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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水生春(三)

2019-11-18 21:17辛荑且落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斷水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岳五鹿帶著葉成蹊一起,前往來俊山莊調(diào)查師父岳畫心的行蹤。兩人在相處中,感情日漸升溫,葉成蹊也終于找到了能證明岳五鹿清白的證人。然而追殺岳五鹿的江湖人士也趕到了來俊山莊,風(fēng)波再起……

第九章

除了被趕出去的那隊來俊山莊的人,還剩下兩隊人馬在館里四處搜尋,他們一副沒完沒了的架勢,好像不找到人決不會罷休,終于讓館內(nèi)的眾人不堪其擾,便有人和他們起了沖突,梅館主出面,將他們?nèi)口s出了逸館。

誰知鬧了這么半晌,臨近日暮,忽然間風(fēng)聲鶴唳,館外火光沖天,馬蹄雷動,嘶鳴不絕,不時有憤怒的吶喊聲。原來來俊山莊早埋伏了大批人馬在館外,見尋人不成,便在館外發(fā)動聲勢,給梅鶴逸館施壓。

馮未歇正在關(guān)著溫紹安的房間審問他,隱約聽到屋外的動靜,便把房門敞開了,那館外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磅礴洶涌的叫囂聲伴隨著馬嘶聲,一下子涌進了房間里。

溫紹安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關(guān)了這么許久,本就擔(dān)驚受怕,又是粒米未進滴水未沾,早已經(jīng)心思昏沉,不辨晨昏,乍聽聞這樣的響動,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失言亂語起來:“是他們來了!他們又來了!”

馮未歇見溫紹安終于開口說話了,靈機一動,說道:“沒錯,官兵已經(jīng)到了,就是來抓你這個賊的?!?/p>

溫紹安駭然望向馮未歇,心中的防線幾近崩潰。

岳五鹿和葉成蹊原本便在房門外站著,見溫紹安這樣的神色,便與葉成蹊交換了一個眼神。葉成蹊會意,一個箭步來到溫紹安面前,將他提了起來拖到房外,再輕點足尖,飛身而起,踩著梅樹的枝頭,朝著館外而去。溫紹安一邊求饒一邊哇哇大叫,葉成蹊也不理會,直接帶著他飛到逸館的圍墻上,將他往下一推,讓他對著墻外森森人馬,喝道:“再不說,就把你交給他們了!”

溫紹安嚇破了膽,只閉著眼睛,狂亂地喊道:“不要不要,他們要抓的是岳畫心!”

葉成蹊聽他胡言亂語中提起岳畫心,知道他定然知道內(nèi)幕,便手上使勁,又將他往下推了一點,沉聲問道:“是誰抓的岳畫心?你說出來,我便留你一條生路?!?/p>

“是……是殿前司的控鶴軍!”溫紹安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猶自害怕地說著,“別把我交給他們,別把我交出去,他們……他們……”溫紹安連說了兩遍,卻無法將后頭的話說出來,仿佛連提一提他們都已讓人萬分驚懼。

葉成蹊不由得一怔,手上再一用力,便將溫紹安拉了回來。溫紹安雙腳著了力,終于慢慢張開了眼睛,這才看清館外黑壓壓的人馬雖也是劍拔弩張,但都是江湖人的裝扮,那叫囂的聲音說的卻是:“交出岳五鹿!交出岳五鹿!”

溫紹安不禁傻了眼,還來不及做別的打算,葉成蹊已帶著他飛了回去,扔到了原來的房間里。

岳五鹿看著葉成蹊,眼中滿是期待:“可是問出來了?”

葉成蹊點了點頭,神色卻是凝重:“說是被殿前司的控鶴軍抓走了?!?/p>

岳五鹿和馮未歇均是始料未及,愣了半晌,馮未歇又沖過去提起倒在地上的溫紹安,不死心地問道:“你說,岳畫心到底是誰抓走的?”

溫紹安一面躲閃,一面不安囁嚅,被逼急了才梗著脖子說了一句:“不是都說了嗎,還問……”

馮未歇一手提著溫紹安,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最后他重重嘆了口氣,另一只手的手腕一翻,只見幾道寒光閃過,溫紹安本能地用手去擋,這才發(fā)現(xiàn)捆在自己身上的繩子已經(jīng)被馮未歇割斷了。

“你走吧。”馮未歇推了一把溫紹安。

溫紹安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逃也似的跑出了翼宿。

馮未歇仍是難以置信:“江湖的事,怎么惹上了禁軍?”他不解地看著岳五鹿,“岳畫心到底是什么人?”

岳五鹿早已心亂如麻,木然地搖了搖頭,只輕輕說了一句:“難怪他們都不敢說出來?!?/p>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青衣童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對著葉成蹊揖了一揖:“葉公子,館主有請?!?/p>

這梅鶴逸館除了北面一塊臨著斷崖,四周皆有高墻圍著,但獨獨進館的地方是一座兩面皆空的樓臺,館內(nèi)的一切不過是被輕紗掩蓋。本是飄逸的仙境,如今被墻外的火光一照,那輕紗像是要燒著了一樣,看得人心中不禁害怕起來。

墻外的人馬猶自高聲叫囂著交出岳五鹿。

梅館主很是煩悶,為什么梅鶴逸館建館多年,卻在他的手上頻頻出事?他忍不住想起那一晚的叫囂聲,如山呼海嘯一般:“交出岳畫心,否則將逸館夷為平地!”

那樣可怕的一晚,難道要在今夜重演?

梅館主派了童子出去交涉,試圖說服來俊山莊的人館內(nèi)并無岳五鹿這個人,但顯然他們并不信。好在來俊山莊總還顧忌幾分江湖規(guī)矩,只敢在館外叫囂,并沒有持武力殺進館內(nèi)。不像那晚的禁軍,一言不合,便像洪水猛獸一樣擁入逸館,單就那黑漆鐵甲摩擦的聲音便猶如雷動,頃刻間四面燃起火光,砍殺聲響起,頓時讓仙境變成了人間地獄。

如果他們不交出岳畫心,梅鶴逸館真的會被夷為平地。

幾個梅鶴逸館的??途奂谒脑鹤永?,聲聲催促著他做一個決定。他和葉行知一向私交甚好,也知道岳畫心和葉行知是那樣的關(guān)系,但一想到梅鶴逸館決不能毀在他的手里,終于還是顧不上念舊情,點下了頭。

原本,岳畫心即便醉酒,也絕無可能毫無知覺。但碰巧那晚岳畫心所喝的酒,是酒館中私藏佳釀,極為濃烈,過去也曾有不少武林高手醉倒在此酒之下。偏偏岳畫心心中郁結(jié),喝得極多,是以竟是一時未能清醒過來。

于是,那晚酒醉未醒的岳畫心,猶在睡夢中便被他們送入了禁軍的手中。禁軍得了人,頃刻間又騎馬退走,那馬蹄隆隆的聲音直到很遠還回蕩在山林間。

而那晚發(fā)生的一切,他們雖未明言,但都像約好了一樣,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那晚的恐懼和卑劣,仿佛都被遺忘了。

葉成蹊一行人趕來的時候,眾人都聚集在梅館主的院落里。梅館主住在東面的角宿,臨著進館的樓臺,站在廳外的走廊上,就能看到館外的沖天火光。

看到葉成蹊,梅館主迎了上去,也懶得寒暄,只面有慍色地說道:“葉少主,這事我本不該遷怒于你,但來俊山莊的人一口咬定,說是你將岳五鹿藏了起來。如今他們兵臨城下,雖沒有再進一步冒犯,但也毀了我梅鶴逸館的清凈,這事你要怎么解決?”

葉成蹊還未答言,馮未歇已經(jīng)不滿地說道:“梅館主,別人都跑到你家門口了,還當(dāng)什么縮頭烏龜,要我說,不如一起出去將來俊山莊殺個片甲不留!”

梅館主面色一凜,冷聲道:“本館規(guī)矩,只要不在館內(nèi)動武,其他一概不管?!?/p>

馮未歇冷笑起來:“原來你們只想自保?!?/p>

被當(dāng)面這樣奚落,梅館主臉上雖不露聲色,但眼中已醞著怒氣,聲音便越發(fā)的冷:“我梅鶴逸館一向與世無爭,怎可自己壞了自己的規(guī)矩,日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再說下去,便有了爭吵的架勢,葉成蹊用眼神攔住馮未歇,肅然說道:“來俊山莊既然是沖著我來的,我自會去處理?!?/p>

梅館主攏了攏袖子,淡淡一笑,說了句:“很好?!彪S即抬臂一揮,朗聲道,“將斷水劍還與葉少主?!?/p>

岳五鹿一驚,這是要葉成蹊只身出去對抗來俊山莊?

早有童子捧著斷水劍雙手奉上,葉成蹊接在手上,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岳五鹿。她雖佇立在那里不聲不響,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露出擔(dān)憂來,葉成蹊不禁微微一笑,說道:“等我回來?!?/p>

馮未歇卻一把拉住葉成蹊,睥了身邊的童子一眼,高聲說道:“把我的劍也還來,我和你一起去?!?/p>

葉成蹊搖了搖頭,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看向岳五鹿,說道:“你留在這里,照顧她?!?/p>

岳五鹿站在廊下,神色怔忡不寧,耳邊隱約聽到刀劍相交的清脆聲,和著山風(fēng)的嗚咽聲,遙遠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境。她心里忍不住盤算著,來俊山莊到底來了多少人馬,而葉成蹊單槍匹馬,萬一不敵……她不敢往下想,明明自己臨敵的時候,總是心無旁騖,不知半點害怕,又為何要去這樣擔(dān)心他!何必要去擔(dān)心他?

