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一、詭事臨頭
陳松任臨唐知縣時,遇到了一件十分詭異的事。
這日午后,陳松正帶著一眾手下沿著唐河察看堤防,衙役班頭胡峰急急火火地騎著毛驢趕過來,他稟告陳松,說是有個十分詭異的人來到縣城,已被他拿下,現(xiàn)在就等著陳松回去審問呢。
陳松奇怪,便問道:“此人如何詭異?”
胡峰道:“他一進城就嚷嚷,說是來找大人你打賭的,就看你敢不敢賭了?!?/p>
陳松心里暗暗吃了一驚,不知來者究竟是何人,又要與他打什么賭。他就帶一眾手下回城,到了縣衙,馬上升堂。
胡峰把人帶上來,卻是個三十來歲的書生,陳松左看右看也不認得,不禁問道:“你可認得本官?”
書生跪在堂下,行完了禮,這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小民不認得大人?!?/p>
陳松奇怪地問:“你既然不認得本官,為何要來找本官打賭?你可知道,戲弄朝廷命官,可是犯了我大明律的。輕者挨頓板子,重則要去蹲大牢。勸你趁本官還未動怒,快快下堂去吧?!?/p>
書生淡淡地笑道:“小民許可誠心誠意來和大人打賭,絕沒有戲弄大人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敢不敢賭?!?/p>
陳松笑道:“你要跟本官賭什么?”
許可說道:“我要跟大人賭的是,明年夏天唐河水滿將溢,大人是選擇放水向河南還是向河北?”
陳松心里不覺一震。唐河是臨唐縣最大的河,從縣城北面流過,雖經(jīng)過數(shù)次整修,但水患一直很嚴重,今年還決了口,淹沒了不少良田。
陳松有心整修好這條河,但讓他為難的是,唐河只是另外一條大河的支流,大河里的水一多就倒灌過來,可那條大河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若真是水太大了,定要決堤放水,也定是要放水向河北,以保河南邊的縣城。此乃常識,何須一賭。他不覺笑著問道:“本官賭放河北,你還敢賭放河南不成?”
許可笑著說:“小民賭的正是放河南,愿出賭銀百兩,不知大人可敢應賭?”
陳松一聽說是為了這個而賭,一拍巴掌說:“本官就與你賭了!”
兩個人就此簽下賭約,各自收好。
陳松正要退堂,卻聽堂外一陣慌亂,接著,就看到幾名衙役押著一個中年男人上堂來了。
那中年男人身材矮胖,穿著綾羅綢緞,看著倒像是個富商。一個衙役稟告說:“大人,他一進城就說自己是個大騙子,我們就把他給抓來了,請大人明察?!?/p>
陳松不覺啞然失笑,騙子還有這么大張旗鼓嚷嚷的?他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堂下何人?你來本地要騙什么?快如實招來!”
中年男人連忙跪倒行禮:“小民甄悅見過大人。我聽說貴縣宋各莊的宋員外家有數(shù)千畝良田,就想騙上幾畝?!?/p>
陳松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這是什么騙子?。克犝f過騙錢騙糧甚至是騙媳婦的,卻從沒聽說過能騙地的,而且還這么招搖,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還怎么騙得到手?再說,那宋員外也不是傻子呀。明明知道你要來騙了,還不防備著,等著你騙?
陳松不覺笑道:“現(xiàn)如今你把這事兒鬧得人盡皆知,哪里還能騙得成?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p>
甄悅卻胸有成竹地說道:“小民不會白來的,定要騙得幾畝地再走?!?/p>
陳松不怒反笑:“好,如果本官現(xiàn)在抓你,怕落下個無憑無證的說法,本官倒要看看你的本事!若你當真騙下來宋員外的地,那時候本官再抓你也不遲?!?/p>
陳松正要放掉甄悅,幾個衙役又吵吵嚷嚷地押著一個人上來了。
陳松頭皮一緊:今天這是怎么啦?來了一個打賭的,來了一個騙子,又來一個什么?
