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
三十年前,普魯斯特(1871-1922)《追憶似水年華》(1913-1927)的中文全譯本(全七卷)開始由譯林出版社陸續(xù)出版(1989-1991),成為當年國內(nèi)讀書界的一件大事。三十年來,它的不同譯本、印本風(fēng)靡全國,也成了我的案頭常備書,通讀之余,時時翻閱,偶有所得,隨筆札記。這里先抽出幾條,以求正于同好方家,兼紀念中文全譯本開始出版三十周年(本文引用的《追憶似水年華》中譯本,為譯林出版社2012年修訂再版七卷本,引文后括號里為該版卷數(shù)頁碼,以下簡稱《追憶》)。
在《追憶》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第一部“貢布雷”里,寫馬塞爾有一次去看望他的外叔公阿道夫,因為不是專門留給別人去看他的日子,所以馬賽爾無意中撞見了一位“粉衣女郎”,她是外叔公的“女朋友”之一,也是親戚們不愿與之照面的那種人。“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里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后是連續(xù)的關(guān)門聲。聽差終于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公現(xiàn)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钡莻€女人堅持要見他,于是馬塞爾見到了“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的年輕女子”,雖然外叔公并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他,但他知道外叔公的這個“女朋友”其實是個交際花,盡管看上去與平凡規(guī)矩的良家婦女并無二致?!拔译y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鏈,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公盡結(jié)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fēng)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蓖馐骞喈攲擂蔚匕凳抉R塞爾,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里。馬塞爾信誓旦旦卻轉(zhuǎn)背即忘,兩小時后就把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了父母,他父親和外公向外叔公提出了措辭激烈的質(zhì)問,外叔公因此對他父母記恨在心,從此不再來往。(第一卷第76-84頁)
此事在小說中發(fā)生于敘述者馬塞爾兒時的巴黎,那時家里每個月派馬塞爾去看外叔公一兩次。而生活中阿道夫外叔公的原型,就是普魯斯特的外叔公路易·韋伊,也就是他媽媽的叔叔,住在巴黎西區(qū)奧特伊的拉封丹街九十六號,當年為避巴黎公社之亂,他媽媽曾避難于此,普魯斯特就出生在外叔公家?!奥芬住ろf伊是個獨身老人,生活放蕩,又不知悔改,使馬塞爾(普魯斯特)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有點反感。有時,馬塞爾(普魯斯特)在外叔公家里遇到一些漂亮的女子,她們撫摸著他這個孩子,其中有個名叫洛爾·海曼,是個半上流社會的風(fēng)雅女子,又是英國繪畫大師庚斯博羅的后裔,具有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某些細胞?!保鍋啞蹲穼て蒸斔固亍罚旌丸g,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粉衣女郎”情節(jié)蓋即據(jù)此實際經(jīng)歷演繹。一八九六年路易·韋伊在奧斯曼大街一百零二號去世,普魯斯特還體貼地通知了洛爾·海曼?!蹲窇洝返谝痪沓霭婧螅奥鍫枴ずB敃r年已七十,她讀到奧黛特·德·克雷西像她一樣有使用英語詞語的癖好,像她一樣住在拉佩魯茲街,感到十分不快”。(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
情竇初開的馬塞爾記憶中的這位“粉衣女郎”,在小說的后面部分被落實為奧黛特。外叔公去世后,其貼身男仆老莫雷爾整理其遺物,把他生前認識的那些紅得發(fā)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蕩婦的照片,托兒子小莫雷爾送給馬塞爾,并囑咐兒子讓馬塞爾特別注意那張奧黛特的照片?!耙驗槟詈笠淮我娔馐骞哪翘?,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里吃晚飯。我父親不知道該不該放您進屋去。您似乎很討這個蕩婦的歡心,她希望能再見到您?!保ǖ谌淼?56頁)馬塞爾這才知道,他在外叔公家見到的那個“粉衣女郎”,就是后來的斯萬夫人奧黛特,這給了他很大的沖擊?!拔殷@奇地對自己說,盡管在我的記憶中,斯萬夫人和那個‘穿粉紅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兩個人,但從今以后我必須把她們看作同一個人了?!保ǖ谌淼?57頁)后來,他反復(fù)提及“粉衣女郎”即奧黛特之事。
