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鳴
瞎子每年都要來這個小鎮(zhèn)幾次,坐那趟唯一的慢車來。
瞎子這次來的時候,是秋天,有點(diǎn)涼了。
瞎子是個胖子,生的粗壯結(jié)實(shí)。那個時候,胖子很少見。我們都羨慕地說,這個家伙一定不缺肉吃。
瞎子穿著件藍(lán)滌卡衣服,戴一頂土黃色軍帽,干凈整潔的樣子,斜挎的大黃背包倚在他的肚子上。下了車,他就沿著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大街走,他的拐杖有個鐵頭,“叮叮?!钡?,在前面探路。
他嗓子亮堂,老蟑藥!耗子藥!臭蟲藥,跳蚤藥!聲音傳得老遠(yuǎn)。
我和小伙伴們一致認(rèn)為他不是個好人。上次他來,我們幾個小孩兒跟著他走,小水兒學(xué)著他的聲音喊,老蟑藥!耗子藥!他很及時地接了一句:和你媽睡一覺!然后仰頭大笑起來。氣得小水兒紅了臉,低頭撿了土塊撇向他。他卻從兜里摸出幾個沒有糖紙的雜拌糖塊,向后扔了去,我們就奔過去撿,一邊撿,一邊罵他死瞎子。
他沿途喊著生意,我們跟在后面,等著看有人買他的藥。他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有一絲縫隙,里面全是眼白。他在摸錢的時候,眼皮卻一直在動著。他能把錢捋得整整齊齊的,然后揣在自己的懷里。
我們沒想到陳青會出來買藥。自從她老公被判了刑,孩子被奶奶抱走后,就一直深居簡出,我們很少見到她。
陳青問,耗子藥好使不好使?瞎子說,我在你們這一帶賣了十多年的藥了,估摸著,我都弄死好幾萬耗子了。他笑了起來。
陳青說,你手里的耗子藥都賣給我吧。說著,遞給瞎子一張十元的鈔票。瞎子怔了一下,接過錢來摸了摸,拿出幾包藥來,遞給她,說,你家耗子可夠多的,估計(jì)日子過的好!陳青倒是笑了,也似乎說了句什么。
瞎子繼續(xù)喊著,走著,他準(zhǔn)備找家人家,花錢買幾塊干糧,要口水喝。一般他都是這么解決他的午餐。然后,他會乘兩點(diǎn)多的那班火車離開。
我們也要散了的時候,瞎子卻猛回頭,小孩!小孩!你們趕快領(lǐng)我去剛才那個女的家!快點(diǎn),要出事了。我清楚地記得,大粒大粒的汗珠順著瞎子的黃軍帽沿流了下來。
小水兒牽著拐杖的一頭,我們回到陳青的家,門從里面別著,瞎子砰砰拍著門板,大喊開門。里面沒動靜。小水兒跳進(jìn)院子里開了門,我們一擁進(jìn)了屋子,就看見陳青倒在地上,滿口白沫,原本白皙的臉更是慘白得嚇人,身上滾的都是土,好像還在抽動著。
瞎子摸到陳青跟前,蹲著摸她的頭頸,大喊,小孩!你們快給我找個氣管子!我要用那個膠皮管子!趕緊的,再去一個人喊大夫!他聲音都變了。
衛(wèi)生所吳大夫趕到的時候,瞎子已經(jīng)把一盆肥皂水送進(jìn)了陳青的胃里。他用嘴含著水,一口口送進(jìn)去的。吳大夫目瞪口呆,你咋下的管呢?
吳大夫把陳青的身子翻過來,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小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無比難聞的味道,是我至今再也沒有聞過的苦澀。
瞎子癱坐在地上,胖臉上全是汗水。他說,大夫,你也得給我治治啊,我可能吸了一些藥進(jìn)肚子里。
吳大夫說,哎呀,虧了你個瞎子,她這情況要不先處理一下送我那里,也得轉(zhuǎn)區(qū)醫(yī)院,估計(jì)人就沒了。
我們散了,各自回家去,瞎子沒走,就留在陳青的屋子里。
幾天后,他走的時候,陳青和他一塊兒走了。
后來,聽說他們結(jié)婚了。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瞎子。他要是活著,現(xiàn)在至少有八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