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韞秀

1

午飯鈴響了，同學們沖出教室，之秋一如既往慢慢地落在后面，既是不愛擠在喧鬧里，也是因為同桌今天的低氣壓。

“我說你，成績不差，長得又高又漂亮，干嗎在這里感嘆人生空虛？”之秋無奈地問道。同桌頓足捶胸：“你不懂，書看得越多，就越感覺到人生經(jīng)歷少，毫無特別。所以我很羨慕你來自所謂的鄉(xiāng)下，從小與稻田、螢火蟲為伴，是自然的孩子。不像我們小城市夾在中間不上不下，郁悶死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羨慕之秋來自鄉(xiāng)下。之秋無奈：“你可真是奇怪，小城市里那么多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怎么唯獨你特別空虛？”

“你不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空虛不代表不空虛。我就不說戰(zhàn)爭、冒險和科技故事了，小城市校園里連霸凌都沒有！長這么大，我既沒有見過螢火蟲也沒見過大城市的不夜燈景，連打架都沒有親眼見過。你知道我上小學時，男生是怎么打架的嗎？他們……”

同桌繼續(xù)絮絮叨叨，之秋的心緒飄忽開去：沒有霸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二人走在連接兩幢教學樓的復道上，花壇的樹剛夠上二樓的欄桿，有風吹拂，葉尖輕顫。一抬頭，之秋看見了她。她愕然地望著同樣愕然的之秋，回憶如同陽光碎片拼湊成形。

2

農(nóng)村的孩子，有一種后來被同桌稱為“20世紀的原始樂趣”的心理，就是喜歡欺負看上去老實好欺負的孩子。

之秋又黑又矮，一眼看上去可憐兮兮，但她從來不是被欺負的對象。當孩子們在田野上瘋跑時，之秋卻被父母送去學跆拳道。

很不幸，之秋也有所謂“20世紀的原始樂趣”，而且那時她還未曾聽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于是在所謂的鄉(xiāng)下小學里，之秋成了孩子王，被稱為“黑老大”。

不能說她突然闖進了之秋的世界，而應該說之秋突然闖進了她的世界。

當孩子王帶著一幫“將士”拉她的小辮，弄臟她的書，把蟲子放進她的鉛筆盒，嘲笑她孤立她，圍著她唱奇怪的歌時，她不知所措地站著——她知道該怎樣應對嗎？她可是村里聞名的傻子王二妞呀！

孩子王并不記得每一個被她欺負過的人，不在她隊伍里的幾乎都被欺負過，在她隊伍里的也多半是被她欺負后心悅誠服加入的?？伤浀米约浩圬撨^傻子王二妞，因為班上就這么一個傻子。

兩人愕然相見，之秋率先開口：“王……”然而接著她不知該怎么辦了，她還叫王二妞嗎？還是應該叫她王傻子，就像從前一樣？

她呢，之秋又想，她會不會撲上來，就像以前一樣。

對面的女孩退下驚愕，她臉上浮現(xiàn)的，是之秋從未見過的淡然微笑：“我現(xiàn)在叫王佳玉。之秋，好久不見。”

她們似乎極其自然地一起去吃午飯，同桌小聲問：“她是誰，你臉色不太自然哪?！敝餆o奈地答道：“我小時候……欺負過的人?！?/p>

深信之秋已改邪歸正的同桌激動得漲紅了臉，之秋覺得下一刻她就要開始吟誦“有一天，奴隸的孩子和奴隸主的孩子坐在了紅色山坡上情同手足”。

“也不完全只是欺負……”之秋弱弱地說。

農(nóng)村孩子后來還有一種被同桌稱為“樸素的善良”的心理。

王傻子不僅傻，還窮。在社會保障制度完善的21世紀，貧困戶小學生王二妞每天中午有免費營養(yǎng)餐領，是別的小朋友沒有發(fā)的牛奶和餅干。因此貧困生總?cè)莿e人眼饞。

其他孩子搶傻子的東西吃，是每天上演的戲碼。一開始傻子笑嘻嘻地讓他們吃，可他們漸漸不只是吃了，且開始欺辱傻子。

傻子總歸還是有腦回路的，她便開始護著她的食物。孩子們哪里肯依，一窩蜂去搶，試圖掰開她的手臂。

這天孩子王吃完飯姍姍來遲，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幾欲落淚，上前就是一腳，吼道：“你們干嗎搶她的東西？可不可憐哪！”