但是問題來了,按小說中的時間設(shè)定,奧黛特做交際花,與馬塞爾外叔公交際,與斯萬戀愛,然后嫁給斯萬,這些都發(fā)生在馬塞爾出生之前(“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但直到我離開貢布雷多年之后才聽說的有關(guān)斯萬的戀愛經(jīng)歷”,第一卷第184-185頁),中譯者之一徐和瑾推算是在一八八0年前,那么馬塞爾怎么可能在外叔公家見到交際花時代的奧黛特呢?徐和瑾又推算,在外叔公家見到“粉衣女郎”,是一八八八年馬塞爾八歲時之事,并說“這女人是交際花,后來嫁給斯萬先生”(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附錄二)。但如果“粉衣女郎”就是奧黛特,一八八八年后才嫁給斯萬并生了希爾貝特,那么馬塞爾十幾歲時希爾貝特才幾歲,不符合小說對兩人年齡的設(shè)定(差不多是同齡人),也根本玩不到一塊兒去,所以,“粉衣女郎”決不可能是奧黛特。按照小說本身的時間設(shè)定,馬塞爾每個月定期去看外叔公時(假定是1888年前后,其實可能更晚些),奧黛特早已經(jīng)成為斯萬夫人了,希爾貝特也快跟馬塞爾一起玩了,馬塞爾也將認識斯萬夫人了(他初次見到奧黛特母女是在當松維爾,“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第一卷第143頁,時間就在他家與外叔公“斷交”后不久)。因此我們只能得出結(jié)論說,如果“粉衣女郎”就是交際花時代的奧黛特,那么馬塞爾不可能在外叔公家撞見她(那時馬塞爾尚未出生);如果馬塞爾真的在外叔公家撞見了“粉衣女郎”,那么她決不可能是交際花時代的奧黛特(她早已經(jīng)是斯萬夫人了)!
普魯斯特塑造人物,喜歡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多層次地呈現(xiàn)其不同面貌。“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在各個不同時刻多次認識的,在這種時刻,她們對于我已是另一個女人?!保ǖ谄呔淼?84頁)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日,普魯斯特在一九一三年版《在斯萬家那邊》上給雅克·德·拉克勒泰爾(1888-1985)題詞道:“這部作品的人物并沒有鑰匙,或者說一個人物有八把或十把鑰匙?!保鍋啞蹲穼て蒸斔固亍罚┧^“粉衣女郎”即奧黛特的安排,應(yīng)該也是運用這種手法的一例。奧黛特是絮比安的表妹,兒時曾被賣給英國富翁;嫁過克雷西伯爵,因婚姻失敗而離異;做過畫家艾爾斯蒂爾的模特,扮作半身男裝的薩克里邦小姐;墮落為交際花“粉衣女郎”,出現(xiàn)在馬塞爾外叔公的家里,相繼有過多個情人;又經(jīng)夏呂斯男爵牽線,認識并嫁給斯萬;斯萬死后,嫁為德·福什維爾夫人;又做了德·蓋爾芒特公爵的情婦;是希爾貝特的母親,圣盧小姐的外婆……“就像從穿粉紅裙子的婦人算起有好幾個斯萬夫人一樣,歲月慘淡無色的空間把她們一個個分隔開”(第七卷第285頁),奧黛特的形象的確是隨物賦形、層次豐富的。
然而,《追憶》這部以“時間”為主題的小說,在時間安排上又恰恰是極為模糊的?!斑@個主人公到底有多少年紀,我們始終都搞不清楚?!保ㄖ芸讼!杜c陳村聊普魯斯特》)甚至普氏本人也是這樣:“如同他書中的敘述者那樣,他似乎沒有確切的年齡。是孩子,還是少年?無人知道?!保鍋啞蹲穼て蒸斔固亍罚┪覀冇欣碛蓱岩桑胺垡屡伞奔磰W黛特這一安排,乃是普氏在建造《追憶》這座“大教堂”時陰差陽錯地砌錯了一塊磚,在縫補《追憶》這條“連衣裙”時百密一疏打錯了一塊補丁,或者在給人物配鑰匙時一時疏忽配錯了一把鑰匙,他在把自己兒時在外叔公家見到洛爾·海曼的實際經(jīng)歷轉(zhuǎn)化為小說中的“粉衣女郎”情節(jié),并把“粉衣女郎”設(shè)定為奧黛特,以增加奧黛特形象的豐富性和層次感時,無意中疏忽了其與小說本身的時間設(shè)定之間的鑿枘。
馬塞爾(小說敘述者與作者本人)一生都與《一千零一夜》有緣。小時候,在貢布雷萊奧妮姨媽家的餐廳里,就有成套畫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餐盤?!霸谪暡祭?,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里巴巴出現(xiàn)在我們的餐桌上?!保ǖ谝痪淼?8頁)“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保ǖ谝痪淼?0頁)即使馬塞爾長大以后,對這些盤子還是念念不忘,很希望能夠再次見到?!埃ㄋ鼈儯┦刮覒浧鹕厦嬗小兑磺Я阋灰埂饭适碌哪切┦⑿t點心的盤子。弗朗索瓦絲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將《阿拉丁和神燈》,明天將《阿里巴巴》《睜眼睡覺的人》和《辛巴達攜帶全部寶物登上巴士拉船》送給姨母萊奧妮時,這些故事的‘臣民們真叫我的姨母開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見見這些碟子。”(第二卷第457頁)這些畫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盤子,成了馬塞爾長大后回顧的鄉(xiāng)愁,也使他終生對《一千零一夜》愛不釋手?!罢菫榱耸棺约耗X中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貢布雷的往事,讓自己的身旁置放著美麗的彩繪小碟,我樂意重讀《一千零一夜》。”(第四卷第223頁)所以他母親在他有一次過生日時,送了他《一千零一夜》的兩種法譯本,希望他讀“干凈的”刪節(jié)本卻又不敢說。
