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燈

那燈

是在怎樣深遠(yuǎn)的風(fēng)中

微微的光芒，豆兒一樣

除了我誰能望見那燈

我見它端坐于母親的手掌

一盤大炕，幾張小臉兒

任目光和燈光反復(fù)端詳

啊，富裕的夜晚

寰宇只剩了這油燈一盞

于是吹燈也成為樂趣

而吹燈的樂趣必須分享

好孩子，別搶

吹了，媽再點(diǎn)上

點(diǎn)上，吹了

吹了，點(diǎn)上

當(dāng)我寫下這些詩行

我看見母親粗糙的手

小心地護(hù)著她的燈苗兒

像是怕有誰再吹一口

她要為她寫詩的兒子照亮兒

哦，母親的燈

豆兒一樣

在我模糊的淚眼中蔓延生長

此刻茫茫大野全是豆兒了

金黃金黃

那金黃金黃的

涌動的乳汁啊

我今生今世用不完的口糧

落葉飛鳥

在我老家，燕山腳下

老樹比村莊更古老

而樹上的鳥巢

比新娘還新

半圓的巢兒朝天

孵化日月星辰

半圓的墳?zāi)谷瑛B巢倒扣

攏住大地之氣

土地說：落葉歸根

于是葉子下沉

天空說：鳥兒凌云

于是翅膀向上

大 樹

站遠(yuǎn)了才見孤獨(dú)的你

與另一棵樹之間的距離

那迎向太陽的樹枝的影子

那揪住大地的粗根的隆起

一生只為留在老地方

遵循大樹的生存方式

可是大樹已經(jīng)沒有樹了

是我燕山老家的一個地名

劉高手

把火槍架在橡樹杈上

對準(zhǔn)北山斷崖的拐角

統(tǒng)共放了六槍

山崖下躺著七只野羊

我祖父得意于這個狩獵的故事

劉高手的故事

他祖父的故事

父親接著祖父講起來

忽然拐到野羊的可悲

它們怎么那么喜歡懸崖

從懸崖到懸崖

到懸崖的死角

能掛住雪花的地方就能立足

用半個蹄子在巖縫中行走

傻到不走回頭路

唉，即便想回頭也無法轉(zhuǎn)身

接下來的故事

在我的轉(zhuǎn)述中成為傳奇

當(dāng)野羊被逼上絕壁

它們一老一少地排起隊來

齊刷刷后退 ——

忽然老羊飛奔起來

借彩虹騰空而起

讓它的兒女緊隨其后

將落腳點(diǎn)落到它的脊背之上

劉高手從此罷手

莊稼地里當(dāng)牛做馬

讓祖父拿獵槍去打鬼子

我父親后來是生產(chǎn)隊的羊倌

我也是

全家福

下午的陽光照在北墻

照耀鑲著老照片的鏡框

全家福擺在注意力的中心

小字輩站在老屋窗下

端坐于前排的也并不顯老

懷里抱著鄰家孫子的是我

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奶奶

她要一直抱著扭動的他

等我出生

默默地從墻上取下來

擦一擦落滿灰塵的鏡框

留在照片里的老一輩啊

都走了，卻顯得那么戀戀不舍

給我前身，不見轉(zhuǎn)身

不留腳印，不見背影

剩我一人在此端詳

陽光不再的老屋里

一片空白突如其來

化 蝶

蝶因心動而動

翩翩復(fù)翩翩

脈脈情人全是莊周

而不是誰都能脫胎換骨

千年等一回

任二胡獨(dú)奏提琴協(xié)奏

諦聽到白頭

兩只蝶兒落下來

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干草車

北草地的干草車

從四個方向

向著老太太的記憶移動

東邊來一掛牛車

西邊來一掛牛車

南邊來一掛牛車

北邊來一掛牛車

全都裝得老高老高

全都裝得那么高啊

干草車

為什么一定要來自

東邊西邊和南邊北邊

把四句換成一句吧

不中！不中！那可不中

老太太堅持說：干草車

就是從四個方向來的

北草地的干草車離村莊很遠(yuǎn)

但越來越近

暖烘烘帶著沖天的香氣

家門口

新墳里埋下我的親人

祖父劉文奎，祖母董風(fēng)蓮

都知道你們是半路夫妻

不知道因為什么反目成仇

曾經(jīng)一個個梗著脖子說

墳地里見！

到墳地也不相向而行

一個南山，一個北山

可你們是我家的命脈啊

死了也是

現(xiàn)在我們動用搬遷的能力

給你們并骨合葬

請你們回到家門口

開始不分晝夜地長談

父母都老了

我也已經(jīng)年近花甲

新墳的下面有我們的墓穴

子子孫孫等你們收留

上莊風(fēng)景：魯迅峰

拿手機(jī)隨手一拍就是了

你自己給自己一個特寫

久已疏離的親切撲面而來

魯迅！魯迅！栩栩如生！

讀讀魯迅，想想魯迅

你是魯迅，魯迅是誰？

遙望懸崖村

我乘著一張機(jī)票飛抵涼山

用了一整天在山野行走

想攀上懸崖村的天梯

聽那里的老人和孩子

講述生命與生存

從群山到群山

我用了整整一天啊

終于來到這小小山岡

向?qū)щS手一指說：看

懸崖村

就在龍頭山的對面

向遠(yuǎn)處向高處深深凝視

那是我在黑夜和睡眠中

也能夠指認(rèn)的懸崖

就像燕山，我的靠山

懸崖邊埋著我祖宗的骨頭

高于我和我們的命運(yùn)

我知道有懸崖就有山民

也必定有山羊

從懸崖到懸崖到懸崖的死角

能掛住落葉的地方就能立足

用手或半個腳掌在巖縫中行走

沒有回頭路

即便能回頭也不能轉(zhuǎn)身

對于我，和我們

這才是擺在面前的一道難題

敢說認(rèn)識魯迅的

敢說認(rèn)識自己？

如果讓目光垂直下沉

沉進(jìn)谷底

將看見自己的深淵

如果不腿軟，向上，向上

就是活路，參與支撐天空

身后有白云和白羊追隨

離燈火和星光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