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爐
作者有話說:我一直都對民國有某種情結(jié),某日在讀梅蘭芳和孟小冬的故事時,又莫名被觸動,覺得在那個特殊的時期,那些三尺戲臺演盡人世百態(tài)的人,愛浪漫,恨浪漫,生離死別皆是浪漫。于是,我寫了這個故事。女主是我最鐘愛的類型,有性格、有腔調(diào)的同時不失柔軟,我把她放在故事里,她便是亂世佳人。
三句話:前塵若夢,他再不愿,終也慢慢清醒。
1
“今兒來的這位,跟正經(jīng)的角兒們比也只好,不差。”王老板搓著兩手,不住地絮叨,“自然,咱的園子小,還沒什么名頭,但怎么也不能被票友壓過去,叫行里人看笑話。”
“《玉堂春》若是都叫人壓著唱,我不如站在大街上去喝西北風?!标戯L存把頭飾在發(fā)髻上細致地插好,偏過頭,向鏡子里瞧了瞧,“況且,同名票搭戲,若出了彩,更能提高咱園子的聲名不是?”
王老板哈哈笑了幾聲:“就愿意聽您這話!今兒要是得了滿堂彩,您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
陸風存系著領(lǐng)口的盤扣,聞言,頓了一下:“要戲院給我開專場,也行?”京劇里常由男子唱旦角,通稱為乾旦。陸風存自幼學(xué)戲,他皮相極佳,眉清目秀,扮相身段都可算乾旦里很出挑的。但他初出茅廬,頭頂上還有好幾位前輩排著,掛頭牌挑大梁怎么輪得到他。
眼見王老板的神情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一樣,陸風存忽而笑道:“我說笑的。不如您就給添套水鉆頭飾吧,唱花旦用著更好看些?!?/p>
面上有妝,表情不能太大,他連笑都是淡淡的??蓱驃y濃艷襯得人粉面含春,可謂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風情悉堆于眼角,王老板不由自主就看得愣了一下。
等王老板回過神來,陸風存已向著戲臺去了。那背影清瘦,瞧著有幾分落寞。
幕布尚未拉開,陸風存挑條縫兒向外看,來聽戲的人竟坐了大半個戲院,比往日多出許多。他這才禁不住好奇:這位票友究竟什么來頭?
他正思量間,對面上場的門口緩步走出一小生,烏紗帽,紅朝服,行走做派端正嚴謹。隔得有些遠,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耳聽得鑼鼓聲響,到了他該上場的當兒。
陸風存扮蘇三,幾乎整出戲都要跪在戲臺前,面向觀眾。他吊著嗓子唱,能覺出那坐在他正后方的小生的視線一直分毫不移地盯著他,惹得他渾身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唱完,陸風存才總算將人看了個明白——長眉入鬢,顧盼神飛。視線相對,那小生怔了怔,而后嘴角微挑,輕飄飄地冷笑了一下。
陸風存的后脊莫名掠過森森涼意——這個人,他見過。
約莫一年前,他第一次在正經(jīng)戲院演出,唱《紅娘》時,因場地不熟,被地板翹起的角絆了一下。好在他下盤穩(wěn),并沒有發(fā)生大的晃動。臺下觀眾大多都沒有注意到發(fā)生了什么,二樓的包廂里卻驟然傳出倒彩聲來。
那女子倚著圍欄斜睨著他,隔了這么遠的距離,他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笑意里的鄙夷與譏諷。他如芒在背,下臺后,發(fā)現(xiàn)冷汗已將內(nèi)衫浸透。時至今日,他唱了太多戲,也遇到過各種情況,可再未曾有哪次讓他如此放在心上。
未想再見,竟是在戲臺上。這所謂的票友,竟是位坤生!
下戲之后,陸風存妝都來不及卸,直趕著去見她。她正在拆勒頭帶,本被布帶吊緊的眉眼放松下來,柔和了許多,卻仍舊不失明艷的神采。
“得蒙指教?!标戯L存伸出手去,“陸風存?!?/p>
她看他片刻,只象征性地點了點頭:“章可人。”
陸風存訕訕地收手。章可人的前額有幾縷碎發(fā),見她兩手滿是用來卸妝的油,不方便撩,他忽地上前,拿起發(fā)夾,把她垂落的發(fā)絲輕輕別好。
章可人一愣,半晌才說了句:“多謝。”
陸風存笑道:“客氣?!睔夥账坪鹾昧诵?,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但總不能開口就問人家“你記不記得曾給我喝過倒彩”,于是只能沒話找話,“你是我平生所見,第一位坤小生?!?/p>
章可人道:“那如何?”