在《追憶》的這里那里,《一千零一夜》經(jīng)常現(xiàn)身,顯示了強大的影響。如另外過著奢華生活、出入于上流社會的斯萬,被比作一頭鉆進藏寶洞的阿里巴巴:“當阿里巴巴一旦發(fā)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鉆進珠寶輝映的山洞里去,誰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寶貝?!保ǖ谝痪淼?8頁)在一戰(zhàn)期間,“我”感覺自己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就像置身于巴格達的哈里發(fā):“在我想象中開始縈繞的不是德剛乃至德拉克洛瓦筆下的東方,而是我曾十分喜愛的《一千零一夜》中的古老東方;我漸漸走進這些網(wǎng)狀的黑暗街道,不由得想起在巴格達的偏僻街區(qū)尋找艷遇的哈里發(fā)哈倫·賴世德?!保ǖ谄呔淼?18頁)“我”在威尼斯也產(chǎn)生過同樣的感覺:“傍晚我獨個兒步出旅館,在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時置身于一些我未到過的街區(qū),好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人物。”(第六卷第221頁)每當在戰(zhàn)報中看到東方(中東)的地名,“我”就會聯(lián)想到《一千零一夜》里出現(xiàn)的地方(第七卷第277頁)?!拔摇彼H歷的巴黎受虐狂故事,也變成了《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第七卷第140頁)。甚至漿硬的餐巾引發(fā)的無意識回憶(《追憶》中四大無意識回憶之一),也被“我”比作《一千零一夜》里的神秘儀式:“我用他給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現(xiàn)出又一個太虛幻境,猶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無意中正好做完那種神秘儀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馴順的精靈顯身現(xiàn)形,隨使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保ǖ谄呔淼?73頁)“我”還把自己日夜顛倒的作息習(xí)慣,挑燈夜戰(zhàn)從事小說的寫作,比作《一千零一夜》里的晚上講故事:“白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盡量睡個覺。我要干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許許多多個晚上,也許成百,也許上千。我將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早晨,當我擱筆中斷我的敘述時,我不知道我命運的主宰、比謝里阿蘇丹更嚴酷的主宰是否愿意延緩我的死亡判決,允許我在下一個夜晚繼續(xù)寫下去?!保ǖ谄呔淼?35頁)在這些地方,作為小說敘述者的馬塞爾,與作者可以看作同一個人。
但這些都還只是淺層次的影響,《一千零一夜》的深層次影響,主要是在文學(xué)傳統(tǒng)方面?!拔摇钡奈膶W(xué)野心之一,是寫出一部篇幅浩繁、包羅萬象的巨著,就像大教堂或《一千零一夜》一樣?!斑@倒不是因為我希圖寫出《一千零一夜》那樣的書……雖說我不能沒有反感地想象它將是一部與它們都不同的作品”(第七卷第335頁),這些拗口的話所要表達的真實意思,其實就是“我想寫出《一千零一夜》那樣的書”,“我很想寫得與《一千零一夜》一樣”。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模仿在任何時候都是死路一條?!叭欢?,猶如埃爾斯蒂爾·夏爾丹所說,只有拋開我們所愛的東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來。這也許將是一部與《一千零一夜》一樣長的書,但內(nèi)容全然不同。當我們愛一部書愛得手不釋卷時,我們無疑會希望寫出些完全一樣的東西來,然而我們必須犧牲當前的這種愛,不考慮我們的興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著我們的偏好并禁止我們考慮這些偏好的某個真實。我們只有遵循這個真實,才有機會遭遇被我們所拋開的東西,在忘掉它們的同時寫下另一時代的《阿拉伯故事》或圣西門的《回憶錄》?!保ǖ谄呔淼?35-336頁)事實上普魯斯特也正是這么做的,所以《追憶》成了另一部巨著,看上去與《一千零一夜》完全不同。不過,盡管他反復(fù)聲明要拋開榜樣,但我們?nèi)杂欣碛蓱岩?,他多多少少總是受過其影響的。那么,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影響?
