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龍
烏云似洶涌的波浪,一浪一浪從天的西邊涌來,雨一陣急一陣緩地下著,連綿晝夜下了五六天還沒有停歇的意思。秋天的雨,落在地上激起一團團寒氣,滴在身上就是一個個寒戰(zhàn),淅瀝的雨聲敲打得人心煩意亂。
戶家大哥踏著泥濘、冒雨又挑回一擔南瓜,邊往窗臺上壘邊悶聲悶氣地說:“誰把天捅開了個窟窿?雨下起來就沒完!”落湯雞似的看著怪遭罪的,我問:“為啥不等雨停了再往回摘?”“雨水里泡五六天了,泡爛了怪可惜的!”
是啊,不起眼的南瓜里涵容了四季的辛勞、農(nóng)人的期望,還有人壽年豐的祝福。
曾記得,父親也愛種南瓜;好像是,村里的叔叔大爺都愛種南瓜。
那是早年的事了。當時我才十多歲,父親就領(lǐng)著我,到離村不遠的地里種南瓜,我的任務(wù)是點南瓜籽。瓜砵子是大地剛剛解凍父親就挖好了的,二尺界方,一行一行地排列,株距行距十分勻稱。上足了底肥,每個瓜砵正中用镢鉚搗一個坑,待到“立起夏,安瓜種豆”時節(jié),瓜籽入坑,覆土,輕輕鎮(zhèn)壓,南瓜就種好了。
南瓜種得太多了,正地里種了夠半畝。從早晨種到半前晌,還沒種一半,我就嘴噘得老長,蹲在地上不點了。其實,點南瓜籽的活不重。父親只好領(lǐng)我坐在杏樹蔭下歇一會兒。
“南瓜是個好東西!”父親猛吸兩口老旱煙,看似無心卻有意地說,“它是最知受苦人饑飽的莊稼?,F(xiàn)在入種,五六月就結(jié)成老碗大的南瓜。五六月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好多家戶揭不開鍋了,南瓜正好補了空缺,既當菜又當糧,讓人們度過那餓肚子的苦夏!摘下的老南瓜,從冬能吃到春,又是度過春荒的好吃食。”父親打著火鐮,再點一鍋煙,邊抽邊說,“多種些南瓜,熬點,但不用餓肚子。”
童年的記憶里,最怕的就是“餓肚子”。那滋味兒沒有一丁點兒幸福感可言。為了不餓肚子,我強打精神,趕晌午幫父親把南瓜全部種完。種下了南瓜,也種下了不餓肚子的夢想。
父親營務(wù)南瓜十分上心,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一樣。瓜地鋤了一遍又一遍,嚇得野草從春到秋都不敢露出腦袋;瓜苗剛舉著兩只綠茸茸的耳朵破土而出,就要間苗,培土;抽出瓜蔓,要在中午的驕陽下埋蔓覆土,這是埋蔓覆土最好的時間;追肥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緊農(nóng)活,俗語叫“奶南瓜”,至少要奶兩三次;南瓜的分蘗能力很強,每片葉腋處都會生出瓜蔓,稱作“胡頭子”,掐胡頭子也是隔三岔五、從夏至秋進行不止的……營務(wù)南瓜確實是很費工夫的細致活。
在父親的精心營務(wù)下,我家的南瓜園簡直有了園藝的美感。遠處一望,豎成排,橫成行,株株南瓜平行而齊整,朝一個方向茂騰騰地生長;更像翠生生的荷塘,荷葉狀的瓜葉在風的引導下翩翩起舞;嫩黃的瓜花嬌艷欲滴,引來蝶飛蜂鳴;成熟季節(jié),紅的黃的綠的橘紅色的南瓜,將瓜地點綴成一塊五彩繽紛的織錦緞。
父親的口頭禪是:“人勤地不懶?!备赣H的心血汗水灑向瘠薄的土地,滋養(yǎng)出一個個豐碩的金秋。南瓜堆滿了寒窯、窗臺、柜頂、庭院……堆出了滿院子年豐人壽的喜悅,和農(nóng)人簡單而純樸的幸福。
太陽從云層的縫隙間探出了笑臉,連綿的秋雨終于停了。我該去父親種過南瓜的地里看看。南瓜地的名字、位置、形狀,和通往南瓜地的羊腸小路,至今還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腦海中,可父親卻離開瓜果飄香的世界已有四十多個年頭了。南瓜地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只是地上長滿了雜草,你爭我搶,擁擠出令人心痛的荒涼。
又是南瓜收獲時,徘徊在父親的南瓜地里,南瓜的清香似乎還在雜草間飄蕩,土壤中還能聞到父親汗水的味道;恍若看到父親頭頂烈日營務(wù)南瓜的身影,還能看到我隨瓜砵子踩下的豎排橫行、稚嫩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