岳五鹿心中思潮不停翻涌,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猛然間一道頎長的身影飄然落下,仍是一張清峻的臉龐,清亮的黑眸凝望著她,仿佛還是從前的日子,那般寵溺地看著她,直看得她一顆心不住地沉淪。

岳五鹿像是無力與他對視,微微偏了臉,葉成蹊反而伸手在她手上握了一下,才走開去了。她這才驚覺自己的雙手攥得太緊太久,指甲生生地在手掌上摳出了幾道紅印子。岳五鹿輕輕地揉了揉手,上面依稀還留著葉成蹊手心的溫度,她不禁心虛地抬頭去看,卻正好看到馮未歇也在看她,不禁連耳根都紅了起來。再去看葉成蹊,他卻在和梅館主婉轉(zhuǎn)告別:“來俊山莊已經(jīng)退走,梅館主不必再有顧慮,我等叨擾已久,明日一早便會離館。”他的神色依然從容,只有衣擺上的幾處鮮紅,透露出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驚險激戰(zhàn)。

梅館主想起之前對他的疾言厲色,又將他推出去獨自對抗來俊山莊,想來他剛經(jīng)歷的必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兇險,而他卻只字未提,不禁老臉一紅,咳了一聲,說道:“葉少主,客氣了。”

葉成蹊已拱了拱手,退了出來,見岳五鹿還怔在那里,便拉了她的手,走出角宿的院子,又與馮未歇道了別。

原本甚囂塵上的逸館,隨著來俊山莊的敗走,陷入一片寂靜的虛空之中。

岳五鹿站在梅樹下,悵然若失,一時間躊躇不前。想起連日來的恣意妄為,雖是為了引溫紹安上鉤,卻是她人生中難得的任性,竟生出了幾分貪戀。如今她既已得知師父岳畫心被禁軍帶走,又有何能耐將她找回?加上來俊山莊窮追不舍,她該何去何從?

葉成蹊緩緩走到她的面前,柔聲說道:“先和我回斷水宮吧。”像是很怕岳五鹿拒絕,他又趕緊補充道,“其實蕭介一族本是朝中的御醫(yī),禁軍的事倒是可以托他去打聽。而且我知道你擔(dān)心沈約安危,但朱神安他并不知曉我已出宮,即便有沈約的消息肯定也是先送回斷水宮的。”

他一下拋出兩個理由來,字字切中岳五鹿的要害,回斷水宮倒像是成了她唯一的去路,但她心中仍是不安,她本打定主意,只想讓葉成蹊陪著這一路,她一心以為師父岳畫心肯定會在梅鶴逸館里,出了館她還是要和他分道揚鑣的,怎可又改了初衷,回去斷水宮?

葉成蹊見她猶豫不決,便又像是在向她保證一樣,說道:“你不需要在斷水宮呆很久,只要幾天時間,待我解決了一些事,我便同你去找回師父和沈約,好不好?”

他是那樣的言辭懇切,岳五鹿搜腸刮肚,竟找不出一句拒絕的話,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天明時分,岳五鹿整裝待發(fā),青菱依依不舍地來送別,一路跟隨,直送到了逸館門口。昨夜館前的打斗仿佛不曾發(fā)生過一樣,這里仍像是世外仙境一樣,寒香縷縷,鶴鳴唳唳,輕紗煙籠,縹縹緲緲。

岳五鹿心中不舍,終歸還是和青菱道了別。她提了衣擺,一步一步下了石階,一抬頭卻看到葉成蹊和馮未歇并排站在館前。

馮未歇看到她,一雙細長的眼睛漸漸往鬢角處微微翹起,那薄唇也勾起同樣的弧度,一如初見時那樣曖昧不明的笑意。

岳五鹿疑惑地看著他,他已經(jīng)微笑著說道:“我也去斷水宮。”倒像是和葉成蹊達成了什么交易。岳五鹿只是來回瞧了他們一眼,便沒有深究。

三人下了山,在驛站買了馬,一路向斷水宮疾馳而去。

他們雖馬不停蹄地趕路,但一路上不時有人埋伏偷襲,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回到斷水宮。

岳五鹿仍是回到離開前住著的房間,一樣的擺設(shè),只是少了沈約。葉成蹊也安排妥當(dāng),吩咐了幾個侍女,照顧她的衣食起居。連日來的奔波,讓岳五鹿的臉上顯出了倦色,原本就消瘦的臉頰又凹進去了一點。她精神懶怠,沐浴更衣后,雖仍是傍晚時分便也不管不顧地睡下了。

葉成蹊卻急急去了議事廳。

殷寒崖背著手,在議事廳里不耐煩地踱步。他已上了年紀,雙鬢斑白,眉眼間皺紋溝壑,因為寒著臉,顯得異常威嚴冷峻。

葉成蹊進了廳,垂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殷世伯。”

殷寒崖正好背對著葉成蹊,聽到他的聲音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凌厲如鋒,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葉成蹊了一樣。良久,他終于開口說道:“葉成蹊,當(dāng)日我讓茵兒親來斷水宮與你講明利害關(guān)系,我以為你都已經(jīng)明白,可誰想你竟會這般糊涂。”他長長嘆了一口,接著說道,“我甚至親自寫了書信給你,你竟仍是置之不理。你到底想怎么樣?”

葉成蹊心中有愧,低首回道:“對不起,讓您失望了?!?/p>

殷寒崖忍不住冷笑起來:“是,你是讓我失望,太讓我失望了?!闭Z氣已然冷凝,“你為什么不殺那懸翦宮的魔女,你不想要盟主的位置了嗎?你這樣做可曾有一點對得起我多年的栽培?”

葉成蹊慢慢抬起頭來,臉上雖仍有愧色卻也是無所畏懼:“岳五鹿不是那樣十惡不赦的人,我不能殺她?!?/p>

“你是著了什么魔?”殷寒崖拔高了音量,厲聲問道,“這天下人都知道岳五鹿是什么樣的人,偏你就不信?!?/p>

“她不是,我會證明給你看的?!比~成蹊固執(zhí)地說。

“證明?你想證明什么?”殷寒崖像是失望透頂,“我已經(jīng)給了你最好的安排,你卻為了一個岳五鹿,不要前程?”

“世伯,岳五鹿是無辜的,犧牲她得到的權(quán)位,我怎么能要!”葉成蹊惶然說道。

殷寒崖卻置若罔聞,他看著廳外的長空喟然嘆息了一聲,像是下了決心要將葉成蹊徹底放棄了一樣,只說:“如今天下人皆知岳五鹿在你的斷水宮里,你做好準備等著這斷水宮被踏平吧。你也不用再叫我世伯了,從此刻起,我總是要公事公辦,決不會再徇私了?!闭f完,便拂袖而去。

葉成蹊神色黯然,但也只是略一躊躇,便舉步離開議事廳。

天光已經(jīng)漸漸消了下去,偌大的斷水宮安靜異常,但葉成蹊知道這樣的平靜不會持續(xù)太久。那夜在梅鶴逸館外他和來俊山莊的人大戰(zhàn),最后也是因為擒住了秋晚蒼,逼得他不得不下令撤退。秋晚蒼離去時,他有意放話說:“要找岳五鹿,來斷水宮。”所以離開梅鶴逸館后,他便不曾遮掩岳五鹿的行蹤。想來他們回宮的同時,那些追逐盟主之位的或是向岳五鹿尋仇的武林人士都已聽到風(fēng)聲,在向斷水宮匯集。如今連殷盟主都驚動了,只怕他一聲令下,明日斷水宮便會成為修羅戰(zhàn)場。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樣的時刻,便是為岳五鹿正名的最好時刻,他不能再看著岳五鹿陷在無休止的追殺的漩渦中,無論如何,他也要奮力一搏。

到了第二日,殷寒崖果然帶著一眾武林人士殺到宮門外,為首的是那些死于懸翦劍下的門派徒眾,他們是那樣的正義凜然,眈眈相向。而殷寒崖的身邊站著的竟是秋晚蒼,他的臉色陰冷,嘴角緊抿,眼睛里如藏著雷霆之怒,像是恨不得將眼前的斷水宮灰飛煙滅。

葉成蹊帶著馮未歇,繞過層層守衛(wèi),徑直走到了宮門外,面對著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他的眾人,他的神色還是泰然自若。

已有人手持長劍,高聲說道:“葉成蹊,馬上交出岳五鹿!”

葉成蹊向殷寒崖拱了拱手,朗聲道:“殷盟主,我今日此舉,并未想挑釁您的權(quán)威,只是有一事相問,如若岳五鹿未曾作惡,您的詔令是否有所不妥?”

殷寒崖心中早有準備,知道葉成蹊會趁此時翻案,也懶得多言,只說道:“葉成蹊,別再執(zhí)迷不悟。”

“我有人證?!比~成蹊睥睨全場,指著佇立一旁的馮未歇說道,“逍遙城少城主馮未歇親眼所見,老城主馮不易并不是岳五鹿所殺?!?/p>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一片。

馮未歇適時說道:“家父確非岳五鹿所殺?!?/p>

殷寒崖瞧著馮未歇,卻緩緩地搖了搖頭,像有十分惋惜之意:“眾人皆知,逍遙城城主與岳五鹿比試武功,最后死于懸翦劍下。你竟為殺父仇人開脫,可知九泉之下,老城主能否安寢?”

