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鴉生
成仙是一句戲言,只有孩子才會當(dāng)真。
在我的建筑事業(yè)中,我弟弟經(jīng)常給予我援助,尤其當(dāng)他的小錘子被別有用心地藏起來的時候。他在我面前是服從型的人格,讓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惜的是不夠?qū)P摹=兴釒讐K磚,半天也不見回來,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他在聚精會神地看磚下面的一窩螞蟻。
他還經(jīng)常被毛毛蟲落在身上,我弟不像我對毛毛蟲有心理上的恐懼,他是單純生理上的不適。我時??匆娝o目的地坐在樹底下,背上有蟲子爬過,所過之處留下一條條細密的紅疙瘩。說不定它們是被派來在他背上寫字的,類似于“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類。他還被毛毛蟲掉進過眼睛里,用他自己的話說:“一抬頭,眼睜睜地就看著它掉進來了?!庇谑茄劬δ[了好多天,這又仿佛是蟲子在說:“你瞎??!我們忙活半天爬出來的字就不能看一眼么?為了照顧你還特意寫成了鏡像體!”
我弟似乎有種天生的招人欺負(fù)的勁兒,他那縮在角落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什么的樣子,讓你覺得不欺負(fù)他都對不起他那張臉。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是我們之中唯一沒有同齡玩伴的一個。如果不是眾多哥哥姐姐護著,他就會是長安城那一代著名的被“欺負(fù)大”的小朋友,變成無數(shù)人難忘的童年回憶。人們都受不了看起來無欲無求的人,勢必要劃分一個范圍把他們?nèi)舆M去,眼不見心不煩。在大唐,終南山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再后來,精神病院也是這么一個地方。我弟后來沒能去往精神病院,不過當(dāng)人們知道“哦,原來他是個畫家啊!”也就紛紛釋然了。
我的玩伴是最多的,但是我并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總是逼我在他們之間做出選擇,而且這選擇還很善變,今天聯(lián)合起來反對甲,明天又把甲拉回來和乙劃清界限。而我有個很重要的優(yōu)點就是講求公正,所以后來他們逼我和明珠絕交不成,就全部和我絕交了。
明珠家是賣肉的,她父親是個二流子,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就教唆他們的孩子離明珠遠一點。在某些方面明珠就像是我姐的朋友安寧寧失散的胞妹,只有她能站在大灣里橫倒的柳樹干上,邊拼命上下顛簸邊警告我“小心,別掉水里”,話沒說完她自己就消失了蹤影,等她從灣里爬出來,頭發(fā)上纏滿了水里的雜草;也只有她能把腳卡在樹枝上倒吊下來哈哈大笑,然后腳從鞋里脫落,大頭朝下栽到地上啃一嘴泥。簡而言之,就是腦子里缺根筋。不同的是,安寧寧出身于書香門第,這叫“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許明珠出身于屠夫世家,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明珠還有個過人之處,就是嗓門格外尖細,誰要是揍她,她能光憑哭聲把人煩走,不戰(zhàn)而退人之兵,上乘得很。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笑得過于忘形時,我的耳朵也受不了。不過我一直在忍耐,因為我自認(rèn)為沒有權(quán)利管別人笑的聲音,哪怕是朋友也不行。如果換作我弟,我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明珠對我真是肝膽相照,有什么好東西都記得分給我,還偷她爸的春宮畫給我看。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孩子是怎么來的。后來我認(rèn)識的很多淑女都真誠地表示不明白這個問題,小時候還多次追問過父母,得到了很多千奇百怪的答案。這讓我很是詫異,因為就算是不了解具體的細節(jié),聽人們說話也聽得出來啊。人們常說誰誰誰家又生了個小孩,生孩子生孩子,孩子自然是生出來的。長輩和晚輩之間,一個愿意撒謊,一個愿意相信謊言,真是天作之合。后來我認(rèn)識的人凡是歡樂地回憶小時候追問大人此問題的,都被我拉入了黑名單——明明知道不妥,還非要“追問”下去,實在是裝純情,選擇的對象還是自己的父母,更加讓人惡心。
大唐時期人們既然不給孩子青春期教育,那就只能采取點別的措施,比如“不提倡”十二歲以上的男孩和女孩一起玩——你看,他們沒有用“禁止”這個詞,而是用的“不提倡”。那時候我還沒到這個年限,而我哥哥的朋友們已經(jīng)到了,所以他們大都自覺地離我遠些。只有我最不喜歡的江吉是個例外,也可能正因他例外,我才最不喜歡他。
