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文華

在中國古代文學的天宇間，群星璀璨，光耀千載，但不少文學星宿都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當中，不僅有“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的屈原，也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軍旅詩人曹操；不僅有“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的曹植，也有“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的陶淵明；不僅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仙李白，也有“潦倒新亭濁酒杯”的詩圣杜甫；不僅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范仲淹，也有“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的歐陽修；不僅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蘇東坡，也有“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的張先；不僅有“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柳永，也有“紅日三竿，醉頭扶起還怯”的周邦彥；不僅有“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的秦觀，也有“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易安居士。然而，在這些眾多的星宿當中，誰能夠稱得上“酒冠軍”“酒司令”“酒神”呢？筆者說，他們都不是。另有一位詩人則當之無愧。他與這些眾多的星宿相比，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就是提倡“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身體力行實踐新樂府運動的唐代詩人白居易。

白居易，字樂天，晚號香山居士，醉吟先生。幼年聰慧，五、六歲學作詩，九歲解聲韻。唐德宗貞元十六年登進士第。而后長期在朝廷，地方任職，先后任秘書省校書郎，盩厔尉，翰林學士，左拾遺，京兆府戶曹參軍，太子左贊善大夫，江州司馬，尚書司門員外郎，中書舍人，杭州刺史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蘇州刺史，秘書監(jiān)，刑部侍郎，河南尹，太子賓客，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為官中間曾在家服喪三年。早年與元稹齊名，世稱“元白”；晚年與劉禹錫齊名，世稱“劉白”。白居易與李白、杜甫，常被稱作唐朝杰出的三大詩人。

如果深入考察白居易的一生，自少至老，嗜酒如命，一輩子都把酒當作其生命必須及精神寄托。詩人在強烈的酒精麻醉下度過了為官，服喪，養(yǎng)病，閑居的詩酒人生。

一.喝酒，自少至老無休止

白居易出生于官僚之家，從小跟隨其父至徐州別駕任所，寄家符離?？梢哉f，詩人自小就衣食無憂，穿綾著緞，自然而然地就熏染了酗酒的不良習慣，并練就了超人的酒癮，以酒為食之興趣至老不衰，最后竟養(yǎng)成了每天清晨起床，不是先飲茶水而是先飲幾杯酒滋潤腸胃?！俺嬕槐?，冥心合元化”，“空腹三杯卯后酒，曲肱一覺醉中眠”，這種做法在眾多酒鬼中也較罕見。有時經(jīng)年不沐浴，一旦沐浴完畢，先飲一杯酒，接著喝一碗粥以提神氣，“裘溫裹我足，帽暖覆我頭。先進酒一杯，次舉粥一甌”（《新沐浴》）到了而立之年，白居易更是練就了一身驚人的酒量，飲酒必須滿杯，且可以接二連三地喝。“酒盞酌來須滿滿，花枝看即落紛紛。莫言三十是年少，百歲三分已一分。”（《花下自勸酒》）三十多歲時，官場應(yīng)酬日繁，白居易一天到晚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的，“朝見日上天，暮見日入地，不覺明鏡中，忽年三十四?！ó旓嬅谰?，終日陶陶醉”（《感時》）待步入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甚至古稀之年，白居易的飲酒次數(shù)及酒量更是有增無減，有時在疾病折磨中仍然頻頻舉杯，“況我今四十，本來形貌羸。書魔昏兩眼，酒病沈四肢”（《白發(fā)》）“行年四十五，兩鬢半蒼蒼。清瘦詩成癖，粗豪酒放狂”（《四十五》）五十多歲時，詩人寫道“獨持一杯酒，南亭送殘春。半酣忽長歌，歌中何所云。云我五十余，未是苦老人?！畲肆淖越猓昃魄覛g欣。”（《南亭對酒送春》）七十歲時，飲酒并無節(jié)制，“以我年最長，次第來稱觴。七十期漸近，萬緣心已忘”（《三年除夜》）“七十人難到，過三更較稀。占花租野寺，定酒典朝衣。趁醉春多出，貪歡夜未歸。不知親故口，道我是耶非?！保ā秵栔T親友》）