二、接二連三
衙役們押上來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其貌不揚,精瘦精瘦的,一對眼珠兒滴溜溜亂轉。
衙役稟告說,這人一進縣城就嚷嚷著說自己是小偷,請大伙兒小心了,自然就被街上巡邏的衙役給抓來了。
那人辯白道:“說錯了。我不是小偷,乃是大偷?!?/p>
陳松倒是見怪不怪了,譏諷地問道:“你到本縣來,想偷什么?”
那人行完了禮,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小民王發(fā)財見過大人,聽說有人看上了宋員外家的地,想騙走,我也動了心思。我這人笨,不會花言巧語地騙人,就會偷,也打算偷上幾畝地,換點兒錢花?!?/p>
陳松問道:“那地也是說偷就偷的嗎?”
王發(fā)財說:“我也不知道,偷偷試試唄?!标愃尚Φ溃骸昂?,你就試試吧。”
陳松正要退堂,一旁的許可忍不住笑起來:“蠢啊,真蠢!我聽說過偷糧偷錢偷漢子的,卻沒聽說過還能偷地的?!?/p>
王發(fā)財不服氣地說:“你沒聽說過的多了,不信咱就打賭。我要是把地偷走了,你輸我點兒啥!”
許可拍手笑道:“哎,我最愛打賭了。你要是能把地偷走,我輸你一百兩銀子,若是偷不走,就輸給我一百兩!”王發(fā)財?shù)溃骸昂?!”兩個人擊掌為賭,尋來紙筆寫了賭約,還請陳松做個見證。
甄悅大聲說道:“王發(fā)財,我也是奔著宋員外家的地來的,我要騙走他幾畝地。咱們也打個賭吧,我要是騙成了,你也給我一百兩銀子!怎么樣?”
許可白了他一眼說:“我可不上你這當。宋員外傻,一準兒被你騙了,還想要我一百兩銀子?做夢去吧!”甄悅聽了,直叫可惜。
就這樣,三個人說說笑笑,下堂去了。
陳松退了堂,叫過胡峰:“他們都為宋員外家的地而來,一個要偷,一個要騙,那宋員外傻嗎?”
胡峰使勁兒地搖著頭說,宋員外可不傻,而且還精得很呢。他不光是種糧賣錢,家里在縣城還開著家生藥鋪,很是賺錢呢。
陳松心里還不踏實,看看天色已晚,就決定第二天一早去拜訪宋員外。
第二天一早,陳松帶上胡峰,輕車簡從,直奔宋各莊。
宋各莊在縣城北十里的唐河南岸。離村不遠,就是唐河,上有橋梁,可以過河。
宋員外家是一套青磚灰瓦、三進三出的大宅子,高墻大院,周圍人家卻都是低矮的土坯房,他家的大宅院就很是顯眼。
宋員外聽說是知縣大人來了,慌忙出來迎接。陳松上任兩年,也跟宋員外打過幾次交道,算是個熟臉了。
見過了禮,兩個人坐下聊了沒幾句,陳松就問道:“昨日里本官遇到了三件詭異事,不知宋員外聽說沒有?”
宋員外忙著點頭應道:“聽說了,聽說了。三件詭異事,已經(jīng)傳得滿城風雨。我也這般歲數(shù)了,一直在臨唐縣里生活,也是從沒聽說過有這般詭異的事。昨日一聽說,我就想進城去看看這三個人的模樣,無奈天色已晚,只怕來不及了,這才沒有去。聽說他們都奔著我來的,我也加上了百分的小心,絕不會讓他們得逞?!?/p>
陳松說:“本官也正是此意,但畢竟放心不下,特意來叮囑宋員外,凡事須當小心加小心啊。他們敢如此囂張,想來應該有幾分勝算。本官想問問宋員外,你家有多少地,又都在什么位置?本官也想猜測一下,他們會如何下手?”
宋員外告訴陳松,他家的地共有兩千多畝,少部分在河北,大部分卻在河南。
陳松問道:“他們一個要騙,一個要偷,你想該是往哪里下手呢?”