馮未歇舔了舔嘴角,玩世不恭的面孔之下卻藏著隱忍。他譏笑一聲,說道:“殺父之仇,我又怎會拿來兒戲,我親眼所見,豈會搞錯?”

殷寒崖問:“那你倒說說,是誰殺了老城主?”

馮未歇回道:“家父確實死于懸翦劍,岳五鹿也確實約家父比武,但當(dāng)時岳五鹿并未有懸翦劍,那劍是在她師父岳畫心手上。她師父想要制造岳五鹿殺人的假象,便趁岳五鹿比武離去時,偷偷潛入殺人。若不是我親眼所見,定然也是冤枉岳五鹿殺人的?!?/p>

聽到這,眾人已是又驚又詫,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殷寒崖仍是不信:“你怎知不是她們師徒二人串通好了的?”

馮未歇又說:“當(dāng)時岳五鹿去而復(fù)返,還替家父擋了幾招,險些也死在懸翦劍下,此番舉動豈能作假?家父慘死,我自然要去拼命,我雖也被懸翦劍刺中,卻因為被岳五鹿推開了幾分,這才僥幸死里逃生,但也是休養(yǎng)了大半年才復(fù)原。那時候眾人皆已傳言岳五鹿殺了逍遙城城主,而我急于復(fù)仇,這半年來四處追蹤岳畫心,便一直未有機會澄清此事。今日在此,正好說個明明白白?!?/p>

眾人見他將這一段往事娓娓道來,并無半點保留,再加上他言語中自然流露的那種唏噓不堪,不是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的人不足以道出,不由得信了幾分。

“就算是逍遙城的城主不是岳五鹿殺的,那洛伽派掌門裴離,武當(dāng)長老長遠真人,少林北宗禪師靈斡,蓮花門門主符塵呢?”殷寒崖沉聲一一羅列這些死于懸翦劍下的亡靈,群情的激憤重新被點燃,每說一個名字,便又加深了一分。

馮未歇沉吟片刻,仍是不亢不卑地說道:“當(dāng)日岳五鹿和她的師父岳畫心言談激烈,竟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而且我這條命也是她救下的,她這樣決不可能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這些武林前輩極有可能和我父親一樣,是死于岳畫心劍下?!?/p>

“那不過是你一人的猜測,如何讓眾人信服!”殷寒崖冷冷說道,依然是沒有半點回轉(zhuǎn)余地。

葉成蹊上前一步,擲地有聲地說道:“少城主所言,至少證明馮老城主并不是岳五鹿所殺,而其他四位枉死前輩,真相到底如何,何不待我尋回岳畫心,與眾人當(dāng)面對質(zhì),再還大家一個是非黑白?!蹦┝?,向殷寒崖再次拱手言道,“懇請殷盟主收回詔令,總好過現(xiàn)在殺錯了人報錯了仇,反而罔顧了武林正義。”

殷寒崖面色凜冽,卻似隱忍不發(fā)。而他身后站立的眾人雖也有人心有疑竇,但也未敢多言一句,只是靜觀其變。

秋晚蒼恐怕形勢扭轉(zhuǎn),再也忍不住,長劍出鞘,直指葉成蹊,憤然說道:“那我們來俊山莊呢,我大哥和山莊二十條人命,總沒有冤枉她吧?”

葉成蹊驀地看向秋晚蒼,雙眼如寒星劍芒,看得秋晚蒼不禁打了個寒噤,手上的劍竟然微微抖了一下,只聽得葉成蹊說道:“來俊山莊所行之事,為何讓岳五鹿動了殺心,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說出來便是為你們留了臉面。你們要尋仇,便沖我來好了!”

“葉成蹊,你故意在此隱言晦語,毀我來俊山莊清譽,簡直欺人太甚!”秋晚蒼神色俱變,大喝一聲,長劍一抖,青光閃爍,便向葉成蹊刺去。

葉成蹊也不閃躲,只將右足往后移了半寸,身子微微一側(cè)躲過了一劍,左手已經(jīng)倏然翻出,一把扣在了秋晚蒼的手腕上,只見他一拉一推,秋晚蒼便連連后退了幾步。

秋晚蒼重整劍招,正待刺出。殷寒崖已經(jīng)肅然地叫了一聲:“住手!”秋晚蒼不得不給殷盟主面子,恨恨地收了劍。

殷寒崖看向葉成蹊,一字一句問道:“今日你是不是一定要為岳五鹿出頭?”

“在真相未明之前,我決不會讓你們殺了岳五鹿。”

“若我決意不收回詔令呢?你這是要和我們天下武林作對!”

葉成蹊只凜然道:“一劍欲擋百萬師?!?/p>

寥寥數(shù)字,竟是氣勢如虹。

殷寒崖為之氣結(jié),心中卻有了思量,他斷不能讓葉成蹊證明岳五鹿是無辜的,不然他堂堂盟主顏面何存?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來俊山莊。半晌,他已有了決斷,冷然說道:“懸翦宮魔女岳五鹿雖未殺逍遙城城主,卻難消她嗜血本性,不除之必將是武林大患,我之詔令決不更改,殺岳五鹿者,即可得盟主之位,若有包庇者,殺無赦!”

葉成蹊嘴角微微揚起,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他像是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便傲然說道:“岳五鹿就在斷水宮中,想殺她,便先過了我這一關(guān)?!彼D(zhuǎn)頭大聲吩咐道,“關(guān)宮門,沒我的命令不準開門?!庇謱︸T未歇說,“你也先進去吧?!?/p>

竟想只身擋住他們,這樣的狂妄不凡,大言不慚!眾人如何能忍,都紛紛拔劍,一齊向葉成蹊攻去。葉成蹊手臂輕輕一揚,漆黑如墨的斷水劍已飛落到他的手上,寒光一閃,劍已出鞘。他移形換位,猶如走蛇,寒光所到之處,便聽到清脆之聲,不知不覺地上竟掉落了無數(shù)斷劍。那些手持半柄殘劍的人,心驚膽戰(zhàn)起來,竟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殷寒崖排開眾人,只說道:“葉成蹊,讓我來會會你?!笔终瀑康匾环?,掌風(fēng)凌厲,已如破竹之勢攻了過來。

葉成蹊眸色一暗,卻忽然將斷水劍往地上一摜,那劍身深深沒入土中,只有劍柄兀自顫動,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殷寒崖的右掌已近在咫尺,葉成蹊卻也不躲,只將背一挺,那掌便生生地拍在他的胸前,兩人互受了猛力,都腳貼著地向后滑去,揚起一地的塵埃。

殷寒崖斷然不曾料想葉成蹊會白白受他一掌,心中已是驚詫萬分,但待他人被震飛后退時,卻更是詫異,葉成蹊的體內(nèi)猶如有萬鈞真氣,竟遠勝于他。

葉成蹊擺臂自持,雖臉上失了血色,但別無他樣,只是看著殷寒崖悲涼說道:“這一掌,是我還您這些年的教導(dǎo)之恩?!?/p>

殷寒崖心中驚懼,忍不住低喝一聲:“你們還不快上?!?/p>

這一戰(zhàn)直打得天昏地暗。葉成蹊武功再了得,終歸也難敵人多勢眾,單就來俊山莊已經(jīng)很難應(yīng)付了,何況今日又多了許多門派。漸漸地,他的身上掛了彩,那殷紅的血,染在白色衣袍上,漸漸凝固,變成了駭人的黑紫。

在宮門內(nèi)的馮未歇終于是沉不住氣了,指著宮里的侍衛(wèi)們問道:“你們真不去幫忙啊?”

侍衛(wèi)也很委屈:“宮主有命,怎能違抗。”

“他只說不準開門,又沒說不讓你們出去?!瘪T未歇指著數(shù)人高的宮墻,頓足道,“你們翻墻出去,就不算抗命了?!?/p>

侍衛(wèi)們愣了一下,轉(zhuǎn)而大喜過望,紛紛縱身跳出了宮墻。

岳五鹿這一覺直睡到晌午才醒,青紗帳阻擋了大半光亮,蒙眬間竟不知身在何處。兩個伺候起居的侍女早已圍了過來,動作麻利地幫著她穿戴梳妝,一身家常的素色羅衫綾裙,輕綰云鬢,又簪上幾枚珠翠。侍女們滿意地笑了笑便退下了,岳五鹿卻怔怔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難以適應(yīng),想了想,還是把多余的珠翠都拿了下來,只留下了一枚花頭玉簪。

不一會兒,又有兩位侍女捧了家常小菜送進房里。岳五鹿一一謝過,草草用了餐,便自斟了一盞茶,捧在手里,低頭飲了一口。耳邊依稀有搗藥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落里回響,清茶藥香,寧靜悠遠,仿佛已遠離江湖。

岳五鹿聽著那搗藥的聲音,自己重回斷水宮的目的才慢慢浮上心頭。葉成蹊說,蕭介家族是朝中的御醫(yī),他這樣一個云清風(fēng)淡的人,卻原來還有那樣的家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割舍開來的?她一面這樣胡亂地想著,一面推門向蕭介的藥房走去。

遠遠地便看到蕭介倚在藥柜前,正心無旁騖地翻看著一本書籍。待岳五鹿走到跟前,他才有所察覺,抬頭見是岳五鹿,便笑了笑,問了一聲:“這一覺睡得可好?”

