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九流
清晨記
幾聲鳥鳴,從夢境里飛出
停在山楂樹上
像長出的一片片新葉子
緊促的哨聲,好似更大的鳥鳴
尖厲而高,跑出來的腳步
落葉紛紛
當(dāng)驚慌歸于平靜,祥和順從于時光
那片葉子之上,一滴滾圓的露珠
正失色于驚心動魄的清晨
鳥鳴跌入轟鳴
我看見一粒鳥鳴跌入轟鳴
是這個上午發(fā)生的重大事故
像一輛車墜下懸崖,陽光目瞪口呆作證
像漂萍沖向漩渦,急流中
眩暈與碰撞,一個短暫失憶的過程
找不到那枚轟鳴。擊碎的鳥鳴
像一滴墨水,滴入大海
迅即消遁無形。一粒鳥鳴
被宏大的磁場吸附,必定有他足夠的理由
春天里,最激情的歌手
最純粹的鳴唱
微小的喉嚨,隨轟鳴一起
轟鳴,仿佛轟鳴高了許多
陽光也亮了許多
和解
這幾天,他都在修筑一條跑道
他要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一壘設(shè)
深坑并不深淵,登高并非望遠(yuǎn)
一定要有摸爬滾打的血淚
虛擬的河流洶涌,亂石叢中
藏著尖利的牙
每修筑一個,仿佛把內(nèi)心的故事重新敘述
當(dāng)他回頭看:這才像一條跑道
他像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人:跑字當(dāng)先,拼得要領(lǐng)
當(dāng)他看到一隊?wèi)?zhàn)士,輪流躍起
側(cè)影幻動,很像另一個自己
落日墜下的那一刻,他下意識摸了一下身體里的隱疾
眼睛里含著淡淡的光,仿佛在和
遠(yuǎn)逝的青春和解
擦拭
整整十五年,他都覺得虛度光陰
唯有這槍,生活制度一樣堅持到現(xiàn)在
像凈身一樣,每周擦拭一次
或者更頻,一天一次,像刻在身體里習(xí)慣
雷打不動。對于槍,他總是虛于談?wù)?/p>
沉默的話語,如黑黑的槍口
向來很準(zhǔn),都是一槍斃命
每次擦拭,提起自己,來不得半點疏忽
分解,除銹,凈塵,涂油,組合
他發(fā)現(xiàn),一桿槍
像拉單杠的力氣,一點一點,長有身上
敲打
整個下午,他們在敲打一塊瓷磚
白色的,易碎的腳印,貼緊大地
仿佛有牢不可破的力量,灰色的時間
牢牢粘住。抱緊的地板,使其分離
無異于骨肉分離。對付堅硬的時間
大錘和鎬輪番上,汗珠和手繭一同出力
咚咚咚,把下午敲下來
好像下午也是瓷磚貼起來的,分分秒秒
有黏性有韌勁,用力一敲
有那么一下,當(dāng)?shù)囊宦?,干凈清?/p>
如子彈射穿鋼板,我三十年的肉身
這么厚,一下子戳穿了,一截陳舊的記憶
一截空心的骨頭
如果再當(dāng)?shù)囊宦暎褪?/p>
一地碎片
軍營燒烤從六點開始
紙殼輕輕一扇,遠(yuǎn)山和薄暮
灰一樣吹起,冒出通紅的火星
燃旺的姿態(tài),和我體內(nèi)的困獸
是一致的,如虎歸山。只有那塊落日
如炭,彼此燃燒
時不時響著小小的嗶剝聲,仿佛落日
一點一點沉入埡口之后,冰鎮(zhèn)雪碧
快要漫上,我們仰起的脖子
落日,夜色輕輕覆蓋,像一個戰(zhàn)士的淺眠
明早,清風(fēng)一吹,又是一塊發(fā)燙的火球
醒著的黎明
黎明,被崗哨叫醒
一只口令的耳朵,捉聽風(fēng)吹草動
遲遲未下哨的下弦月
像鄉(xiāng)愁,在心尖游離
鳥鳴飛起。一彎月白
泛起血色,我看見推開的吶喊與壯闊
我再次寫到轟鳴
在車場,我再次寫到轟鳴
它那么深,像一口井
怎么走,也走不出轟鳴
車庫在轟鳴聲中膨脹
仿佛他們在捂一個天大的秘密
當(dāng)它熄滅轟鳴,天地轉(zhuǎn)暗
像捻滅一盞燈,世界一下子
陷入巨大的靜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