孩子們看一眼孩子王陰沉沉的臉，四散逃去。孩子王回頭看向傻子，突然愣住了：傻子亮晶晶的眼眸，比夏夜的銀河螢火蟲還要璀璨，仿佛正在為孩子王獻唱一首贊歌。

傻子傻，她崇拜起了孩子王。每天中午的加餐，她只同孩子王共享。之秋享受著這免費的零食一面竊喜，一面羞愧：只是她一時路見不平的一聲吼，竟換來了她的免費午餐。

3

“你說她是傻子？”同桌盯著王佳玉走向小店的背影，疑惑道，“不可能吧，看上去很正常啊，而且這里可是重點高中，你沒記錯吧？”

關于傻子確實傻的這一點，之秋從未懷疑過。

小學時的飯桶菜桶，按慣例是吃得最慢的人沖洗的。孩子王雖然手腳利落，吃飯卻是一級慢，無奈只好在老師的目光下硬著頭皮去沖洗。

那可是泔水桶啊！其狀對于孩子來說是慘不忍睹的。孩子王十指不沾陽春水，每回都是隨便沖沖了事。

這天傻子領完餐回來，正看見沖洗桶的孩子王。傻子見孩子王沖得一臉的痛苦，立刻喜氣洋洋搶過飯桶，把手伸進桶里“嘰里咕嚕”搓洗桶壁。

想到桶壁上都粘著啥，孩子王一陣反胃，接著是一陣慶幸，最后又是一陣“原始的羞愧”。然后她想，算了，反正傻子是傻的，她也不能真正了解泔水桶的惡心之處在于不停地聯(lián)想，不讓她洗也是白不讓。

反正傻子是傻的呀！

小學畢業(yè)后，有人說傻子其實并不是真的傻，她是因為家境貧困且父母不管，所以認為自己是傻的，因此也就傻了。

之秋認為這個說法有種蒙太奇式的荒誕。其實之秋并不知道什么是蒙太奇，反正這種說法有一種很洋氣的感覺。

“你，不是真的傻子啊？”同桌雙眼放光地問回到食堂在兩人對面坐下的王佳玉。這一問把之秋拉回現(xiàn)實，她想阻止，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王佳玉的目光轉(zhuǎn)向之秋，她輕聲笑道：“之秋也不是真的孩子王啊?！?/p>

之秋愕然抬頭，聽王佳玉細數(shù)：“不喜歡擁擠，同憤世嫉俗的同桌兩人走復道，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p>

之秋苦笑：“既然過去是錯誤的，自然要改變。我以前太壞了，欺負過好多人。說實話，那段過去我真是不敢想呢。”

“我也是啊?！蓖跫延袢允堑坏谋砬椋鄣讌s分明起了波瀾，“我們都長大了，該和過去一刀兩斷了。鄉(xiāng)下傻子多，我以為我也是傻子——事實上那時的我確實是，但離開那里，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是正常的?！?/p>

兩人突然異口同聲：“都是因為生在該死的鄉(xiāng)下?！?/p>

一直插不上話的同桌又開始絮叨：“喂，你們知道它讓你們的人生多么豐富嗎？與過去的自己決裂！我長這么大，別說蛻變了，真的是毫無感觸呢，世界觀、價值觀都是靠知識塑造的。我還可以說，都是這該死的小縣城呢，等以后大學考出去……”

之秋沒有說“你行你試試”，她不確定同桌講的是不是對的。眼前正常的女生絕不會慶幸自己曾是個傻子，但要為此哀痛嗎？

如果沒有那段曾經(jīng)，她絕不會慶幸現(xiàn)在，說不定會和同桌一樣幽怨。但這樣的過去，她可不可以不要？

之秋看著女生在陽光下行走，忽地想起她眼底的星辰。

未來也許還有好多成長，好多蛻變，好多悔，好多愧，好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但，我這曾經(jīng)的孩子王，祝愿你這曾經(jīng)的傻子從此能夠幸福。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