒了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