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飛

我們當前使用的漢字是時間和空間的絕對產(chǎn)物，在人類現(xiàn)存的文字里，也許只有漢字——無論它被簡化到了何種地步——同時具備時間性和空間性；也只有漢字能寫出絕無僅有的兩種詩，一種是被我們普遍熟知的漢語詩歌，另一種鮮為人知，那就是書法藝術(shù)——它已傳承了千年。

書法中包藏著中國人全部的人生觀念，作為一篇起興于書法的詩作，《另一種語境》旨在用“三分畝田種植生命的形態(tài)和時光的聲響”；這無異于向我們袒露其寫作心跡，即，經(jīng)由對漢字的互文來完成自我的精神生發(fā)與生命演繹。

“言辭吞下大把大把的川連。”作者一開始就致力于讓言辭隱退，以便大地的自然語言顯露。此后的風物呈現(xiàn)是空間的具象化表現(xiàn)，而它們恰好就是“大地的思緒”，很快，“枯干的意念抽回凌亂的塵世，沿時間攀爬”?？臻g開始時間化，風物所聚持的時間感引領出一種溯回意識——回到“殷墟甲骨之上那道最初的風景”。這一方面是為了呼應同時作為書法和詩的源頭的漢字，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以另一種語境規(guī)劃我們的來生”。

由此，全文的架構(gòu)基本成型：在對漢字的精神辨識和書寫中，一邊進行回顧觀照，一邊進行生發(fā)演繹；一邊對時空進行抗爭，一邊借助時空進行治愈——這毫無疑問也是來自書法的啟示。

時間和空間始終在場。它有時是“亙古的初心”，有時表現(xiàn)為“重回朝露”的愿望，有時又是“光陰的隧道”和“歷史的袖口”。正是基于時空感受，作者的抗爭和治愈都有了脈絡——“微瀾的筆調(diào)，以深奧的法度，雕刻時空的骸骨，經(jīng)綸之上放浪游心?！庇谑俏覀兡軌蚋Q見，全文縱深開闊的斑斕華彩既是對漢字魅力的揮灑，也是對生命意志的收束，它們尤其暗樁般撐起了一座能夠容納人生全部情緒的漢字建筑。

讓我們想象一下，在眾人的圍觀中，筆墨紙硯徐徐打開，那“金石般的、氤氣般的臉孔”不就是眾生的所有情緒？而科爾特斯峻拔的舞步——可以想見那一定是包孕了人類所有情感的弗拉明戈——將情緒從聽覺領域推入視覺領域，抒情也在緩疾更替中生發(fā)出節(jié)奏。無論作者看到了什么，這節(jié)奏一定是時間的產(chǎn)物；進而，音樂和時間徹底退為精神背景，自我順理成章地凸顯——“像自由主義者，把時節(jié)推向昨天和明天?！敝档靡惶岬氖?，這種自我對時間的翻覆是與“科爾特斯的舞步”同步的；科爾特斯被華麗裹賦的舞步融狂喜、絕望、痛恨、冷嘲為一體，其核心便是抗爭；作者借助對“昨天”與“明天”的安置同樣完成了抗爭。歸根結(jié)底，科爾特斯用舞步處理音樂與作者用語言處理時間達成了自由抗爭母題之下的精神互文；這也正是作者在一場書法表演中演繹出另一種語境的基本前提。

如果抗爭只是一種可能，那么治愈則是一種必需。

人生如寄，作者一定看到了天地于蜉蝣的壓迫，在須臾和無窮的并置中感到了自由與抗爭的意義——“有水有硯有墨才能縈繞山岳，破浪滄海；有竹有毫有神功才能劍穿云霓，泊魂奪魄?！贝藭r，如作者所見，書法作為藝術(shù)對山海云霓的回應本身即是自由與抗爭，而此一自由與抗爭經(jīng)由作者的轉(zhuǎn)述再一次生出力量：“俯首婉轉(zhuǎn)之間，撥亮滄海桑田”。

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落筆之中，“鋪開宣紙，茫茫山野百花爭艷”。這一次，宣紙上原野遼闊寬厚，史記銘文清明充沛。在個體感受和歷史記憶的交輝中，焦慮和哀傷被解除，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博大或渺薄都不重要，圓融的內(nèi)心，蓄勢內(nèi)斂的胸懷和氣度，才能從容享受安富和雅尊”。然而治愈并非一帆風順，“大漠之上，我瘦了又瘦的形體，像風一樣的縹緲”，“所有的意念開始坍塌”。危機靠“流水行云的心性”得以解除，很快，“一只靈魂的鳥時時警醒我生命的存在”。

如果抗爭發(fā)生于“我”面對浩瀚時空時的情緒，那么治愈就是靠“我”與時空融合的意志實現(xiàn)的。最終，自我意識的徹底覺醒將“我”置于“你”之中，形成了我們，“從遠古走來，又走向遠方”。我的消融帶來了我的重生，并且?guī)砹诵碌膶庫o——“在寂靜的語境中，我們一次次談到修為和造化、瓊樓和竹檐、丹鳥和麻雀、花枝和落葉，談到腐朽和苔黃，惋嘆珠簾滑落?！币矌砹诵碌母形颉白尲兇庖蕾囉谛陌?，心跳源于黑夜和白晝不斷誕生的萬物！”至此，所有的生發(fā)與演繹都在漢字中落定：“用安寂和寬厚，詮釋人間正道。”“一切事物都清澈明亮”——此一境界既是詩的，也是書法的，更是自然與人生的。

東漢蔡邕在《九勢》中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漢字孕育的兩條相錯交融的詩路分別呈現(xiàn)為書法和詩，前者再現(xiàn)自然法象，后者表達人心世情。事實上，書法中的輕重快慢、粗細方圓、疏密虛實、枯濕濃淡可以映照人心，而詩中的抑揚頓挫、起興轉(zhuǎn)折、激烈溫和也無不呼應書法中的形勢。

《另一種語境》不僅是書法精神在漢語詩寫中的生發(fā)，也是象形漢字與宇宙人生的精神互動——經(jīng)由漢字，人生可以書寫，可以抗爭，可以治愈；無論這種抗爭與治愈是否是成功的，我們都可以得到漢字本身關于時空互文的啟示。甚至可以大膽地推測，曾默默站在作者面前的是運筆連綿不斷、情緒含蓄的懷素，而非跌宕起伏、情緒激昂的張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