岳五鹿臉上微微一燙,回道:“先生這里,俗世不擾,簡直要讓人一睡不起了?!?/p>

蕭介不禁呵呵一笑:“那就好。”又想起來一件事,臉上很是為難的樣子,“你走之前托我照看沈約,我卻沒做到。那日她聽到我和成蹊的談話,知道你因他失去武功,便怎么也不肯留在這里了……”

岳五鹿擺一擺手,說道:“沈約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蕭先生不必介懷?!?/p>

蕭介這才略寬了心,招呼岳五鹿入座,又命人沏了茶來,才又說道:“好在有朱神安那小子跟著沈約,我想也不會出太大亂子。只是這小子一直未有消息送回宮里,也不知他們現(xiàn)在身在何處?!?/p>

岳五鹿便有些失望,沈約流落在外,又身負懸翦劍,總歸不夠安全。

見到岳五鹿這樣的神色,蕭介只好勸慰道:“也許很快就有消息了。”

岳五鹿輕輕地點點頭,斟酌了半天,才說:“蕭先生,我有一事冒昧相問?!?/p>

蕭介疑惑地看著她。

岳五鹿輕輕咬一咬牙,問道:“聽葉成蹊說蕭先生家中曾是御醫(yī),不知能否和殿前司的禁軍說得上話?”

蕭介很是詫異,他家族的隱秘只有葉成蹊一人知曉,雖曾是御醫(yī),但卻是萬不可能提起的前朝御醫(yī),也不知葉成蹊為何沒有將這一層關(guān)系和岳五鹿說清。猶豫半天,蕭介還是搖了搖頭,歉意地說道:“只怕我沒這個能力?!?/p>

岳五鹿輕輕“啊”了一聲,便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又不是十分確切。正忡悵,忽聽得有侍衛(wèi)沖進院子來,高聲叫著:“蕭先生,蕭先生!”

蕭介倒是頭一次見他們這樣大呼小叫,不禁皺了皺眉。那侍衛(wèi)轉(zhuǎn)眼已沖到蕭介的跟前,眼睛瞟到岳五鹿,頓時戒備起來,對著蕭介附耳說了一句什么。蕭介已倏地站了起來,對岳五鹿急急說了聲:“我去去就來。”便隨著那侍衛(wèi)疾步離去。

岳五鹿一頭霧水,四下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就剩她孑然一人,竟一時不知道做什么好。她在天井里站了半天,也不見蕭介回來,索性便四處逛了逛。

這藥房的天井有一半的地方用竹子搭著曬藥的架子,高高低低放滿了曬著藥的笸籮,空氣里彌漫著沉沉的藥味。繞過那些架子,是一面石墻,那墻砌得極高,仿佛高到了天際,墻上掛著老蔓的爬山虎。初春的時節(jié),一溜兒的葉子仍是青綠色的,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那葉子也不是十分大片,影影綽綽中露出斑駁的墻面。

岳五鹿閑著無事,便沿著墻,一路撥弄著葉子,倒被她意外發(fā)現(xiàn)那墻上還有個碩大的洞。她一時好奇,便鉆了出去,發(fā)現(xiàn)墻外就是昆吾山的山背,那浩瀚的林木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天地間仿佛如滄海一樣,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而她只是滄海一粟,沉浮未定。

她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又重新從那洞口鉆了回來。隱約中聽到談話的聲音,岳五鹿以為是蕭介回來了,便疾步穿過曬藥的架子,向那角門走去。

聲音卻是不對。岳五鹿的腳步一滯。

只聽得有人長嘆道:“宮主他不會是真的著了魔了吧?!?/p>

另一人急切制止:“你小聲點,別被人聽到了?!?/p>

“怕什么!我剛看過了,里面沒人?!?/p>

“沒人?懸翦宮的那位主兒去哪兒了?”

“我哪兒知道,大概回房里去了吧,反正我們也只需守在這里,管她做什么。自從扯上了她,我們斷水宮就沒有一天是安寧的?!?/p>

“誰說不是呢,我倒寧愿去外面和那些人好好干一仗,留在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p>

“只能干著急唄,我聽說很多兄弟都受傷了,連宮主都受了傷,不然蕭先生也不會急匆匆地去了?!?/p>

“我真是不明白,宮主他為什么一定要護著懸翦宮的那位……”

聲音戛然而止,那正說話的兩個侍衛(wèi)尷尬地愣在原地,岳五鹿已不知何時站在了角門那里。她神色愴然,漆亮的眼睛似乎噙著水光,猶帶著一抹慌亂。她想起匆匆離去的蕭介,原來是因為葉成蹊受傷了??墒撬趺磿軅??岳五鹿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哎,站住,你去哪兒?”守在角門口的兩個侍衛(wèi)忽然叫起來。

岳五鹿這才驚覺自己在奔跑,她想去看看葉成蹊到底怎么了,怎么會受傷的。蕭介呢,為什么這么久還不回來,難道傷得很嚴重?腦海中有無數(shù)個念頭閃過,就像急雨砸了下來,讓人只能慌亂地奔走。

那兩個侍衛(wèi)追得很緊,眼看就要追上,卻忽然看到岳五鹿回頭朝他們?nèi)恿藗€什么東西,那東西落在身上未有半分疼痛,正疑惑間,人已經(jīng)一軟,直直倒下了。

岳五鹿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忽然想起了藥師給的迷藥,只一心想著不能被他們抓住,千萬不能被他們抓住,便不管不顧地將迷藥扔了出去,不遠處的侍衛(wèi)聽到聲響,全都圍了過來,還未弄清岳五鹿使了什么招數(shù),頃刻間又都昏然倒地。

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岳五鹿的腳步卻越來越慢,最后停住了。她去看了他又能怎樣?就像師父說的,一個邪一個正,永不相見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們說,自從扯上了她,斷水宮便永無寧日。葉成蹊會受傷,只怕也是因為她身在斷水宮。這樣想著,岳五鹿已惶駭?shù)剡B連后退了幾步。

只有她離開,才能保全葉成蹊,就像十年前那樣,現(xiàn)在她又何必貪戀他的庇護,反而讓他陷入無盡的危險?

岳五鹿打定主意,已轉(zhuǎn)身向蕭介的藥房奔去。也許是天意,才會讓她發(fā)現(xiàn)了那面墻上的洞,倒像是在為她安排去路。岳五鹿咬了咬牙,俯身鉆進了洞里,洞外仍是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卻淅淅瀝瀝地開始下起了春雨。雨絲綿密,兜頭兜腦地罩著她,不知為何,她忽然顫抖得如風(fēng)雨中的一片葉子。

第十章

昆吾山的山背久無人煙,更不會有供人行走的山路,岳五鹿一路跌跌撞撞,披荊斬棘,也不管樹枝勾破了衣角,扯亂了秀發(fā),只深一腳淺一腳地奪路而去。待她好不容易從山坡上下來,尋到一條能行人的山路,身上已經(jīng)是狼狽不堪,被春雨染濕的衣裳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讓人喘不過氣來。她找了塊山石,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

因為下雨,天色早早地暗沉下來,將天地間變成了一片混沌。忽然那混沌像是劈開了一條縫,一個月白身影擠了進來,岳五鹿倏地站起來,微微瞇起眼,看著那身影越走越近。

那身影走得很快,離岳五鹿極近了才停下來。他的身上干干凈凈,一點都不像受了傷的樣子,只是那臉色異常蒼白,仿佛被人在心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就那樣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岳五鹿,仿佛要將她一點點吞噬了一樣。

“葉成蹊……”岳五鹿虛弱地叫了一聲。她腳下一軟,險些滑倒,她的手條件反射地撐在一旁的石頭上,那堅硬的石頭仿佛給了她力量,她不敢深想,轉(zhuǎn)身狂奔起來。

“岳五鹿,你敢!”身后傳來葉成蹊的低吼聲。

當(dāng)岳五鹿逃跑的消息傳來時,蕭介正在為他包扎傷口。他幾乎是跳起來,胡亂地穿了衣服,便不顧蕭介的阻攔,也不顧仍在斷水宮外苦苦死守的侍衛(wèi),拋下一切,只想著把岳五鹿抓回去。當(dāng)他看到藥房外那橫七豎八躺著的侍衛(wèi),他簡直氣瘋了,明明和她說好了,只要給他幾天的時間,為何會忽然變卦,就這樣一走了之?

岳五鹿撐在門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擔(dān)心什么,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殷茵已冷笑了一聲,說話的聲音無端尖厲起來,似乎還有幾分掙扎:“你放開我!”她的話又快又急,只聽得聲聲控訴,“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說,如今天下武林都知道殺岳五鹿就能當(dāng)下一任的盟主,而你為了那個魔女,竟然要和整個武林作對,甚至對我父親大打出手!虧我還曾巴巴地來給你送消息,那時候,你心里不知是怎樣地在嘲笑我吧?你可真對得起我,給我這樣一份奇恥大辱?”

