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胡建功
我家有內(nèi)外兩個院子:外面的是個園子,里面的才是院子,外面的種菜養(yǎng)花,里面有房屋,住人。清淡的日子里,母親打理著花木院落,沉浸在她的花花世界里,把它們拾掇得清清爽爽。
母親把園子里的地挖了,分成小塊,每塊種上不同的植物。他們是母親的孩子,他們一身泥土,在園子里跑著,鬧著,瘋玩著。跑乏了,就默契地廝守著,擠著,擁著,你掀我,我推你,搖頭晃腦,熱熱鬧鬧,我把手搭在了你的肩上,你把腳伸在了我的前面,就這樣,看著大地母親,園子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笑聲。陽光在泥土上扎根,空氣在枝條間挪移,露珠在葉子上奔跑,水分在根底下浸潤。
云淡風(fēng)輕,花開花落。
韭菜妹妹抽出原扁型的薹子,舉著一叢叢青白色的花蕾,把淡淡的芳香送給結(jié)伴而居的芳鄰們。辣椒妹妹是新潮的靚女,她們排著整齊的隊列,站在地埂上合唱,一個個音符從白色的小花嘴里蹦出,在行與行的間距間舞蹈。西紅柿大姐姐身上掛滿小燈籠,這些燈籠發(fā)出橘紅色的光,為迷茫的孩子們照亮前方的路。油菜姑娘的裙子綠得發(fā)亮,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她在做一個浪漫而溫馨的夢。黃瓜哥哥一身露珠,頭頂黃色的小花,滿眼深情地注視著油菜姑娘。葫蘆弟弟,跑累了,爬上來,攀著園子里洗澡間的墻壁而上,綻開一個個白色的小夢想。母親在它下面除草,仿佛聽到了葫蘆兄弟在藤架上的喧鬧。那個大大咧咧的菜瓜哥哥,正躺在圓圓大大的葉子下面,做他的好夢哩。你看它黃黃的花嘴巴,張得那么大,喇叭樣地,在夢里喊叫誰呢!
母親走過去,把他身上的蟲子打開,讓他繼續(xù)好夢……
樹呢,站在角落里的是杏樹和梨樹,正撐開她們碩大的樹冠,去赴一場演出。杏樹,是“比利時”品種,這個品種的杏兒由內(nèi)往外黃,她臉上紅紅的粉妝已經(jīng)裝扮好,只等摘取杏兒的大幕徐徐拉開。梨樹,青青的果子一串串的,像半大的小子,挨在一起,他出場還早哩,正不慌不忙地化妝呢。今年要風(fēng)來風(fēng),要雨得雨,五風(fēng)十雨,啥果子都成,啥果子都結(jié)得繁。雞舍旁那棵核桃的枝條上,一顆顆比兵乓球大的核桃,被同伴們擠得站不穩(wěn)了,正思量著什么時候跑下樹枝,脫去外套和鞋子,在地上瘋玩一會,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滾幾回鐵環(huán),核桃媽媽喊叫了,再回來。兩棵棗樹,一東一西,在北墻下面,虬枝斜出,細(xì)碎的小黃花,張著小孩子粉嘟嘟的小嘴巴,在向母親傾訴著成長的秘密。洗澡間旁的柿子樹上,掛著一個個的青澀果子,在風(fēng)中蕩呀蕩,充滿了歡快聲,柿子樹看起來很著急,已經(jīng)有了蒼老的皮膚:這都是為了孩子呀。大家都忙忙碌碌,在日子里奔波著。每一寸日子,都被忙碌填充著;每寸一光陰,都被疼愛操勞著。只有洗澡間前的十多株葡萄,沉浸在光和影的優(yōu)美旋律里,感受著夏季的清涼。
當(dāng)然少不了花哩!順南墻站在一東一西的兩個地蓬小哥哥,風(fēng)里雨里,把自己耍成了泥娃娃,他們不需要精心設(shè)計前途,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落地生根,就能活著,只要快活生長,讓生命恣肆,就夠了。秋天來了,他們自會把顆顆瑪瑙捧給地里的母親,給她一串繁華。幾株牡丹的花早已化作春泥,此刻,牡丹小姐姐正梳理著自己的葉子,看那低眉沉思的樣子,她是在懷想四月的風(fēng)姿嗎?六月菊即將出嫁,她輕梳秀發(fā),欣賞著自己緩慢打開的歲月。櫻花、紫藤剛從遙遠(yuǎn)的外省移居這里,她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里的水土,和這里的兄弟姐妹們結(jié)為芳鄰,互相照料,相處融洽。
進(jìn)大門,里面是居家的院落。大房臺階下面,月季花開得正燦,淡紅色的月季,花開季季,歲歲年年,宛若天天打扮一新的小姑娘,發(fā)型一天變換一個樣,把最美送給歲月母親。北面是個小花園,母親在花下拔除雜草,雀兒在園子里啁啾,蟲兒在院子里鳴唱。虞美人披一襲紅袍,在葉子尖上舞蹈,通身散發(fā)出嬌艷的美。半夏舉著三個葉片,拉開個頭直往上躥。母親不由得說:這孩子的個頭可長得真快??!
母親在園子和院落里忙碌,花木在園子和院落里成長。這些植物是有靈魂的,花木感知歲月的深情,泥土感知母親的厚愛。侍弄花木久了,母親也和他們氣息相通,具有了泥土的氣息,在歲月里彼此熟悉、親切。
母親有三個孩子:姐姐、弟弟和我。在母親的侍弄下,我們都各自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yè),離開了我家的院落和園子。在外,我常常想起我家的花木院落,想起院落里的母親,于是,思念就在紙上蔓延。
離家久了,花木院落就成為一種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