“你來之前,老板便再三說是位名票,我尚且不信。可你身段利落,唱腔幾無雌音,若不是此前見過,我絕聽不出是女子,也絕不肯相信這般好的小生腔是出自坤生之口?!?/p>
與乾旦相對,唱男角的女子便被稱為坤生。京劇中的小生難唱,對女子來說更甚。坤生本就少見,能把小生唱得這么好的,算是絕無僅有。
他意在夸贊,一直面向鏡子的章可人卻霍然轉(zhuǎn)身,他自她眼中看到了敵意:“怎么,女子就合該唱不好嗎?”
不等他解釋,章可人先笑起來:“男子想唱哪個行當都可,也不會有人亂嚼舌根說你們有傷風化。如今乾旦遍地,在眾目睽睽的戲臺上被絆的都能成角兒,還能說什么呢?!”
陸風存見自己無心之語惹了她這么大的火氣,無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章可人打斷他道:“上了臺,哪怕地上立著刀,也得四平八穩(wěn)地踩過去。若是戲臺之上人人都晃得風打楊柳一般,成什么樣子!”話音未落,她已拂袖而去。
2
他們不歡而散,陸風存本以為不會再見,卻不想此后隔三岔五,章可人便來一次戲院。陸風存謹言慎行,怕又惹得她不快。
一起唱戲的次數(shù)多了,默契自生,章可人對他的態(tài)度明里暗里緩和許多。后來排練新戲時,竟是她主動來尋他對詞,他受寵若驚,知道自己終是得到了她的認可。
票友中從不乏唱得同專業(yè)戲曲演員一樣好的,章可人更是個中翹楚,在戲迷票友圈內(nèi)可謂有口皆碑,卻無人清楚她的底細。她唱戲不為錢財,另有一套規(guī)矩:不掛名,不宣傳,戲前不站臺,戲后不謝幕,來去隨意。
她為人神秘低調(diào)到了極致,出入戲院只走后門,除了陸風存之外,也幾乎不與他人交流。
那日要演一出《游龍戲鳳》,臨上場時,王老板卻攔住章可人,面露難色道:“我知道您有自個兒的規(guī)矩。只是,今天下面坐的人實在不一般,您看,能不能給破個例?”
他挑在這個時間說,是看準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章可人反問道:“什么人?”
王老板壓低聲音道:“平洋軍,杜司令手底下的?!?/p>
章可人冷笑出聲:“一樣是人,分什么三六九等。聽的是戲,若覺得不謝幕是虧了他,還請他到別處去?!?/p>
話音落,連陸風存都被驚到,脫口而出:“可人!”
兩個字的稱呼讓章可人愣住,緩緩側(cè)頭看他:“無須擔憂?!?/p>
她扯扯陸風存的袖口,示意他上臺:“只好好唱你的就是?!?/p>
整個戲院只坐了一個軍官,身后有兩個持槍的衛(wèi)兵。戲終,章可人果真照舊徑直回了后臺。那軍官把手中茶杯一甩,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欸!怎么回事?!”
看這反應(yīng)只怕是難以善了。陸風存當即到他面前賠禮道:“角兒身子不適。禮數(shù)不周,您海涵?!?/p>
陸風存滿頭珠釵隨步而搖,低眉斂目不掩秀美容姿。軍官上下打量幾眼,一把拉過他的手,不懷好意地笑道:“你想讓我海涵?好啊,陪你軍爺爺喝痛快了,爺爺我就海涵!”
陸風存護她心切,擠著笑臉應(yīng)承下來。他卸妝時,盡量拖延了時間,只盼章可人能走得遠些。
那軍官等在戲院門口。陸風存深吸口氣,正要走過去,卻見一輛車駛來,停在軍官的身前。
車窗搖下,陸風存見那軍官點頭哈腰的丑態(tài),明白車里坐著的是個大人物。交談幾句后,軍官滿臉堆笑地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看著小汽車絕塵而去,陸風存長出一口氣。高跟鞋踩在地面篤篤地響了幾下,章可人在他身后站定,一身旗袍明艷端方:“后怕了?”
她往往卸了妝便走,陸風存都少見她這副模樣,愣了片刻:“你怎么竟沒走?!若不是那軍官碰巧和什么人離開了,你留在這可知會有多危險?!”她姿態(tài)從容,他卻莫名有些生氣,皺眉道,“此次無事是萬幸,若再有下次……”
章可人道:“再有下次,你就不會護我了,是嗎?”