門外的聲音仿佛是連天的響雷在岳五鹿的耳邊炸開,她的身體不由控制地發(fā)抖起來,殺了她就可以當(dāng)下一任的盟主,原來不止是來俊山莊,這世上的人都想要她的命!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身子一軟,不由自主地向那門上倒去。門外的聲音驟然一停,只須臾片刻,殷茵已陡地抽出了腰間的金絲軟鞭,一面問道:“誰在你房里?”她的聲音染著詫異和戾氣,來勢洶洶,隨著軟鞭在空氣里揮動的聲響,那厚重的雕花木門竟被鞭子“啪”地一聲震開了,門內(nèi)的岳五鹿被彈得后退了幾步,才勉強站住。

殷茵一瞬間愣住了,她怎么也沒想到葉成蹊的房間里會藏著一個女人,見她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裊裊地站在那里,頭發(fā)散亂,露出一張雪白的臉,那張臉卻美得令人嫉妒。殷茵的目光忽然定在她微微紅腫的唇上。

“你們……”她的目光逡巡在岳五鹿和葉成蹊之間,一剎那她明白了什么,頓時臉色大變,電光石火間,她的鞭子再次舞動起來,劃過靜謐的空氣,像一條毒蛇倏地直逼岳五鹿的面門。

岳五鹿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連躲避都忘了,她的瞳孔倒映出軟鞭的影子,已近在咫尺。忽然那鞭子一折,轉(zhuǎn)了方向,她依稀聽到殷茵悶哼了一聲,人已經(jīng)踉蹌幾步上前,靠雙手強撐著門框才未摔倒,而她手中的軟鞭竟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了葉成蹊的手上。

殷茵不可置信地看向葉成蹊,她的眼中是震驚、憤怒、不甘、恥辱。

她看到葉成蹊將鞭子扔回給自己,淡淡說道:“這是我的決定,你回去吧。”

殷茵堪堪接過鞭子,便緊緊捏在手里,因為捏得太緊連指節(jié)都變得青白。葉成蹊扔回給她的,仿佛是她這輩子的驕傲和尊嚴,他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扔回給她,她的心底生出咬牙切齒的恨來,仿佛在啃噬著自己的五臟六腑,她怎么能咽下這口氣!她驀地將臉一揚,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葉成蹊,你會為今天的決定后悔的?!比艘呀?jīng)決然地跑了出去。

空氣忽然安靜,仿佛剛才發(fā)生的是一個緊鑼密鼓的夢,夢醒了,一切又歸于平靜。岳五鹿失魂落魄地走了幾步,終于找到一側(cè)的塌椅坐了下來,她低著頭,看到葉成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面前,只覺得心里堵得慌,連舌頭都在發(fā)苦發(fā)澀:“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葉成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是也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岳五鹿驚詫地抬起頭來,卻見葉成蹊緩緩蹲下來,他的臉就近在眼前,眼眸里盡是她的身影,他執(zhí)起她的手,“小五,岳師叔她做的事我都知道了,要不是馮未歇告訴我……”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我相信那些人不是你殺的,我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正邪不兩立,不要因為這個就逃離我,你躲我已經(jīng)躲得夠久了。以前是我的錯,竟信了那些傳言,棄你不顧這么久,這一次我決不會再放開?!?/p>

岳五鹿的身子不可自抑地顫了一下,她知道那晚葉成蹊單獨和馮未歇出去后,回來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在這之前,他對她更多的是愧疚和償還的心理,原來是因為馮未歇什么都告訴他了。他說他相信她……這么多年來,她以為自己早就不會在意這些真假了,卻沒想到被人信任會是這樣一件美好的事,而這個人是葉成蹊,好像這就夠了,她甚至有一種沖動,想告訴他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的師父是如何絕了她的后路,讓她絕望得像是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干了。

忽然她的眼睛一晃,蒙眬間像是心底的噩夢重現(xiàn)一般,葉成蹊月白的袍子上竟溢出一道血色,緩緩蔓延開來。她簡直神膽俱裂,抓著葉成蹊的衣袖,像溺水前抓住一根浮木:“你怎么了?”

葉成蹊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笑了笑,不在意地說道:“剛剛用了力,大概是傷口裂開了,你別擔(dān)心,我沒事?!?/p>

岳五鹿卻像虛脫了一樣,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噩夢變成了現(xiàn)實,夢里的她和葉成蹊靠得這樣近,那些血仿佛像慢動作一樣滲出來,眼睜睜地一點點帶走葉成蹊的氣息,她的師父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她,說著:“你要是再見葉成蹊,我就一劍殺了他!”

那種驚懼的疼痛,仿佛那一劍不是刺在葉成蹊身上,而是自己的心上。

葉成蹊看見岳五鹿又露出那樣的神色,像是有看不見的網(wǎng)將她整個人籠罩住,慢慢拉往晦暗不明的深淵,那雙本就漆黑的眼睛變得又深又冷,她輕輕地抽離自己的手,聲音再次變得疏離起來:“怎么會沒事,別人不會相信我的,師父那樣做早就算好了我百口莫辯,你一個人如何跟整個武林對抗,何必徒勞地搭上自己,既然他們想要我死,我寧愿死在你的……”

“想都別想!”葉成蹊像是知道她后面要說的話一樣,疾言打斷了她。他像是對待一件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觸了觸岳五鹿的臉,目光溫柔得如化了水,眼睛里只容下她的身影,“小五,我做這些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什么都沒有了。答應(yīng)我,你會好好地呆在我身邊,什么都不要想,我會解決好這些事的。”

岳五鹿只是搖頭,不住地搖頭,好像唯有這樣才能不讓自己陷進葉成蹊溫言軟語的柔情里。殺了她就能當(dāng)下一任的武林盟主,這是多么大的誘惑。她幾乎可以想象,此時此刻,斷水宮外會有多少人對她虎視眈眈,她現(xiàn)在的處境,就像是一個暴風(fēng)眼的中心,她在哪里就會給哪里帶來無盡的腥風(fēng)血雨, 她怎能讓葉成蹊去冒那樣的險。

葉成蹊沉默地看著她,人卻慢慢站了起來,過了半晌,說道:“今夜你便在這里休息吧,我暫時不會回來?!敝皇撬穆曇衾镉袩o盡的疲憊和神傷,像一片灰蒙蒙的大海,岳五鹿覺得自己仿佛要溺斃在里面。

他說到做到,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一并將門掩上。岳五鹿緩緩倚在坐塌上,夜風(fēng)帶著料峭的春寒從半闔的窗臺上吹進來,有婆娑的樹影映在窗紙上,間或有半截人影一閃而過,她后知后覺地想起這是葉成蹊的房間,廊上不知有多少個侍衛(wèi)在巡邏,他讓她留在他的房間里,是怕她再逃跑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新的陌生的衣物,沒有了藥師的迷藥,她竟一點辦法也沒有。

葉成蹊去了哪里?他闔上的這一道房門,竟仿佛將一切腥風(fēng)血雨都隔在了門外,她只聽到夜風(fēng)中樹影晃動的聲音,她把自己蜷縮起來,怔怔地想著,那潤物無聲的春雨可停歇了?

有雨絲輕飄飄地落在葉成蹊的身上,他像是毫無所覺,只是步履匆促。他離開這么久,不知道宮外的戰(zhàn)事如何了。他龍行虎步,很快便走到了宮門口。宮墻外刀劍相抵的聲音仍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有受傷的侍從不時被人從宮門口送進來,蕭介忙碌地就地為他們包扎。

蕭介瞥見闊步而來的葉成蹊,便站起來直了直腰,問道:“岳五鹿找回了嗎?”

葉成蹊點了點頭,見蕭介輕舒了口氣,又無暇他顧地投身到救死扶傷的行列中。

這一仗打得如此慘烈,他本就沒指望宮外的那些人會這么快放棄,可是看到眼前這樣的傷亡,他的拳頭不由得緊了又緊。

葉成蹊揚一揚手,拿著斷水劍候在一旁的侍從已奉劍上來,他提了劍,身形一閃出了宮門。

宮外已經(jīng)是一片混戰(zhàn),在夜色中幾乎分不清彼此,只有刀劍的清光不停忽閃。

一場春雨后,斷水宮庭院里的那些樹上新發(fā)的葉子,一夜之間就長得郁郁蔥蔥,看起來一片盎然的生機。昨日為岳五鹿梳洗的兩個侍女款步而來,手上各捧著一個漆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清粥小菜。

岳五鹿不知這一夜是如何過去的,她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只是看著天色大亮,她也就起來了。

兩個侍女手腳勤快,先是幫著岳五鹿梳洗,又殷勤地端茶倒水,布置吃食??丛牢迓故巢恢叮渲幸粋€侍女機靈地轉(zhuǎn)了下眼珠,趁機說道:“姑娘等一下要不要去看看馮公子?”見岳五鹿終于有了點興頭,又連忙添了一句,“宮主他怕你一個人在房里悶得慌?!?/p>

原來是葉成蹊的意思,岳五鹿便懨懨地點了點頭。

用完飯,兩個侍女便在前面引路,岳五鹿跟在她們后面亦步亦趨。太陽煦煦地照著,斷水宮的長廊外全是各色樹木,枝繁葉茂,陽光穿透不進來,只在地上留下了斑駁的影子。樹影中間或有執(zhí)劍的侍衛(wèi)不聲不響地佇立著,看到岳五鹿過來,那眼神不自覺地就變了。

好在馮未歇住的地方并不算太遠,侍女將岳五鹿請進房里,便后退著出來,順手把房門拽上了。

馮未歇仍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刈陂揭紊?,見到岳五鹿,像是有一瞬間的失神,不過很快便抬了抬手,招呼她過來,一面斟茶,一面說道:“你換成女裝,我差點認不出來?!?/p>

岳五鹿臉上微微一紅,便落落大方地在榻椅的另一廂坐下。

馮未歇唏噓道:“這要是讓青菱看到,還不得傷心死。”

提起青菱,岳五鹿忍不住露出想念的神色,說道:“和她們玩在一起的日子,還真開心?!?/p>

馮未歇深有感觸:“誰能想到斷水宮這么清心寡欲,我早就想念她們那的酒了?!?/p>

岳五鹿奇道:“怎么?斷水宮沒酒嗎?”

馮未歇露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說道:“聽說只有蕭先生那泡的藥酒,那東西能算酒嗎?”

岳五鹿看他夸張的樣子,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那你怎么還留在斷水宮里?”

