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很久以前,族里買了一匹馬,買來不久,就發(fā)現(xiàn)這馬很差勁,根本不能下地。
該套車上地里了,它根本不往車邊靠,似乎壓根兒不知車為何物。硬把它轟進轅條,才往背上搭馱子,它一尥,從轅里跳出,繞著院子跑起來。這么大的牲口在院里狂奔,驚心動魄。族長飛快地跳到柵欄外,揮著鞭子朝空中甩鞭花。還是馬跑了會兒自己停下,他才怒氣沖沖搡開柵欄,揪住嚼子,照馬的腦門上給了幾拳。
族長退了一步,不拉車就不拉車吧,直接去地里拉犁,于是牽著馬往地里走。馬歡實起來,它腳步輕快,時時小跑幾步,脊背輕顛,屁股微顫,皮毛上閃過緞子似的亮光。
族長突然想騎馬,讓馬停下,抱住馬脖子就往背上爬。還沒上去,馬脖子一甩,蹶子一尥,族長就躺地上了。他爬起來,揪住嚼子又是幾拳頭。馬才買來,他還舍不得下勁兒打。
馬根本不接受往它身上掛東西,鐵光閃閃的犁和它沒半點關(guān)系。它被鞭子抽著,繞犁轉(zhuǎn)圈、噴鼻、長嘶,煩了就往遠(yuǎn)處跑,跑得又輕又快,十分飄逸。折騰半天,一分地沒犁,族長累得氣喘吁吁。族里等著輪流使馬,他卻遲遲搞不定,這讓他十分焦躁。追馬追了三天,他開始揍馬。
他把馬拴到地頭大楊樹上,馬頭緊貼樹身,只有馬身子可以左右走晃。拴好馬,他褪下鐵锨柄,照著馬背上咣咣地掠起來。
馬仰天而鳴,咴咴長叫,拼命尥蹶子,掣得樹枝子呼啦呼啦響。族長邊打邊看馬的眼,只要它不服,就接著打。打折了鐵锨柄,又褪下鋤頭柄,折了鋤頭柄,又用四齒釘耙的柄。馬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四腿彎曲,全身哆嗦,跪了下來。
族長解下它,牽到犁邊,順順當(dāng)當(dāng)套上了。它垂頭喪氣地拉著犁,無精打采走了幾趟,站住了。族長舉起鞭子照它屁股上一甩,它朝前走一步,又停下。挨一鞭子,又朝前走。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天晃蕩過去了。
后半天它更懶,能耍就耍,能拖就拖,還會轉(zhuǎn)著眼珠子看鞭影。
第二天它故技重演,繞著犁轉(zhuǎn)圈、跑,人們攔它,追它。族長又折了三根粗棍,才使它就范。它懶洋洋地左搖右晃,病了似的又蔫又茶,三步一頓,五步一停,時時掀起上唇,露出粉紅的牙齦嘆口氣。等到回家,它又歡天喜地。
族里的男人挨個兒使它,挨個兒揍它,每家都折了幾根農(nóng)具柄。結(jié)果一樣,它依然撂挑子磨洋工,打疼了下跪,不打了照樣耍滑。
族長突發(fā)奇想:它該不會是千里馬?千里馬不屑種地,跑是它的長項,不如讓它放開跑跑,看它到底是個什么馬。
讓誰騎著試呢?
堂叔那時年輕,不正干,和這馬一樣,不愛下地,游手好閑,常挨大爺?shù)牧R。聽說讓縱馬奔馳,他來了勁兒,找出破鞍子,爬上馬背,雙腿一夾馬肚子,馬就跑起來。先是小步慢跑,很快四蹄生風(fēng),從里城道一直跑到東侯,又從東侯折回。算一算,二十分鐘跑了二十里,合一分鐘一里。照這速度一算,雖不能日行千里,也能行八百,可算良馬。
怪不得它不愛下地,怪不得偷奸?;?,它有資格??!想到它僅次于千里馬,大伙都很興奮。
族長清醒地說:“我們要它有什么用?我們要能拉犁耕地的普通馬。”一語點醒眾人,是啊,族里幾十畝地,指著這馬呢,它不下地,怎么辦?只好賣掉。它大名遠(yuǎn)揚,誰要?
堂叔擠出來:“我騎著它去內(nèi)蒙古吧。那里的人識貨,說不定能賣高價兒。”
于是,堂叔備好草料袋子,穿上羊皮大襖,扎上皮裹腿,騎馬出發(fā)了。他一路向北,向北,不知走到內(nèi)蒙古沒有。反正從那以后,他再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