陸風存急道:“我自然會護你。”
章可人臉上的淺笑若有似無,陸風存才意識到這回答實在太不假思索,只得正色道:“章小姐,有規(guī)矩是不錯,但總要以安危為先。我……我無論怎樣,都會護著你,但萬一出了什么差錯,怎能容人后悔?!?/p>
他言辭懇切,章可人略側(cè)著頭,瞇了眼道:“方才不是還叫可人,怎么這會又叫我章小姐了?”
身前的人白凈的面皮瞬間紅了大半,陸風存把長衫前襟上不存在的灰塵拍了又拍,想顧左右而言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自二人同臺唱過幾出戲后,她不在,陸風存就不唱生旦搭配的戲碼。
章可人一直都裝作不知情,此刻卻分外想要說破:“陸風存,你想同我做戲搭?”
她問得輕,聽不出情緒,陸風存兀自忐忑,道:“你可愿意?”
章可人沒有回答,只道:“乾旦、坤生做戲搭眼下雖是極好的噱頭,但已有梅蘭芳先生和孟小冬絕配在前,搭好了自不提,搭不好,便是盲目,貽笑大方?!?/p>
陸風存只道她還在介懷,苦笑道:“我明白。本就是我一廂情愿,你若不愿意,便罷了?!?/p>
章可人盯了陸風存半天,倏忽莞爾道:“我可沒這樣說過?!彼浑p美目笑起來如新月微彎,陸風存忽然生出一些說不清的滋味,仿佛有月宮玉兔自她的眼中鉆進了他的心中,橫沖直撞。
3
陸風存擔心那軍官會再來尋章可人的晦氣,勸她暫且不要來戲院。
章可人應(yīng)著好,來得反而更頻繁,陸風存拿她毫無辦法。半年已過,見那軍官再沒露過面,他才逐漸放下心來。
章可人本就是票友里的紅人,陸風存逐漸也聲名鵲起。新日報每月都會搞名旦評選,最新的評選中,他竟已赫然在列。
王老板抓著陸風存的手像搖晃搖錢樹一樣不住地晃,連連說要立馬給他掛戲院的頭牌。
陸風存客套地笑,卻一連幾天都心事重重。茶杯中倒入了剛剛燒開的水,他竟直接去拿,幾個指尖都被燙紅。
章可人給他涂雪花膏,她低著頭,好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開專場是好事,為何拒絕?”
陸風存不語。他是個孤兒,被師父收留養(yǎng)大,嗓子、身段都是師父的心血。他師父天資有限,在弄堂里唱了一輩子戲,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在正經(jīng)的戲園子里開個專場。
實現(xiàn)不了的愿望就會變成執(zhí)念,隨著教養(yǎng)深恩落在陸風存的身上,已然成了他的責任。這些事,章可人都聽他說過,所以,從王老板那得知他選擇拒絕時,她并不相信,見了他的反應(yīng)才知是真。
章可人向他的指尖輕輕吹了口氣:“是因為我?”她眼神澄明犀利,直直地看到他的心里去。
陸風存忙道:“不是,不是?!彼沽搜郏荛_她的目光,“戲園子里有這么多前輩,資歷老,唱得也更好。我這點小成績比之他們,實在還不夠格。所以,開專場的事,不急在此時。”
他的手指輕微地動了動,這才抬起眼來看向章可人,故作輕松地開玩笑道:“按‘章先生你的嚴格,肯與我搭戲已是大人大量,不計前嫌。若我功夫不到家,就冒失地掛了頭牌,再在臺上出了丑,只怕要被你徹底嫌棄地拋到一旁,那我就太劃不來了不是?!”