馮未歇漸漸斂起玩笑的神色,抓過茶盞抿了一口,他一向有一說一,便不打算隱瞞,直接說道:“我和葉成蹊做了交易,他要我出面證言你未曾殺我父親,而他幫我找出岳畫心的下落。”見岳五鹿不說話,只在那里發(fā)怔,他又解釋道,“江湖上對你的誤解太深,殷盟主為了討好來俊山莊,不久前下了道詔令說誰能殺了你,就讓他繼任下一任盟主。我看葉成蹊是不想見你這樣四處被人追殺,就干脆直接把所有人都集中到斷水宮,一次性解決?!闭f到這,他像是不得不服地嘆了一句,“算他還有幾分氣魄?!?/p>

岳五鹿想起葉成蹊說過會解決所有的問題,卻沒有說過一句要怎么解決,現(xiàn)在聽馮未歇說起,才算是明白了幾分,可她仍是覺得驚慌,一顆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干澀地問道:“你的證言有人信嗎?”

“信肯定有人信,但也不可能全都信。”馮未歇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的證言不過是一個引子,最后還是要靠葉成蹊,打到他們不得不信就行了?!彼f得輕輕松松,看岳五鹿還是一副擔(dān)心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斷水宮安全得很,我看最多還要兩日,外面的那幫老頑固就會撐不住了,到時候兩方再一和談,殷盟主收回詔令,就沒你什么事了?!?/p>

聽了馮未歇的話,岳五鹿也沒有半分轉(zhuǎn)喜,還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馮未歇咳了一聲,心中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臉上不知為什么露出了羨慕的表情:“你就這么擔(dān)心葉成蹊?”

岳五鹿悶悶地回道:“葉成蹊他昨天不是受傷了嗎?”

馮未歇不以為意,蹺著二郎腿說道:“昨天是意外,估計是一時良心過不去,他只守不攻,還白白挨了殷盟主一掌,算是被人占了點便宜。后來斷水宮的侍衛(wèi)出去幫忙,傷了不少人,他就放開了,我聽說昨晚上他把人殺得哭爹喊娘,恨不得自己沒來過這里?!?/p>

岳五鹿總算稍微寬了寬心,又問:“那現(xiàn)在呢?”

馮未歇高枕無憂地喝了口茶:“聽說他們重整旗鼓,又調(diào)來了一批人來圍宮,就只能接著打唄?!?/p>

岳五鹿無端想起一路走來時,那些侍衛(wèi)看她的眼神,因為她,斷水宮成了戰(zhàn)場,換成誰都不會待見她的。馮未歇置身事外,倒是對葉成蹊信心滿滿,可是她作為整個事件的禍因,總覺得像被一塊大石壓著,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敷衍著和馮未歇說了一會兒話,仍是由侍女引路,回到了葉成蹊的房間。途中她有提過要回蕭介的藥房那里,但侍女們面有難色,她也就作罷了。

看來葉成蹊這次是處處提防著她再次出逃。

之前岳五鹿心事重重,也沒有好好留意葉成蹊的房間,現(xiàn)在閑著無事,她才有空好好打量一番。他的房間甚是闊朗,迎門靠墻的是一張兩米長的椅塌,中間放著茶幾,幾上茶具一應(yīng)俱全。東邊設(shè)著臥榻,用巨幅的水墨煙雨圖屏風(fēng)隔斷,西墻上立著一整面的書架,琳瑯滿目地放滿了各色書籍。岳五鹿一一看過去,竟都是各家兵書。她一時好奇,便抽出一本,看了起來。

這一日就這樣混了過去。葉成蹊就像他說的那樣,暫時不會回來。第二日,岳五鹿看書入了迷,侍女幾次來添茶送水她都沒發(fā)現(xiàn),看看歇歇,不期然才發(fā)現(xiàn)又是華燈初上。

岳五鹿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走去窗邊,將半闔的窗整個都打開,清涼的夜風(fēng)習(xí)習(xí)而來,空氣里全是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肺。她腦子里都是兵書里的運籌帷幄,爾虞我詐,可眼前卻是一片靜謐祥和,反而生出不真實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里離宮門太遠了,無論她怎么極目遠眺,都感受不到一絲一縷此刻宮外的劍拔弩張。

她不是不擔(dān)心葉成蹊,馮未歇曾斷言說最多不過兩日,他們便會撐不住了,可是葉成蹊為何到現(xiàn)在都沒有出現(xiàn)?

庭院中忽然有窸窣的聲音傳來,隱約中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岳五鹿正思疑,忽然廊上出現(xiàn)了一個月白色華服的人,她像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看了又看,便驚訝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那人不急不緩地走到窗邊,隔窗對岳五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見到我有這么驚訝嗎?”

岳五鹿老實地點了點頭。

藥師云起一時無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岳五鹿,良久,才斟酌著說道:“我是來跟你道別的,家里有點事,我要提早離開上霄峰了。”

岳五鹿吃驚道:“你家難道不是在上霄峰?”

藥師云起嘆了口氣道:“當(dāng)然不是,本來還以為可以再逍遙個一年半載的,偏偏出了急事,家里人硬要我回去?!?/p>

岳五鹿雖然覺得奇怪,但和他并沒有熟悉到那種可以問對方家事的程度,便沉默不語。

藥師頓了頓,又道:“我看你這里比我還麻煩,我下山的時候才聽說有什么武林詔令,人人都想殺你。我剛進來的時候,宮門外到處是喊打喊殺的人,看來武林盟主的位置還挺能誘惑人的??上阄涔ΡM失,還真有點難辦,打算就一直躲在這里嗎?”

岳五鹿扯了扯嘴角,她現(xiàn)在被軟禁在這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藥師拍了一下腦門,眼睛忽然一亮,像是才想起來:“不如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岳五鹿傻了會兒眼,藥師卻是興致勃勃,不等她回答,又說道,“你要是去了我家,我保管外面的人一輩子都找不到你?!?/p>

岳五鹿忽然有點動搖,她現(xiàn)在既沒有自保的能力,又成了眾矢之的,呆在斷水宮,只會給葉成蹊帶來無盡的危險。

曾經(jīng)她和葉成蹊形同陌路的時候,他是眾人眼中的大俠,未來盟主的熱門人選??涩F(xiàn)在,他賠上整個斷水宮,與整個武林為敵。

他說這一次決不會棄她不顧,可是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也許她消失在江湖,去一個讓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強壓下心底微微的疼痛,說道:“如果他們真的能一輩子都找不到我,倒是個好去處?!?/p>

藥師自信滿滿:“決不會讓你失望的?!?/p>

岳五鹿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和自己頗有緣的房間,想想也沒有什么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便咬了咬牙,打開了雕花木門,邁了出去,離開竟然變得如此輕而易舉。

藥師早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愜意地說道:“斷水宮的人都忙著在門前抗敵,倒沒有幾個人來攔我們的路?!?/p>

才說完,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侍衛(wèi),拔劍攔在了面前,臉上雖有些驚恐,但還算鎮(zhèn)定,大聲問著:“什么人?”

藥師對著岳五鹿苦笑一聲:“才說完,就跑出個人來擋路?!?/p>

岳五鹿一臉擔(dān)心,連連問道:“怎么辦?”

藥師卻不慌不忙,忽然手一揚,一陣青煙從他的指尖騰出,那侍衛(wèi)聞著那煙霧,身形晃了晃,眼神便漸漸渙散起來,竟像是完全看不見藥師和岳五鹿了一樣,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藥師拍拍手,輕松得就像在撣手上的灰塵:“還好出門前多備了點東西?!?/p>

岳五鹿一臉懵懵懂懂,藥師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走,看她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口中似有幾分抱怨:“我早說過了,我有的不止是迷藥,你當(dāng)我上霄峰藥師的名頭是紙糊的??!”

岳五鹿干干賠笑了一聲,趕緊說一聲:“失敬!”

藥師這才滿意地揚起嘴角,他拉著岳五鹿,照原路返還,遠遠地看到蕭介在宮門口腳不沾地地施藥救人,不知為何輕蔑地笑了一聲,便轉(zhuǎn)身將岳五鹿一提,已帶著她越過宮墻,來到了墻外。

一墻之隔,卻是兩番景象。他們雖離得有些遠,但依然能看到一群人揮舞著刀劍洶涌而來,馬上有另一群人迎面打擊進攻的人,不讓進攻的人靠近宮門。那一道道進攻的人浪,總在到達某一個點時,便像是忽然觸了礁,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翻倒,彈開,直如驚濤拍岸一樣摔碎在地上,血肉橫飛,傷亡枕藉。但很快,又另起一群人重復(fù)之前的進攻,一次新的激戰(zhàn)再次開始。

除了交戰(zhàn)的中心,四周一片黑沉沉的寂靜。岳五鹿手腳一片冰冷,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被凍在了那里。雖然她看不真切,但她知道葉成蹊就在那片刀光劍影之中,他在殊死相搏,他說要對他有點信心,他會解決所有問題,他說這一次決不放開。

忽然她眼中滴下淚來,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眼淚??稍谶@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又變回了從前那個被葉成蹊處處保護著的小女孩。

藥師拉了一下岳五鹿,黑暗中他并未看得真切,只說道:“快點走吧?!?/p>

岳五鹿條件反射一般地跟在藥師后面,她的腳仿佛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丟在了之前那個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藥師忽然停了下來,岳五鹿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迎頭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藥師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忍不住嘆息起來:“你舍不得了?”