我曾對《一千零一夜》的“框架結(jié)構(gòu)”,也就是故事套故事的敘事結(jié)構(gòu),發(fā)生過興趣,發(fā)現(xiàn)其敘事層次少則兩層,多則四五層,大故事套中故事,中故事又套小故事,一個套一個講開去,又一個套一個收回來(參見拙文《〈豆棚閑話〉: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框架結(jié)構(gòu)》,收入《中國古典文學(xué)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2019年);在《追憶》里,人物關(guān)系、故事情節(jié)也只是一個框架,普魯斯特東搭黃埔西搭海,抓住一切線索和機會,把議論一層層說開去,又一層層收回來,正如《一千零一夜》的“框架結(jié)構(gòu)”。比如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的后半部分,寫馬塞爾去蓋爾芒特親王府參加一場聚會,外在敘事線索只有“我乘上一輛車,以便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府(第162頁)……我在離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不遠的地方又下了車(第170頁)……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近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第171頁)……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并且下決心今天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一邊步入蓋爾芒特公館……但是當我來到二樓的時候,一位膳食總管讓我進一個毗鄰餐廳的小書房客廳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告終(第172頁)……此時,總管來對我說,第一個節(jié)目已經(jīng)演完,我可以離開書房到客廳里去了(第218頁)……我已從書房下樓,來到樓梯底下,一下子已身臨大客廳(第220頁)……”這從公館外到客廳里的短短一段路,就走了近六十頁四五萬字(中文),其間作者發(fā)表了多少議論?。∮绕涫堑仍谛靠蛷d里的那會兒,簡直是在全面闡述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而這一切都被恰如其分地納入一個框架中,也就是去蓋爾芒特親王府參加一場聚會。整部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皆可作如是觀。
所以,從表面上看,《追憶》與《一千零一夜》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仔細觀察,二者的敘事結(jié)構(gòu)卻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這本書,情節(jié)有還是有的,就是宕開一筆的地方很多,一下子宕開,寫很多很多東西……宕出去而且是在講自己的想法,看上去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的想法。但這往往是他最出彩的地方?!保ㄖ芸讼!杜c陳村聊普魯斯特》)不斷宕開去又不斷收回來,《追憶》的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其實就來自《一千零一夜》那故事套故事的“框架結(jié)構(gòu)”。只有《一千零一夜》才有這樣的結(jié)構(gòu),或者說才有這樣巨大的包容性,普氏幸運地找到了一個恰當范本。在這一意義上,普氏同時代法國小說家巴雷斯(1862-1923)的說法,即普氏是一個“門房里的阿拉伯故事講述人”(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倒是一點都沒錯的。普氏就像一個法蘭西的山魯佐德,隱身于奧斯曼大街一百零二號的藏寶洞里,花了不止一千零一個夜晚,向全世界講述包羅萬象的現(xiàn)代“阿拉伯故事”,那個以“時間”為主題的人類心靈故事。
《追憶》的開頭別出心裁,結(jié)尾或高潮也同樣意味深長:它以一場聚會結(jié)束,主要角色悉數(shù)到場,他們的現(xiàn)狀都有了交代。明眼人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它以彼得堡與莫斯科的兩場聚會開頭,以此讓小說主要角色悉數(shù)登場亮相。