他笑的時候,唇邊漾起細微的梨渦般的紋路,溫和里莫名有零星的苦意。
這謊言太拙劣,章可人冰雪聰明,怎會看不穿。現(xiàn)如今名角遍地,想要出頭談何容易。陸風存是唱得好,但能夠出頭得這么快,多半還是因為乾旦、坤生的好噱頭,是因為有她這般角色做戲搭。
章可人有不掛名的規(guī)矩在前,陸風存一向尊重愛護,不會讓她為了自己破例。
灼痛感舒緩許多,陸風存向后收手,卻被章可人握住手腕不放:“規(guī)矩是定給我的。你可以只掛你一人的名,開你一人的專場,我不介意。”
陸風存有些無奈地笑了:“借你出名后,再將你拋開?我做不出那樣忘恩負義的事。”
“我明白你不會這么想,但我會?!标戯L存猶豫片刻,看著她輕聲道,“我的心早已擅自決定要真心待你,從那刻起,便一絲一毫都騙不了自己了?!?/p>
章可人靜靜地看著他,雙眸干凈得讓人心慌,神情卻有些微妙。
幾個專場唱下來,陸風存的名氣已然到達巔峰,得了大把戲迷追捧。那些花了大價錢的,按行內(nèi)規(guī)矩,便算是重要的金主,該由戲院老板出面,時常安排角兒和金主一起吃頓飯、喝個茶,以期他們?nèi)蘸笠材芾^續(xù)捧場。
戲院若想長久,便離不了這些人。實在不能推托的,陸風存也不會太讓王老板為難。
那日,有位常來聽戲送花籃的富家千金邀了陸風存參加晚宴。
走進包廂門,陸風存在滿屋子衣著光鮮的人之中一眼就看到章可人,心跳驟然失了節(jié)奏。
章可人也沒料到會在這見到陸風存,眼中閃過一些情緒,又被她不著痕跡地掩飾了過去。等富家千金介紹后,她才像初次見面一樣向他點頭微笑:“陸先生,久仰?!?/p>
陸風存幻想過與她再見,幻想自己能夠如她所愿,體面冷靜地寒暄。可此刻真的見到,他心頭蟄伏的痛立刻張牙舞爪,他連笑都很勉強。
陪著章可人的不是杜越,而是平洋軍少帥秦方。陸風存心生疑惑,念頭方起,便覺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便垂著眼,盡量不再看她。
秦方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绔子弟。他一向?qū)㈥戯L存這樣的戲角當作用來消遣的下等人,覺得與之同席共飲是損了自己的身份,又見陸風存生得俊朗,吸引了女眷們大半的目光,更有意貶損他。
陸風存惜嗓不喝酒,秦方卻故意向他敬酒,被他客氣婉拒后,便搖晃著酒杯嘖嘖幾聲,轉(zhuǎn)頭向章可人道:“章小姐,你看現(xiàn)在這世道,風氣壞成什么樣子。有些個所謂的角兒啊,也太不識好歹。別看眼下有人捧著風光得意,總歸是一時玩物。下九流就是下九流,再怎樣,還不就是個戲子?!”說完,她兀自大笑起來。
陸風存猛然抬頭。自學(xué)唱戲那天起,再難聽的話,他也聽過,因而秦方話里的輕侮,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最聽不得這種話的章可人,擔心牙尖嘴利的她不知要說出什么厲害的話來。然而,她看著秦方,一臉平靜,唇邊甚至還帶著笑意,好似是被秦方的話逗笑了一般。
陸風存心頭氣血郁結(jié),再也無法待下去,說了句不舒服,便匆匆離席。秦方不屑地啐了一口,滿臉堆笑地轉(zhuǎn)向章可人。
章可人默默地目送他離去。背影已消失許久,她卻還是看著陸風存離去的方向:“您方才的高論實在有趣。我也覺得有些個東西,確實就只是長了一副人模樣兒,任他怎樣往臉上貼金,怎樣踩著旁人凸顯自己的身份,也照舊算不得人?!?/p>
秦方聽出她的話外之音,沉了臉道:“你在說誰?”
章可人向看著他笑得分外甜美,眼睛里卻半絲溫度都無:“哦。我說的自然是泥人木偶,不然,您以為呢?!”