岳五鹿呆呆愣愣地抬頭看著藥師,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山月剛剛出了林梢,晦暗不明地照下來,藥師皺了一下眉,離得這么近,他才看清楚岳五鹿臉上的淚痕,在月光中泛著不真實的柔光。他有些泄氣地說道:“看來你并不是很想一輩子都不讓人找到你?!?/p>

岳五鹿腦子里仿佛灌滿糨糊,但是心底的疼痛卻少了一點,她升騰起一種奢望來,像是有一只手不停地在撥弄腦子里那團自欺欺人的糨糊,迷霧退去,慢慢露出了一個人的影子,那是葉成蹊。在隱秘的最深處,被她的恐懼、怯懦、驚惶層層掩蓋的,只有他,葉成蹊。她怎能還對他視而不見,她要穿過刀光劍影,千山萬水,去到他的身邊。

岳五鹿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仿佛這一刻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一瞬,她唇角微微翹了起來,一個淺淺的笑靨浮了出來,眼神澄澈清亮得像一汪湖水,她那樣肯定地說道:“我要回去?!?/p>

藥師失神了一瞬,臉上的神色有一絲落寞,他遠目看了看走來的這一路,嘆息道:“送佛送到西,還是我送你回去吧?!?/p>

岳五鹿點了點頭,她竟這樣迫不及待,第一次有了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回去的心情,她的心怦怦跳著,臉上熱熱發(fā)著燙,有一種眩暈的興奮。

可是等他們重新走回到宮門前,卻發(fā)現(xiàn)之前亂哄哄的打斗聲都停止了,連大隊的人馬都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只有殘損的刀劍無人問津。

岳五鹿狐疑地和藥師對看了一眼,心想著難道真的如馮未歇說的那樣,他們撐不住了,打算講和?如果殷盟主收回詔令,她不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女,那她和葉成蹊就不再是正邪不兩立!

她簡直不能描述自己心中的欣喜。

藥師卻有些躑躅,他看著岳五鹿,淡淡說道:“這次是真的要道別了。”想了想,他伸手扯下腰間的那個雙魚玉佩,遞到岳五鹿手上,“這個你留著,日后也許會幫到你?!?/p>

岳五鹿吃了一驚,她微微低頭,瞟見那玉佩的一角刻著一個行云流水的“樓”字,她想起藥師曾告訴她,他叫云起,想必這樓字便是他的姓氏。在上霄峰的時候,她便隱約覺得這藥師身份不凡,而這樣一枚通體溫潤的玉佩,必定不是尋常之物。

她想了想,將玉佩還了回去:“這個我不能要?!?/p>

藥師嘴角帶著一抹自嘲的笑意:“岳五鹿,你倒是不給自己留一點后路?!?/p>

岳五鹿回他一個笑,并沒再多說什么。

藥師默然地將玉佩收了回去,那動作依然是瀟灑的。他最后看了一眼岳五鹿,勾唇一笑:“那就再見了?!币膊坏仍牢迓沟姆磻?yīng),忽然將她的身子一托,右掌抵在她的后背上,向前一送,岳五鹿的身子便輕飄飄地越過了宮墻。

第十一章

三天兩夜的浴血奮戰(zhàn),讓殷寒崖?lián)p失慘重,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葉成蹊的實力,接受了葉成蹊的停戰(zhàn)協(xié)議。

殷寒崖暫時收回詔令,而葉成蹊要在一個月內(nèi)找出岳畫心,給所有武林同道一個交代,屆時孰是孰非,恩怨黑白,一個月后再定奪。他闔宮之力,爭取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已經(jīng)足夠。他和殷寒崖達成協(xié)議后,殷寒崖便帶人撤出了斷水宮,他們臨時在山下搭建了住所,今晚估計還會在那里休整。

葉成蹊安排完宮中事務(wù),便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間。想到岳五鹿會在房里等著他,他的腳步不禁又快了幾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會不見了。大戰(zhàn)后的疲倦仿佛轟然而至,他佇立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說不出的蕭索。

她終究對他沒有信心……

這樣想著,仿佛天地之間都變成了一片死寂,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忽然那雕花門上,被輕輕地一扣,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五聲。

猶帶著稚氣的少女輕音穿越悠長遙迢的歲月在耳邊響起:“如果你聽到連著五下的敲門聲,那就是我來找你!”

葉成蹊心怦地一跳,大手一揮,沉重的雕花木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岳五鹿就站在門外,看起來有一絲窘促,白皙的臉上泛著紅暈。她動了動嘴唇正想說點什么,忽然就變成了一聲輕呼,人已經(jīng)旋轉(zhuǎn)著被攬進了屋里,大門砰地一聲在身后關(guān)上,她整個身子被牢牢地鎖在一對臂彎里,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縈繞過來,葉成蹊幽黑的眼眸已近在咫尺。

雕花木門上卻又傳來叩門聲,有侍衛(wèi)嚴謹?shù)穆曇魝鱽恚骸皩m主,屬下剛才發(fā)現(xiàn)一個刺客,似乎是朝您這邊跑來,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岳五鹿臉上的窘迫更甚,正想解釋,葉成蹊已沉聲回道:“刺客已經(jīng)被我抓住了。”

門外的侍衛(wèi)愣了一下,又問:“要不要屬下帶下去嚴加拷問?”

葉成蹊灼灼的眼神鎖住岳五鹿,沉穩(wěn)的聲音里有一絲晦暗不明的東西:“不用了,我親自問?!?/p>

門外的侍衛(wèi)沉默了片刻,猶豫不決地回了一聲“是”便退下了。

岳五鹿的臉早已漲得通紅,他們靠得這么近,姿勢曖昧到了極點。葉成蹊卻又向她靠近了幾分,她本能地伸手抵在葉成蹊的胸前,感覺到他的心那樣有力地撲通撲通跳著,她仿佛燙手般縮了一下。

她聽到葉成蹊帶著威脅的口氣,低啞地說道:“我說過的,你要敢再逃跑,我對你的懲罰就不止這些了。”最后的字音已輕不可聞,只有溫?zé)岬臍庀⒎鬟^她耳邊的鬢發(fā)。

岳五鹿的臉燒得更紅,她不敢去看葉成蹊,只是低垂著眼簾,出乎意料的溫順,只聽她下了決心一般說道:“葉成蹊,我不再害怕了,我也不再逃跑了,我自己回來了,你還要懲罰我嗎?”

葉成蹊有一種恍若夢境般的不真實感,岳五鹿去而復(fù)返,他失而復(fù)得,她溫軟的身子就在他的懷里,竟沒有一絲掙扎,他下意識地用手臂緊緊箍著她,仿佛唯有這樣才能確信她是真的在這里。

岳五鹿終于抬起頭看他,小鹿一樣的眼睛里仿佛溢著笑意,有一種心滿意足,繾綣羨愛,不再是無盡的惶恐不安,就像從前回到了現(xiàn)在,一切變得豁然開朗。

欣喜若狂的喜悅瞬間盈滿了葉成蹊的整個心胸,從心底滿溢出來,最后定在他的臉上,連眉宇間都像是藏了笑。他端詳著岳五鹿半晌,忽然將她攔腰一挽,低低地吐了一句:“要!”便不由分說地吻了下去。

他渴望已久,忘情地吻著,唇齒間只有她醉人的芳甜。岳五鹿閉上眼,軟軟地抵在他的懷里,呼吸在意亂情迷中漸漸變得紊亂,手上情不自禁地拽緊了他的衣襟,整個人暈暈乎乎的,恍惚間自己成了波浪中的一葉小舟,只隨著葉成蹊炙熱的氣息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今夜的雕花木門特別受累,篤篤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門外的侍衛(wèi)等了半刻,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又不死心地敲了幾下。終于,門內(nèi)有了回應(yīng)。

“什么事?”

侍衛(wèi)猶疑了一下,隱隱覺得今日主子的聲音有點沙啞,又似乎帶著一絲怒氣,他搖了搖頭,想著也許是因為他太過疲憊了,便仍是回道:“有訪客到?!?/p>

葉成蹊想也不想,說道:“不見!”眼睛卻一刻都沒有離開岳五鹿,看著她粉頸凝白如脂,忍不住又親了上去。岳五鹿臉頰滾燙,她伏在葉成蹊的肩上微微喘著氣,聽到他這樣說,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便輕輕推了他一下。

門外的侍衛(wèi)很是為難,硬著頭皮說道:“說是您的一位故人,有非常要緊的事,一定要見一面。”

岳五鹿好不容易才仰起臉,看到葉成蹊皺著眉,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他一向沉穩(wěn),難得露出這樣任性的神色,讓人不禁想起他少年時的樣子。岳五鹿不由得抿嘴笑了笑,柔聲說道:“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她這樣的溫言軟語,巧笑倩兮,直把葉成蹊的心都化了,最后他低頭在她的發(fā)上印了一個吻,才依依不舍地松開她。

門外的侍衛(wèi)等了半天,正準備放棄離開,眼前的雕花大門卻咿呀一聲忽然打開了,見到葉成蹊不聲不響地跨步走了出來,但看他臉上的神色竟是一片滿面春風(fēng)。侍衛(wèi)忍不住奇怪地暗忖,今晚的葉成蹊,也太過于反常了。

暮色四合,殷茵看見父親殷寒崖帶著受傷慘重的大隊人馬回到山下安營,她迎上去,見父親一臉肅穆,眼中有難掩的憤懣,就料到自己的父親沒能為自己報仇。

她怕自己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只好轉(zhuǎn)身跑得遠遠的,四下里無人,她揚起自己的金絲軟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路旁的矮灌木上,灌木上的荊棘仿佛也扎到了她的心頭,就像她所受的恥辱,必須拔除。她抽打得那樣用力,直到眼前的灌木面目全非,直到自己變得筋疲力盡,才悻悻地停了手。