“伯爵(或公爵)先生,假使您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并且假使赴可憐的病婦的晚會這個期望,不太使您感到怪異,則今晚七時至十時倘蒙您光臨舍下,無任歡迎。安娜·涉萊爾”。托爾斯泰的長篇巨著《戰(zhàn)爭與和平》(高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就以一八0五年七月某個晚上彼得堡的一場聚會開場了。小說的大幕在皇后的女官和心腹安娜·涉萊爾家徐徐拉開,小說中的部分主要人物依次出場,客廳里人漸漸多了起來,彼得堡最上流的顯貴都來了:發(fā)西利·庫拉根公爵、他美麗的女兒愛侖、他愚蠢的大兒子依包理特;依包理特介紹來的法國年輕人莫特馬爾子爵;莫利奧神父;十歲就被送出國,二十歲剛從國外回來,初次出席國內(nèi)聚會,魁偉、笨拙而肥胖的年輕人,別素號夫伯爵的私生子彼挨爾(男一號);庫圖索夫?qū)④姷母惫?、身材不高但極英俊的安德來·保爾康斯基公爵(男二號),他的妻子,年輕、美麗而矮胖的保爾康斯卡雅公爵夫人莉薩;想要向發(fā)西利公爵求情,把獨生子保理斯調(diào)到禁衛(wèi)軍里去的德路別茲卡雅公爵夫人;還有雖未出場,卻由出場人物給安排相親的發(fā)西利公爵的小兒子阿那托爾,以及安德來·保爾康斯基公爵的妹妹瑪麗亞……
緊接著是幾天后莫斯科(托氏小說中經(jīng)常上演彼得堡、莫斯科“雙城記”,《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這樣)的另一場聚會,羅斯托夫家慶祝兩個娜塔麗(母親和小女兒)的命名日?!皬脑绯科?,六馬車載著賀客們到廚子街上全莫斯科聞名的羅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房子,不斷地來去。伯爵夫人和美麗的大女兒陪著前后不斷的賀客們坐在客廳里?!毙≌f中最重要的家族就此隆重登場:羅斯托夫伯爵和伯爵夫人、大兒子尼考拉、小兒子彼得、大女兒韋拉、小女兒娜塔莎(女一號)、甥女索尼亞;此外則還有前來祝賀的卡拉基娜及其女兒尤麗,被娜塔莎看作與韋拉一對的別爾格中尉,從彼得堡趕回來的德路別茲卡雅公爵夫人及其兒子保理斯等;因在彼得堡干了荒唐事而被驅(qū)逐到莫斯科來的彼挨爾,也出現(xiàn)在了羅斯托夫家的聚會上,并與娜塔莎跳了他倆的第一支舞……至此,小說主要角色悉數(shù)登場亮相,一部宏大的史詩開始上演了。
《追憶》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的結(jié)尾部分,寫了蓋爾芒特親王家的一場聚會,把《追憶》中的主要角色,除了“來不了”的(已經(jīng)去世或病入膏肓),都一一交代了其現(xiàn)狀,凸顯了小說的“時間”主題。也就是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在小說中是二十年),所有的角色都已面目全非,衰老得仿佛“化了妝”,使馬塞爾幾乎認不出來,還以為這是一場化妝聚會。蓋爾芒特親王裝上了一部白胡子,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頭,甚至比枯骨還枯,雙腳似乎穿著沉重的鉛鞋,步履蹣跚;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雖風(fēng)采依舊,頭發(fā)染了色,但也已變成了老太婆,說起話來空洞無物;昔日的年輕人,小弗桑薩克臉上堆滿了皺紋,老氣橫秋,夏特勒羅公爵變成了蓄著銀白色唇髭的小老頭,“小布洛克”變成了“老布洛克”,馬塞爾的對頭阿讓庫爾變成了四肢微顫的老叫化子,曾有十年時間幾乎天天見面的一個老同學(xué),變成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胖子;馬塞爾以前認識的一個少婦,現(xiàn)在白發(fā)蒼蒼,弓背縮肩,成了個兇狠相的老太婆;原先高個子的交際花德·納索親王夫人身形變瘦小了,看上去“一只腳已進了墳?zāi)埂?勒格朗丹變成了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少言寡語的隱士,再也不會思辨敏捷地侃侃而談了;康布爾梅先生臉上多了個碩大無朋的紅色囊腫,使他的嘴巴、眼睛都無法完全睜開;紅發(fā)的阿格里讓特親王變成了一個白發(fā)老翁;圣盧的情婦拉謝爾變成了一個污濁不堪、十分丑陋的陌生老婆子;圣盧夫人希爾貝特變成了越來越像她母親的胖夫人;只有奧黛特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挑戰(zhàn)著時間法則,依然那么美,帶著胭脂紅和雀斑梅開二度;而最讓“我”感到不幸而難以接受的是,“我”也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被別人看作老人,被人叫作“最老的老朋友”“老巴黎”……