短暫的再見沒有半絲愉快的回憶,留給陸風存的除了痛苦,還有不安。秦方對章可人的殷勤,明眼人都看得出??扇舭凑驴扇怂f,她是杜越的愛人,杜越是平洋軍的骨干,縱使秦方身為少帥,應(yīng)該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糾纏。
陸風存不明白其中糾葛,卻直覺出些微妙的危險。
而后,他就如著了魔般,每日都要繞去杜公館,遠遠看上一段時間。高墻鐵欄,連院子里面的樹都被擋得嚴嚴實實。但就算什么都看不見,他也要去看過才心安。
某個仲夏的傍晚,杜公館忽然燒起了火。烈焰、濃煙與滿天火燒云交纏成一片猙獰可怖的紅,鼎沸的人聲中,陸風存唯獨聽見了一句——二樓的地板馬上就要燒塌了,章小姐還在里面,怕是救不出來了。
陸風存不知從誰手里搶了一條濕毛巾,沖進杜公館里面。
火場仿若煉獄,陸風存找到被燒斷的樓梯壓住腿無法動彈的章可人時,她竟還奇跡般地清醒著。
看到陸風存的剎那,平日連皺眉都很少的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隨即愣愣地落下淚來。
陸風存用濕毛巾罩住她的口鼻,拼了命地搬開她腿上壓著的斷木,將人抱在懷里時,卻發(fā)現(xiàn)進來的路已完全被火封死,只能抱著她向后,盡量離火勢大的地方遠些。
濃煙嗆入口鼻,陸風存整個前胸都在火辣辣地疼。他早已力竭,看著章可人的雙眼依舊如含著一汪春水般溫柔:“可人,別哭?!?/p>
章可人的淚怎么都止不住:“你怎么還這么傻。”她已經(jīng)很虛弱,拿開濕毛巾后,被煙嗆到,咳得撕心裂肺。
陸風存心疼不已,不想讓她再講話,章可人堅持要湊近他的耳邊:“杜越是我的長兄。我姓章,是隨了母親的姓。”
杜家是官宦世家,章可人是家里小幺,出生時正是民國初立?!吧鷥鹤与S父姓,女兒便隨母親姓”的所謂平等思想也正時興,杜父便讓她隨母親姓了章。
章太太喜歡聽戲,章可人尚在襁褓時,便常被她抱去戲院。時日長久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竟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戲曲。
章可人學(xué)戲,家里人尚默許,但若真要登臺去唱,卻是萬萬不準的。長兄杜越留過洋,思想最為進步,也最嬌慣小妹。他把章可人接到京中,安置在杜公館,名義上說讓她散散心,實際上她想做什么,都由著她去。
“我不說來歷,一來無須依靠長兄,二來我雖無懼人言,但他身居高位,風吹草動都能橫生事端。他已經(jīng)負擔了我的任性,我必須萬般小心,不能讓他煩惱?!?/p>
陸風存這才明白那尋釁的軍官再未露面的緣由,原來并非是他僥幸:“可你還是曾為我而麻煩了他?!?/p>
章可人微微搖頭:“那種小角色,實在……算不得麻煩。是你先護我,所以,哪怕再舍不得將你拋開,我也得還你。”
過年時,平洋軍舉行晚宴,秦方不知從何處聽說杜越的小妹也在京,定要讓他帶著出席。章可人一出現(xiàn),果真就被秦方盯上,百般追求。
杜越能力出眾,功高震主,已被忌憚,明白秦方追求小妹此舉,三分是因章可人確實姿色出眾,另有七分則是對他的試探。
再礙于秦方少帥的身份,杜越不能多加阻攔。章可人心明眼亮,清楚長兄的艱難處境,便與秦方保持著不親近也不疏遠的關(guān)系。
在局勢明朗之前,章可人不能見陸風存,甚至不能讓秦方知道陸風存的存在。
她冷靜謹慎,但在酒店門口看見陸風存的那一刻,她害怕了。她忽然明白,就算她自認為沒有將陸風存牽扯進她的生活中,但只要他還念著她,他便不安全。于是,她連夜冒險去見他,用厭倦冷漠的神情配合著謊言,狠心地打碎了所有的情意,任由這些碎片化作利刃,片片扎向自己的心。
“既能維護哥哥,又能護住愛人,能有這樣兩全的路選,我已經(jīng)感恩戴德,心痛些又有什么呢?!”
可政局之中的傾軋沒有什么理由,杜公館這把來得莫名的火,宣告了幾個月來在暗處進行的角逐的結(jié)局。
這些話仿佛是撐著她的一口氣,她說完了,便只剩下疲憊。
章可人環(huán)著他的脖子,氣若游絲:“對不起啊,騙了你這么久?!?/p>
這是她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他一遍遍地吻著她閉起的雙眼,如遭凌遲,被嗆出血來的嗓子嘶吼出沙啞凄厲的哭喊,直到最后發(fā)不出半絲聲響。
6
多年以后,王老板的戲院經(jīng)營不善,轉(zhuǎn)手賣了出去。新的老板看著年紀輕輕,整個人卻憔悴不堪,一把嗓子沙啞如七十歲的老翁。他打理著戲院重新開張,生意不紅火,只能勉強支撐。但就算如此,老板還是堅持在每年夏天固定的日子免費請大家聽戲,每每都是同樣的幾折。
一折《紅娘》,一折《玉堂春》,一折《游龍戲鳳》,一折《梁祝化蝶》。
一折初遇,一折重逢,一折心動,一折別離。
戲曲到了精彩處,聽得入迷的人總會有些恍惚。他同戲里的祝英臺一樣向天地間紛揚的慘白里尋找她,伸手只握住滿手的紙灰,沒有蝴蝶飛來。
于是,年輕的老板站在戲臺下,安靜地淡笑著,直笑出了滿臉的淚。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