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曾經(jīng),我家養(yǎng)了幾只羊,清一色的黑。記憶里,它們身上的黑,濃重得化不開,如同我寫作業(yè)時,不聽使喚的筆管滴落在白紙上的墨水,沉浸在沒完沒了的惆悵之中。
在鄉(xiāng)間的動物世界里,羊是最愛干凈的動物之一。這從它們覓食的細節(jié)上不難得以見證。它們覓食的過程,有個試探性的動作,就是用鼻尖先發(fā)出聲響,這種聲響其實是對臟物的一種排斥,比如塵埃、狗屎、牛糞、蛇皮、毒草、死耗子、農(nóng)藥等,這一現(xiàn)象既反映出羊與生俱來的高度潔癖,同時也能夠判斷出羊有喜新厭舊的脾性。
那時,晨曦微露,我常常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把羊從屋角牽到山坡上,就地抱一塊石頭將繩樁用力地釘在泥土里;若是遇到周圍泥少石多,便將繩樁拴在樹杈上。為防止偷羊者,到了中午,母親會叮囑我去山坡看看羊。
有一回,羊的表現(xiàn)著實把我驚呆了。
那片緊挨著巖邊邊的青草地,是村子里所有家畜動物未曾涉足的領(lǐng)地。一般的放羊人家都不愿把羊牽到這里,生怕羊發(fā)生意外,老人們傳說在我還沒降臨在這個村子的時候,那個地方吊死過許許多多的羊,平時母親絕不允許我這樣干。但一想到那片長久從未被動物開墾過的青草地,我就想讓我家的羊去好好打個牙祭。于是背著母親悄悄地把羊送到那個地方。陽光高照,有蜻蜓在頭頂亂飛,我遠遠地躲在樹下,看見那只雙眼皮的羊,坐立不安地朝著巖邊邊東張西望,仿佛一個男孩看見懸崖邊的野玫瑰,時而跳起身掙扎幾下。其他羊也耷拉著腦袋,一個個吃飽了青草,打著飽嗝,眼睛半睜半醒的樣子。我悄悄地走近它們,趴在地上,沿著雙眼皮羊的目光,將頭伸向巖那邊,原來那兒有一叢炫目的燈籠草,青蔥蔥、綠油油,葉片肥而厚。奇怪,羊腳下到處都是燈籠草,怎么近的不吃非得想著遠的呀?而且冒著生死危險。
那一刻,羊在我心里真的有些傻傻的樣子,近處的燈籠草被它們蹂躪成了一片廢墟。面對自己的那片天地,它們只顧甩甩頭,很不滿足的樣兒。羊們心照不宣地凝視著巖邊那一株搖曳的燈籠草,高巖下面全是荊條與亂石,還有長滿刺的山泡泡。突然發(fā)現(xiàn)主人來了,它們就恢復(fù)不動聲色的樣,好像什么心事都不曾有過。
若不是我出現(xiàn)得及時,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我狠狠地揪著雙眼皮羊的胡子,領(lǐng)著它們轉(zhuǎn)場到另一個安全的地方。雙眼皮羊拼命地回頭,遲疑地停滯不前。這個畫面讓我在多年后看清了一個事實:每一只羊的生命里都有一顆舍近求遠的心。同人一樣,羊都有認不清自己的時候。這一切,我不知是羊跟著人學(xué)的,還是人跟著羊?qū)W的。作為主人家看來,羊的這種自私行為,真是太不厚道了,說它們貪婪也好,勇敢也罷,總之,容易得來的它們反而不懂珍惜,夠不著的卻成了它們的渴望。
原本,很想在下雨天,給羊穿一件雨衣,或者替羊做一雙雨鞋,生怕雨水弄臟了它們油亮的外衣,更擔心它們沾水帶泥的腳,踩亂了屋檐下干凈的壩子,可母親總捂著嘴笑我多情,說你這樣只會讓羊長不大喲。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動物也不例外,既然命運在這里安營扎寨,就應(yīng)該接受這里的一切。母親的話好比生活的土特產(chǎn),即便是對一只羊的生活意見,也總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
羊被揍得最慘的一次,是苞谷收成最好的那年夏天。屋子里的苞谷棒堆成了山尖尖,我們成天都守著苞谷忙個不停,有時忙得連羊都懶得放到山上去,當麻雀一窩蜂地占據(jù)壩子的時候,羊不知何時掙脫韁繩,沖了進來,拉屎又撒尿,它們的添亂并不是為了吃壩子里的苞谷米,而是為了爬上壩子中間的木架子,偷吃母親為過年儲備爆米花而挑選的最長最大的蓄著胡須的苞谷棒子。情急之下,母親順手從黃瓜柵欄里抽起一根青竹竿,只聽見她聲嘶力竭地吆喝了一聲——糟踐!
羊兒們咩咩咩地把魂都叫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