白居易一生對酒的癡迷，由此可見一斑。

二.喝酒，公宴私宴常酩酊

白居易七十四歲的生閱歷，有近四十年周旋于官場。官場應(yīng)酬，迎來送往，友朋聯(lián)絡(luò)，親友聚會，飲酒場合自然很多。在朝中為官時，遇到國家慶典，皇上恩賜，文士聚餐，曲江宴游等諸多活動，常有相當品階的官員同赴，此時皇帝往往準許飲酒至醉，白居易應(yīng)該不會缺席。“賜歡仍許醉，此會興如何。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ǖ托咂G妓，鶯散讓清歌。共道升平樂，元和勝永和。”（《上巳日恩賜曲江宴會即事》）由于白居易在官場日久，又輾轉(zhuǎn)多個部門任職，自然結(jié)交廣泛，同僚之間，上下級之間，常有交往互動，很多情況下都是以酒聯(lián)絡(luò)感情。詩人劉禹錫與白居易同歲，且志趣相近，自然成了文友，也成了酒友。每逢自制佳釀造成，白居易常把美酒呈送好友品嘗?！叭魺o清酒兩三甕，爭向白須千萬莖。麯蘗銷愁真得力，光陰催老苦無情。凌煙閣上功無分，伏火爐中藥未成。更擬共君何處去，且來同作醉先生。（《題酒甕呈夢得》）”一旦有客人造訪，白居易必然擺下酒宴，盛情款待，發(fā)揮飲酒特長盡力勸客人飲酒，盡歡而散?！伴L津欲度廻渡尾，殘酒重傾簇馬蹄。不獨別君須強飲，窮愁自要醉如泥?！保ā侗睒撬涂蜌w上都》）“余杭縣里盧明府，虛白亭中白舍人。今日相逢頭似雪，一杯相勸送殘春”。（《贈盧績》）“夏臥北窗風，枕席如涼秋。南山入舍下，酒甕在床頭。”（《贈吳丹》）

由此可見，無論公宴，私宴，或是床頭放酒，隨時取飲，白居易飲酒頻率之高一般人難以企及。

三.喝酒，病魔纏身仍舉杯

披閱白居易詩歌，其中有相當比例寫飲酒或與飲酒有關(guān)的人和事。不論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喝酒成為其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他不僅買酒，釀酒，有時還不惜用朝衣典當換酒，“憶昔羈貧應(yīng)舉年，脫衣典當曲江邊”，“金羈駱馬近賣卻，羅袖柳枝尋放還。書卷略尋聊取睡，酒杯淺把粗開顏?！保ā堕e居》）為喝酒，他不僅賣掉心愛的馬匹，典當下朝衣，還辭退女傭仆人，這些行為對比“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李白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還有超越。更為要命的是，白居易步入中年以后，身體羸弱，疾病纏身，足疾瘡瘍，肺病經(jīng)年，雖然醫(yī)家一再叮囑其戒酒，但無酒不飯的白居易戒酒三天就會郁悶，戒酒百日便會抓狂，戒酒一年近乎發(fā)瘋。“門有醫(yī)來往，庭無客送迎。病銷談笑興，老足嘆嗟聲。鶴伴臨池立，人扶下砌行。腳瘡春斷酒，那得有心情？”（《病瘡》）“足疾無加亦無瘳，綿春歷夏復經(jīng)秋。開顏且酌尊中酒，代步多乘池上舟”（《足疾》）“去冬病瘡痏，將養(yǎng)遵醫(yī)術(shù)。今春入道場，清凈依僧侶。嘗聞圣賢語，所慎齋與疾。遂使愛酒人，停酒一百日。明朝二月二，疾平齋復畢。應(yīng)須挈一壺，尋花覓韋七?！保ā抖乱蝗兆髻涰f七庶子》）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不顧自家性命，在瘡瘍的侵襲之下，在醫(yī)家的反復告誡之下，詩人才以巨大的克制力堅持戒酒了一百天。一百天期滿，便迫不及待地掂起了酒壺約人喝酒了?！把鄄負p傷來已久，病根牢固去應(yīng)難。醫(yī)師盡勸先停酒，道侶多教早罷官”（《眼病二首》）“肺病不飲酒，眼昏不讀書。端然不所作，身意閑有余”（《閑居》）“頭痛牙疼三日臥，妻看煎藥婢來扶。今朝似校抬頭語，先問南鄰有酒無？”（《病中贈南鄰覓酒》）“病來道士教調(diào)氣，老去山僧勸坐禪。孤負春風楊柳曲，去年斷酒到今年?！保ā敦摯骸罚┏侨f不得已，詩人才以巨大的勇氣戒酒一些時日，只要疾病稍有好轉(zhuǎn)，便又通宵達旦地飲酒，“病即藥窗眠盡日，興來酒席坐通宵”正是白居易作為“酒神”的真實寫照。