我哥是一代“梟雄”,非常有號召力和領(lǐng)袖魅力,但是卻沒有成為孩子王。他的興趣不在這方面,與我建筑房屋的樂趣相對,他喜歡研究交通工具,這可能還是和他不夠年紀(jì)考馬證有關(guān)系。他發(fā)明的車船和飛行器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就是只有他自己會用,因為實在太過復(fù)雜。別人要想學(xué)會,至少要記住二百條注意事項,熟練十幾條搖桿的操作,還要在遇到危急狀況時像蜘蛛一樣拋出腰上拴的繩鉤或者展開背上的降落斗篷逃脫。我哥就不用這樣,他在多如牛毛的事故中練就了一身本事,就是張開胳膊,用胳肢窩里的薄膜滑翔脫身,久而久之,那層薄膜被他抻得越來越大,使他又獲得一個諢名叫“蝙蝠俠”。歷史上只有一個人學(xué)會了使用我哥做的逆流船,他架著船順著瀑布逆流而上,在快到瀑布頂端的時候嚴(yán)格按照我哥的吩咐拉了黃色的帆繩,結(jié)果連人帶船掉下來,把下巴摔脫臼了。因為我哥是個黃綠色弱。你現(xiàn)在也可以知道為什么我哥摘來的水果都是通紅漂亮的,黃的在他眼里和綠的一樣,都是沒熟的。
我哥還復(fù)原過諸葛先生的木牛流馬,當(dāng)時正好趕上大唐科教部開展了一個“文藝復(fù)興”計劃。他本來可以借此申請專利,進而以天才少年之名去科教部供職,可惜他覺得牛馬形狀不夠好看,就改成了當(dāng)時西域進貢的一種異獸“長頸鹿”的樣子,并且把駕駛室放在了那長長脖子的頂端。有摔掉下巴的哥們兒作前車之鑒,科教部沒有人敢上去試駕,最后他們拒絕承認(rèn)我哥的發(fā)明,說它不是木牛流馬,是木長頸鹿,不符合“文藝復(fù)興”的精神。后來有人剽竊了我哥的設(shè)計,去掉長脖子,拿去獲了個獎。
長安城的男孩子流行舞刀弄槍,雖然這些都是民用的,沒開刃,但也非常具有殺傷力。在搞出幾回流血事件之后,官署組織賦閑的中老年婦女成立了一個青少年斗毆事件緝查隊。這群女人比衙役管用得多,原因有二:一是她們遍布全城每個角落,且目光銳利、行動迅速,總能在第一時間聚集到案發(fā)現(xiàn)場;二是她們和青少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是這個的六姑,就是那個的三表姨、二大娘、姨姥姥……對于她們的話,男孩們都不敢公然違逆。官署此舉措真是兩全其美,既有效地防止了沒事干的少年們聚眾斗毆,又限制了沒事干的女人們到處嚼人舌根子。
我哥也喜歡舞刀弄槍,可惜的是,青緝隊卻不能奈他何。因為我家的親戚鳳毛麟角,我們只有一個姑姑還住在城外,長安城里眾多的婦女中只有我弟的奶媽能和他扯上點關(guān)系。這是位年過古稀的老太婆,曾在我弟周歲前照料過他,她自認(rèn)為對我哥負(fù)有管教的責(zé)任,就說道:“你看,我是你親弟弟的奶媽,也就相當(dāng)于是你的奶媽,聽奶媽一句話,把那些棍棒刀槍扔了吧。”
我哥卻不買她的賬:“誰是我奶媽?我沒有奶媽。誰愛認(rèn)親戚讓他自個兒認(rèn)去?!?/p>
老太婆氣糊涂了,開始引用諺語,說:“一日為奶媽,終身是奶媽!我既然管得了你弟,也就管得了你!”
我哥說:“你什么時候奶過我弟?”周圍的老少爺們兒一齊哄笑起來,把老太婆氣得站都站不穩(wěn),只好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一迭聲地罵我哥是個混賬東西。從此之后,全城的婦女都知道我哥是個小混賬,她們一看見他就趕緊回到屋里把門窗閂上,生怕我哥對她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說出不好的話。我哥可真是冤枉。
我哥雖然也舞刀弄槍,但是和別人有所不同。他用刀主要是刮竹篾和削木條,使它們成為合適的零件;而長槍則被他插在開遠門外城墻的磚縫里,夕陽西下的時刻他坐在上面望著玉門關(guān)吹來的風(fēng),城墻上官兵的腳步聲就在他頭頂上來回逡巡,他充耳不聞,遺世獨立,把次第亮起的一城燈火都拋在了身后。我打賭那時他腦子里的東西與哲學(xué)和詩意不搭一點邊,他可能只是在考慮要不要出城再偷個西瓜當(dāng)夜宵。
不過有一次我哥睡在了長槍上,睡姿也很不尋常,乃是攔腰掛在上面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進城來的人們都以為他是一具被懸尸示眾的逆賊,紛紛呼朋引伴對他指指點點。城墻上的官兵以為人們在沖自己指指點點,感到受到了調(diào)戲,于是很憤怒,便要對著人群放箭,于是引起了不小的混亂。
后來那些官兵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哥,便跑到城墻下面沖著我哥放箭,我哥睡覺非常死,挨了好幾箭才醒過來,抽出身子下的槍桿順勢一躍,跳到城墻上逃走了。官兵們于是對他恨之入骨,自然,他們早就對他恨之入骨了。
在上面這則故事中,城防兵用的箭不是鐵頭的而是橡膠頭的,不然早就射死人了。大唐律例規(guī)定,對來犯的敵人用鐵頭以殺滅有生力量,對內(nèi)部人民則用膠皮頭,以使之皮肉受苦而不致折損性命。這條別出心裁的區(qū)別對待法,既節(jié)約了珍貴的金屬資源,又使得四鄰友邦交口稱贊天朝明君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