宋員外擺擺手道:“知縣大人,你盡管放心好了。要說騙嘛,我不上那個當,把地契藏起來,誰都不給,那是無論如何都騙不走啦。要說偷,那地就在那里放著,又如何偷得走?這更是天方夜譚啦?!?/p>
陳松笑道:“宋員外如此上心,本官就放心啦!”
陳松告辭走了,宋員外叫過來管家宋三明,把一應地契都塞到他手里:“放到你家去,藏好了,誰要你都不給,我看他怎么騙!”宋三明把地契都揣進了懷里。
宋員外想了想,又叮囑宋三明派兩個機靈的伙計,盯住那個騙子和那個大偷,看他們能如何,有消息及時報回來,好做應對。宋三明點頭應了,忙著下去準備。
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一陣鑼聲,伴隨著喊聲:“我是大騙子,我來騙宋員外家的地啦———”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宋員外立時給氣得火冒三丈,捏緊拳頭,大步流星地出了門,卻見甄悅一邊敲著鑼一邊走過來,身后簇擁著許多看熱鬧的人。見到宋員外,甄悅很有禮貌地抱拳行禮:“宋員外,我來騙你家的地了?!?/p>
宋員外倒給氣樂了:“好啊,我就在這兒,你來騙??!”
甄悅說:“宋員外,我也不貪,只要你家十畝地。咱也別費事兒了,你就直接給了我吧?!?/p>
宋員外笑道:“我家地雖多,但一分也不會白送給你。有本事就來騙,沒本事就別廢話!”
甄悅猛地敲了一陣子鑼,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他這才歇了鑼,大聲問道:“鄉(xiāng)親們,你們想不想看我怎么騙走宋員外幾畝地?”
眾人齊聲喊:“想!”甄悅又說:“今天傍晚,你們到唐河邊上,我給你們說說!”
眾人齊聲喊:“好!”
甄悅兩手一背,大大咧咧地走了。
宋員外暗笑:這個甄悅腦子有毛病吧?要騙人,還大張旗鼓地說出來,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怎么騙得成呢?可看他那神態(tài),也不像瘋瘋傻傻的人,他這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宋員外叫過宋三明,悄聲說:“多帶幾個人,看看他要耍什么詭計!”宋三明忙著應了。
宋員外總覺得這是個圈套,但要套他什么,卻一時想不明白。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
三、意外之失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
唐河邊上,早就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遇到這種千古不聞的詭異事,誰不想看個熱鬧?宋各莊的人幾乎都來了,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也都趕來了,甚至縣城里的許多閑人,也都趕來看熱鬧。胡峰奉陳松之命,也混在人群中想看個究竟。宋員外帶著宋三明等幾個家丁,也在人群外等著。
但卻一直沒見到甄悅的影兒。人們低聲議論著。
又過得片刻,只見一盞氣死風燈遠遠地過來了,原本嘈雜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走近了,這才看清打燈籠的人正是甄悅。
甄悅來到河邊,把燈籠往樹杈上一掛,大聲問道:“鄉(xiāng)親們,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騙宋員外十畝地嗎?”
眾人忙著說:“不知道?!闭鐞傉f道:“我為啥不騙別人,單單要騙宋員外?鄉(xiāng)親們,且聽我慢慢說來。卻說在大宋年間,山東鄆城宋家村里,有個姓宋的后生??”
甄悅這一講,足足講了一個時辰。他講得繪聲繪色,精彩絕倫,眾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跟著他的講述或緊張或感嘆,甄悅忽然一拍手道:“若想知道端詳,且聽我明日再講!”
聞言,眾人長吁出一口氣來。甄悅摘下燈籠就要走。有人喊了一句:“甄先生,你給咱句痛快話,宋員外是宋江的啥人呀?”
甄悅笑著搖搖頭道:“我不著急,你又著什么急?”這一說話,他的手沒摸準,燈籠掉到地上,摔滅了,頓時,河邊黑下來。眾人只得借著微弱的月光,向官道走去。
宋員外聽了個稀里糊涂,更想不明白甄悅說這些和騙他的地有啥關系。他滿腹疑慮地剛回到家,宋三明就急急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員外,咱們中計了!”