不僅人物的外貌變得面目全非,時間也使社交界出現(xiàn)了神秘的變化。原來靠同性戀朋友供養(yǎng)的莫雷爾,現(xiàn)在儼然成了受人尊敬的社會賢達;原來在上流社會里不招人待見的無名小卒布洛克,現(xiàn)在成了才高八斗的才子,十年后還將成為“大師”;原來地位低下的妓女、圣盧的情婦拉謝爾,如今已成了紅得發(fā)紫的女伶;而原來的名角拉貝瑪,卻風(fēng)燭殘年,癌癥纏身,所有的客人,包括自己的女兒女婿,都跑到蓋爾芒特親王家去聽拉謝爾朗誦繆塞、雨果和拉封丹的詩,卻沒人來光顧她舉辦的茶會;維爾迪蘭夫人死了老公,經(jīng)過德·杜拉斯公爵夫人的短暫過渡,上位為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而在圣日耳曼區(qū)地位顯赫,使“我”貢布雷的鄉(xiāng)親們大吃一驚;然而同樣在圣日耳曼區(qū),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呂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們的不可侵犯性;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仍十分背時不幸,因為公爵雖已不再欺騙她,卻迷戀上了德·福什維爾夫人,亦即斯萬夫人奧黛特,這就降低了公爵夫人經(jīng)常出入的社交圈的等級,也使得公爵的火氣被奧黛特轉(zhuǎn)移到了她身上;蓋爾芒特公爵在最后一次戀情中重蹈覆轍,把他的情婦奧黛特軟禁起來,這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對阿爾貝蒂娜的(變態(tài)的)愛,而“我”則不過是帶著巨大的變異重復(fù)了斯萬對奧黛特的(變態(tài)的)愛;不過老公爵其實早已雄風(fēng)不再,反被昔日的交際花占去了上風(fēng),奧黛特在遲暮之年重又得到了一個不可一世的要人的供養(yǎng),開始不顧自己在上流社會已經(jīng)獲得的地位,恢復(fù)了早先的“粉衣女郎”交際花的面貌,部分也是因為賭氣要跟公爵夫人比個高低;馬塞爾則已經(jīng)寫了一些文章,發(fā)表了一些論著,被奧黛特看成了著名作家,要向他傾吐斯萬如果活著定將怒火萬丈的風(fēng)流艷史……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圣盧小姐,她不屬于過去,而是屬于未來,但仍擔負了結(jié)束過去的使命,即讓《追憶》這座大教堂的拱頂合攏。
就像這樣,時間的流逝改變了一切,令所有的人物改頭換面,戴上了一張張溝壑縱橫的面孔,也讓社交界的各種社會關(guān)系重新洗牌。而這一切,都是通過小說結(jié)尾的一場聚會呈現(xiàn)的?!霸谝黄瑲g慶中,我很快感到這次聚會與我從前參加過的大不相同,它將對我?guī)咸厥獾纳{(diào),具有嶄新的含義?!保ǖ谄呔淼?20頁)托氏的聚會開始了小說與人生,普氏的聚會則結(jié)束了小說與人生。
可能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普魯斯特還是中學(xué)生時,就熟悉并欣賞托氏的小說(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小說中在給阿爾貝蒂娜上文學(xué)課時,“我”以《戰(zhàn)爭與和平》為例,說明“兩部小說會出現(xiàn)同一種場景”(第五卷第360頁);此外,“我”還內(nèi)行地談到了托氏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第五卷第363頁)。通過將其小說開頭的場景用于自己小說的結(jié)尾,普氏似乎在向托氏致敬。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寫了一幫真假名士和詩人,到小說結(jié)束時,都已風(fēng)流云散,漸漸消磨盡了。后生們談起往事,難免隔靴搔癢,張冠李戴,以訛傳訛;更有假冒內(nèi)行的,還要自作聰明,聒聒而談,振振有詞。即如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中,丁言志亂話鶯脰湖大會,便是一例:
那一日,(陳和尚)正拿著一本書在那里看,遇著他一個同伙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倍⊙灾镜溃骸斑@是鶯脰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zhí)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脰湖,分韻做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脰夕陽低,只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
其實鶯脰湖大會乃婁家公子發(fā)起,胡三公子操辦的則是西湖詩會;鶯脰湖大會與會者為婁三公子、婁四公子、蘧公孫、牛布衣、楊執(zhí)中父子、權(quán)勿用、張鐵臂、陳和甫等九人,根本沒有趙雪齋、景蘭江、匡超人、馬純上什么事,后者參與的其實是西湖詩會(也是九人,實到八人),但楊執(zhí)中、馬純上又不在其中;鶯脰湖大會根本就沒有分韻賦詩:“當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fēng)流,楊執(zhí)中古貌古心,權(quán)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保ǖ谑亍懊看笱琥L脰湖? 俠客虛設(shè)人頭會”)西湖詩會才是分韻賦詩的,不過趙雪齋拈的是“四支”,衛(wèi)體善拈的才是“八齊”(第十八回“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陳和尚是陳和甫之子,從父親那里聽說過此事,便糾正丁言志之誤。丁言志卻不服,仍是強詞奪理:
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鶯脰湖那一會?!倍⊙灾镜溃骸八置魇钦f‘湖如鶯脰,怎么說不是鶯脰湖大會?”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所謂“笑談”,其實多半是“亂彈”。作者在小說最后設(shè)此情節(jié),與其說是為了刻畫人物的可笑,毋寧說是為了表現(xiàn)物是人非,“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表現(xiàn)了一種世事滄桑之感。
在《追憶》結(jié)尾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那場聚會上,人們回顧社交界往事,也開始瞎七搭八起來:
有人問一位望族出身的年輕人,關(guān)于希爾貝特的母親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情況,這位少爺回答說,其實,她在人生的第一階段曾經(jīng)嫁給一個名字叫斯萬的冒險家,不過,后來她又嫁給了社交界最知名的人物之一,福什維爾伯爵。(第七卷第255頁)
這位社交界新人信口雌黃,滿嘴胡言,如此否定斯萬的風(fēng)雅使“我”覺得實在駭人聽聞,連“我”貢布雷的姑祖母都認為斯萬堪與“公主們”來往,而福什維爾在當年的社交界是根本得不到接待的!
屬于那個遙遠年代的現(xiàn)實,再說也是毫無意義的現(xiàn)實已丟失殆盡,以致當有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問起,希爾貝特在當松維爾的那塊地產(chǎn)是不是她父親德·福什維爾先生傳給她的時候,有人回答說:“不是!那是她婆家給的。這一切全都是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事。當松維爾就在蓋爾芒特附近。它原來歸德·馬桑特夫人、德·圣盧侯爵的母親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贈予未婚新郎的財產(chǎn),由德·福什維爾小姐把它贖了回來。”又有一次,為了向某人說明那個時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萬,他卻對我說:“噢,對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我說起過幾句關(guān)于他的話,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認識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第七卷第303頁)
實則當松維爾那塊地產(chǎn)原本屬于斯萬家,與德·福什維爾或蓋爾芒特家毫不相干,也沒有抵押出去又贖回來之事;德·福什維爾也不是希爾貝特的父親(盡管愛慕虛榮的希爾貝特竭力給人以這樣的印象);而斯萬原是“我”家的鄉(xiāng)鄰和世交,“我”從小就在貢布雷常常見到他,而并非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結(jié)識的。
普魯斯特感慨“時間的作用”讓一切都面目全非,“人們隨心所欲處理不再有人了解的過去的故事,就像講述在誰都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作的旅行”(第七卷第280頁)。時間已經(jīng)丟失殆盡,只有藝術(shù)才能把它找回。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中外兩部文學(xué)名著在結(jié)尾處相似的“時間”意識和表現(xiàn)手法,令人興味津津。
普魯斯特生前曾每天給伽利瑪寫信,抱怨《追憶》某卷的發(fā)行量太少,巴黎的書店里都難覓蹤影,然后作為對比,說“這本書被放在中國和日本的所有桌子上”,并謙虛地說“這卻是部分的事實”(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此時此刻,我很想告訴他,百年以后的今天,他的說法已得到證實,而且完全是事實。
謹以此文紀念《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在少女們身旁》出版一百周年暨中文全譯本開始出版三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