四.喝酒，憂愁歡欣獨自斟

白居易有大酒癮，喝酒海量，一日不飲心不寧，十日不飲失魂魄，百日不飲如同要命。“經(jīng)旬不飲酒，逾月未聞歌。豈是風情少，其如塵事多。”（《題籠鶴》）故此，每有閑暇，詩人便拎出酒壺飲上幾杯。盡管官府存有酒甕，但詩人還覺得家里有酒方便，于是時常自釀糧酒，這樣隨時取飲，甚是便利。心中如有不快，此時就成了飲酒的最好措辭。“未濟卦中休卜命，參同契里莫勞心。無如飲此銷愁物，一餉愁消直黃金”（《對酒》）有時詩人覽鏡自照，見白發(fā)增添，不覺感慨時光流逝，于是憂從中來，便以酒澆愁?！鞍最^老人照鏡時，掩鏡沈吟吟舊詩。二十年前一莖白，如今變作滿頭絲。吟罷廻頭索杯酒，醉來屈指數(shù)親知?！保ā秾︾R吟》）唐朝時的官員，多數(shù)赴任外地時，不允許攜帶家眷，故而官員在任所不免缺乏家庭溫馨，每當逢年過節(jié)，春風明月之時，也只有借助于酒杯抒發(fā)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此時當然又是愛喝酒人的理由?！敖袢毡贝跋?，自問何所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為誰。琴罷輒舉酒，酒罷輒吟詩。三友遞相引，循環(huán)無已時?！保ā侗贝叭选罚皶兟狊细枰棺砻?，竹映松遮燈火深。宿舍不來嫌冷落，一尊酒對一張琴?！保ā镀谒蘅筒恢痢罚┚茷槊苡眩咳杖缬半S形實屬必然。

白居易的一生，有順境，有逆境，有升遷，有貶謫，但幾十年的官場閱歷，多崗位歷練，既積累了他圓融通達的官場經(jīng)驗，也進一步培養(yǎng)了他見酒而悅，逢宴必飲的海量。但他的過度酗酒不能不說是一大缺點?！昂龊鲂堰€醉，悠悠暮復朝。殘年多少在，盡付此中銷”“千首惡詩吟過日，一壺好酒醉消春”可以作為他人生態(tài)度和為官歷史的高度概括。

縱觀白居易的詩酒人生，檢視其豐富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雖然也寫出了或暴露，或抨擊，或諷刺的優(yōu)秀詩歌，甚至寫出同情下層勞苦者的《觀刈麥》《賣炭翁》《紅線毯》等被人稱道的作品，更是寫出《琵琶行》《長恨歌》等膾炙人口的不朽篇章，但詩人的絕大多數(shù)詩篇仍停留在封建士大夫的低吟淺唱，應(yīng)酬消遣，抒懷解悶的境界。依筆者看來，作為詩圣杜甫死后兩年出生的詩人白居易，其作品的思想深度與廣度，其愛國性，人民性諸方面，與杜甫相比較還有明顯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