宋員外悚然一驚:“什么計?你快說!”
宋三明大喘了兩口氣,努力鎮(zhèn)靜了一下,這才說道:“咱家的地,被他們給踩了!”宋員外一聽,驚呆了。他趕緊讓宋三明提著燈籠,兩個人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地里去看。
到了地頭兒,才發(fā)現(xiàn)地里的谷苗兒被踩得一片狼藉。宋員外一拍腦門兒,一下明白了:甄悅玩兒的,竟然是這么卑劣的一出兒!
大搞聲勢,吊足了眾人的胃口,天一黑就趕到河邊來。從官道到河邊,只能經(jīng)過宋員外家那塊地。有人會走田間土路,有人就圖省事抄近路直接從田里過來,可不就把谷苗踩了嘛!待到散場,就很少有人走土路了,大都徑直從田中走過去,谷苗又被踩了一遍。
宋員外怒道:“他毀我谷苗,我讓他賠!”
第二天一早,宋員外就趕到縣衙,把甄悅給告了。陳松馬上命胡峰去抓甄悅。不一會兒的工夫,甄悅就被帶到了堂上。陳松一拍驚堂木,怒道:“甄悅,宋員外告你設計毀損了他家的谷苗,可有此事?”
可宋員外哪兒舍得把千畝田地送給人呀。
又扛了十來天,就再也扛不住了,眼看谷苗都快給踩沒了!另一邊,王發(fā)財還繼續(xù)帶著那些人挖土,宋員外這片地眼看著就要絕收,也說不準哪天地就會塌陷下去,到那時候再說什么都晚了。把地送給陳松,陳松就會想辦法來拯救這片田地了。
宋員外正要喊宋三明備車,宋三明卻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對宋員外說道:“員外,好消息??!”
宋員外一看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也不覺笑了,忙著問他是什么事。宋三明說,胡峰來了,想買塊地,出的銀子也是市面上的價錢,這可比白送強百倍呀。宋員外頓時也高興起來,忙著出來見胡峰。
見了胡峰才知道,要買地的是縣衙門。宋員外才不管是誰買呢,只要把這塊燙手的地賣出去就好。很快,兩邊就談妥了,以市面價格買賣河南岸的一千多畝地。宋員外收下銀票,一顆心落回了肚子里。
五、提治水患
縣衙門買下了那塊地,馬上征調民工,熱火朝天地動工了。他們先把地里的土挖出來,裝進草包,運到唐河兩岸加固堤防,又在唐河南堤修筑了一道閘口,下面挖了一道溝,通到這邊的大坑里。
施工期間,陳松親自來檢查。宋員外迎上去,問他:“陳大人,你搞出那么多花樣,就為了買下我這些地吧?”
陳松點了點頭:“無奈之舉,無奈之舉呀。我看過了,咱們縣境內,唐河兩岸就你這片地地勢低洼,最適合汛期蓄水。但若找你買,你肯定舍不得,只得想些辦法啦。為了全縣百姓著想,我也不得不如此,還請宋員外見諒啊?!?/p>
宋員外迷惑地問道:“這片地方?jīng)]多大,能蓄多少水呀?”
陳松笑著說,朝廷撥下的治河銀子有限,他可不敢亂花。故而買地之前,他先請王發(fā)財挖了一個豎洞,查看地下的土質情況。
不看不知道,這片地的土層之下,都是沙層。洪水導入坑中,即可通過沙層滲入地下,那是有多少蓄多少的。
宋員外聽了,不禁對陳松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人真是高瞻遠矚啊?!?/p>
陳松笑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只是不想留下罵名罷了。”
宋員外不覺豎起了大拇指:“大人之名,必當為我臨唐百姓傳頌!”
《臨唐》縣志上,記載了陳松造詭事買地治水的事。從那以后,唐河水雖多次泛濫,在別的州縣成災,但在臨唐卻未成災禍。那個千余畝地的大沙坑,一直保留著。百姓們都說,那是臨唐的??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