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羅福成[土家族]
這個夜晚,特別的干燥、暴熱和純粹。兩支蠟燭,風中搖曳。
娘一個人是不敢在她那間房里睡的。常常放一把鋒利的彎刀在床另一頭的棉被下,驅(qū)趕黑夜的恐懼和思想中與生俱來的柔弱。
幾十年了,娘已過的日子一頁頁翻過,又一頁頁相似。
從去年初冬到現(xiàn)在,每當黃昏垂暮,她像躲避一場掠奪或臺風一樣的速度、慌亂——關門。上鎖。逃離。雙目失眠的伯母成了她唯一傾訴的對象和等待。
為了父親走時留下的兩頭豬,娘在內(nèi)心巨大的掙扎和吶喊中,放棄了進城的想法,獨守木屋,折騰暮年。
豬草。柴火。糧食。思往想今及故做堅強成了娘眼前的全部。她的眼里已經(jīng)不再有淚水來回,只剩下苦澀。
在娘的生命檔案里,苦難的往昔和不可預知的未來,都被她折疊得整整齊齊。那里有她通往父親孤墳走不完的彎曲山路,以及房前屋后種不完的自留地。
是的,娘在家就在??涩F(xiàn)在的家園,又在以什么樣的方式和狀態(tài)存在?
——叩問大山河谷,沒有精神的木板青瓦,離家孩子的靈魂又將皈依何處?
凌晨兩點,寒潮來襲,蠟燭燃盡。院壩的上空,堆滿娘滿目凄然的苦修故事。
村莊靜謐安詳。娘手中喝了兩次才干的一杯啤酒,成了整個夜晚的線索!
其實從懂事起,我就開始學習傾聽。不僅僅是在中年。
黃金時代,為了不負青春年華,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成了我稚嫩的肩膀一直放不下的行囊。
那種聲音,干凈、厚重、純情和冗長,夜夜撞擊我的耳膜和心扉,穿透我成長的路和經(jīng)歷,直到遙遙無期的未來。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只能在這一種聲音里,獲得靈魂的舒暖和安詳,以及肉身長久的流放。
由于生存的壓迫,我在練習中已不斷改變了當初行走的習慣。也逐漸學會了辨認眼球的滾動、面部肌肉的排版以及嘴型張開的大小。
人來車往中,我固執(zhí)地站在往事的路口,一次次清晰地把許多場景、舞臺和故事情節(jié)翻到深夜。
最扎心的痛,還是那些高檔的面具。
飄灑如同路塵的這些年,因為過多的取悅、迎合、仰望和期許,早已摧毀了我內(nèi)心從村莊培植起來的那點僅存的堅強。
好在我經(jīng)常獨坐自勉,不要在勢利面前卑躬屈膝、獻媚折腰。我很害怕今生蹲下去,再也站不起來。
多少次,我試圖接近那些貼有代表正義標簽的椅子、華麗的外衣以及冠冕堂皇的門牌,最終都一腳踏空。
我身周圍,通過酒杯測量之后,一切都已變色、變輕、變軟、變淡、變薄,變得深不可測。
從現(xiàn)在起,我會降低自己的聲音和欲望。閑讀歲月,靜品流連。都沒有錯。不再打擾,是我們最后最好的默契。
秋風又起,落葉墜零。
曾幾何時,我們站在冬天的邊緣,點燃虔誠的香燭,用白酒和粗糧筑起一段未來里程風雨同行的誓言。
時光荏苒,斗轉(zhuǎn)星移。三年之后,這份沒有經(jīng)過培育的關系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時間的浩劫。順著勢利和金錢的藤蔓加速滑向低溫的季節(jié),開始喘息。
這一切,皆源于角色和場景置換得太快。
那些推杯換盞的現(xiàn)場,正在逐漸被篡改和焊死。
其實沒有什么。就像辛苦耕種的莊稼,結(jié)果顆粒無收。最多的估算,不過是一場苦難的笑談。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
一路走來,有些暗傷我懂得了該怎樣修復。決定不再約你,是我最后心碎的告白。走不進的世界就不要硬擠。
人生如戲,何來輸贏?
當初發(fā)生在那張餐桌上的沖動和任性,注定已成了這個時代的記憶。一場路過。往事隨風,今又從容。
我祈禱,花開兩岸,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