喘息的時候,她忽然看到有一隊人馬正朝斷水宮而去。那隊人馬前后簇擁著中間的一臺轎子,雖是鄉(xiāng)野村夫的打扮,但走起山路來,如履平地,健步如飛,一看便知個個都是絕頂高手。

殷茵覺得奇怪,腳上一動,便遠遠地跟了過去。

那隊人馬在斷水宮前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從轎子里下來一個婦人,左右兩邊便有侍女上前攙扶,那婦人雖穿著家常的蜜藕色對襟長衫,頭上也只簪著兩樣素凈珠翠,隱隱中卻流露出一種端莊貴氣。也不知她對宮門口的侍衛(wèi)說了些什么,那守門的侍衛(wèi)便一臉恭敬地放她入內(nèi),而隨她進去的不過是四五個隨從,其他的都留在了宮門外。

殷茵越發(fā)覺得奇怪,她心中一動,便從一旁隱了過去。她對斷水宮也算熟門熟路,小的時候貪玩,經(jīng)常央求葉成蹊帶她出宮去昆吾山上玩,她又不喜被人盯著,便也學(xué)狡兔三窟,在斷水宮的宮墻上偷偷掘出幾個洞供自己出入。此時,她摸黑又鉆了一次洞,她一向知道葉成蹊只在議事廳里見客,便抄了近路,先躲進了議事廳的書架后面。

等了片刻,果然有侍從將那婦人引進了議事廳,奉了茶,便告退去尋葉成蹊。她本以為葉成蹊會很快就來,沒想到愣是等了小半個時辰,葉成蹊才姍姍來遲。

她小心翼翼地掩在書架后面,雖看不到人,但能聽得一清二楚。她聽見那婦人屏退了跟著她的侍女隨從,廳里一時寂靜無聲,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聲。這樣的靜,讓她緊張起來,仿佛是一瞬間又仿佛很久遠,她聽到葉成蹊沉沉地叫了一聲:“母親?!彼泽@得用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才忍住差點驚呼出來的聲音。

葉成蹊站在廳下,他不是不意外,但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從容不驚的。眼前的這個婦人,自懂事以來他也只見過一次。那還是師父在時,攜了他去梅鶴逸館,在那里見她。師父從未隱瞞過他的身世,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里。但印象中,他養(yǎng)在父母膝下時,并不快樂,總有無盡的規(guī)矩拘著他,父母對他也只有嚴厲的要求,每天都是晨昏定省,讀書寫字,稍微沒做好就是責(zé)罵打罰。唯一對他好的就是他的乳母,總會在無人的時候摟摟他,讓他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么孤獨。所以后來父母將他送到師父處時,他雖年紀很小,卻反而是開心的。

山上的生活,忽然間變得自由而廣闊,師父對他,是亦師亦父亦友。在斷水宮的日子,他甚至很少想自己的生身父母,沒過多久父親過世,因為一些原因,他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但他也只是略微遺憾了一下。再后來,便是師父帶著他去梅鶴逸館,和自己的母親分外見外地碰了一面,他也未曾特別放在心中,更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母親會尋到斷水宮來。

這么多年,時間好像在他的母親身上未起一點作用,她像是一點也沒有變老,還是那么的美。她那樣雍容大方地站在廳里,叫了聲:“蹊兒……”聲音里只有她那個身份的克制和端莊,她向葉成蹊走近幾步,像是才發(fā)現(xiàn)葉成蹊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只得微微仰起臉,說道,“請你救救岳五鹿!”

“什么?”葉成蹊下意識地反問。

他的母親微微皺起了眉,解釋道:“岳五鹿,岳畫心的徒弟。我聽聞江湖上傳言殺岳五鹿者可得盟主之位,你身在斷水宮難道不知道這件事?”

葉成蹊仍是茫然,想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何會忽然關(guān)心江湖上的事,竟還是岳五鹿的事?

母親看他這個樣子,嘆了口氣,才說道:“當(dāng)年送你來這里的時候還太小,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離開沒多久,我便又給你添了一個妹妹,可誰知在她滿月那晚,岳畫心趁著府里擺宴竟將你妹妹偷走了。你可能也聽葉師父說過一些我們當(dāng)年的恩怨,岳畫心她那樣恨我,所以才報復(fù)般地偷了你妹妹。可是那時候偏偏又遇上更朝,我也是自身難保,救你妹妹的事就耽擱了。等我能空出手來尋你妹妹的時候,又總找不到岳畫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把你妹妹藏哪兒去了,可憐你父親到死都沒再見你妹妹一面。”她說得哀婉凄切,從來是威嚴端莊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尋常母親憂愁的樣子,“不久前我終于得知,岳畫心竟一直將你妹妹養(yǎng)在身邊,她就是岳五鹿,也不知道這些年你妹妹是怎么過來的,到底做了什么竟結(jié)下這樣的仇恨……”

葉成蹊的臉上一片慘白,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很遠的地方花了很長的時間回來似的,母親說的那些話他每個字都能聽得懂,可是他卻什么都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母親停了停,滿是期待地看著他:“江湖上的事我不便插手,所以我才來找你,你身為哥哥,一定要護她周全。”

葉成蹊像是被那一聲哥哥嚇到了,只堅決地說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我的……”可“妹妹”兩個字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葉成蹊想起縱使郁郁寡歡也仍隱忍不語的師父,原來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說清楚的,自己那樣的痛徹心扉,怎么忍心眼前的人同他一樣也去受一遭。

唯有什么都不說。

他低下頭,只說:“我這幾日都會很忙,可能會沒空來見你。”

岳五鹿通情達理:“沒關(guān)系,我自己會找事情打發(fā)時間的?!?/p>

葉成蹊又道:“殷盟主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找出師叔岳畫心,這一個月你是安全的。你呆在斷水宮里也是浪費時間,不如我命人送你下山先去尋沈約,我晚幾天再與你會合?”

岳五鹿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他說過的,要對他有點信心,所以她決定相信他會解決好所有的問題。她欣然地點頭答應(yīng)道:“那我明天去馮未歇和蕭先生那道個別,就出發(fā)吧?!?/p>

第二日,岳五鹿先去藥房和蕭介辭行,卻聽說蕭介有事出宮了,便又轉(zhuǎn)去馮未歇的房里,和他道別。

馮未歇聽了,抱怨道:“怎么這么急著離開斷水宮?”

岳五鹿笑笑:“當(dāng)然有急事啊?!?/p>

馮未歇這才移了尊駕,仍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道:“那我送送你?!?/p>

岳五鹿也隨他,兩人說說笑笑地向?qū)m門口走去。

葉成蹊點了一隊人馬,已經(jīng)候在宮外。他孑然地站在一旁,一夜之間眉宇間便像是添了幾道立紋,眼中布滿血絲,說不出的深沉疲憊。

岳五鹿遠遠地看著他,隱隱有一種不安縈繞心頭。

葉成蹊看見她了,便沖她微微一笑,招了手,讓她走近一點。

岳五鹿打起精神,走向他,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木漆盒子,正是藥師給她的那盒迷藥。

葉成蹊將盒子放到岳五鹿的手上:“這東西還你,你收好了?!鳖D了頓,還是不放心,“這幾日我不在你身邊,萬事小心?!?/p>

離別在即,岳五鹿也不免有幾分小兒女心態(tài),生出很多的不舍來,但想著不過分開幾日,總不好弄出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便笑融融地說道:“放心吧,我等著你來找我?!?/p>

葉成蹊點了點頭。

馮未歇卻覺得牙酸,取笑道:“岳五鹿,你就不等我來找你嗎?”

岳五鹿臉皮薄,被這么搶白,臉上飛紅,低低地和葉成蹊說了聲:“我走了?!被仡^不忘送給馮未歇一個大大的白眼。

馮未歇滿不在乎,他正準備揮手送別岳五鹿,卻忽然一愣,手便尷尬地停在了半空。

岳五鹿覺得奇怪,轉(zhuǎn)過身去瞧,卻見是殷茵正拾級而來,身后人多勢眾地跟著一群人。但殷茵步履輕盈,走得極快,待看到葉成蹊,便燦然一笑,飛奔著跑過來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葉成蹊僵硬地站在那里,卻沒有拒絕。

殷茵與他挨得極近,云嬌雨怯地說道:“想不到你真的直接和我父親提親了,父親已經(jīng)應(yīng)允了,趁著叔叔伯伯們都在,他讓我們干脆擇日在斷水宮行禮成親,反正我也不是注重繁文縟節(jié)的人……”

岳五鹿只覺得轟然一聲,眼前的一切虛浮得那么不真切,她的雙臂惴惴地垂在兩側(cè),手心濕濡濡的一片,只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馮未歇卻已沉不住氣:“什么成親?誰和誰成親?”

殷茵瞪了他一眼:“當(dāng)然是我和成蹊哥哥成親啊?!彼秩ネ屏送迫~成蹊,斜斜地睨著他,“你說是不是???”

岳五鹿緊緊抿著嘴,連呼吸也忘記了,只是將目光鎖著葉成蹊,等他的一個宣判。

葉成蹊的視線對上岳五鹿,她漆色的眼眸猶如初冬的湖面,蒙上了一層薄冰。她那樣艱難才對他敞開心扉,可是他不得不親手毀滅。驟然迸發(fā)的痛楚幾乎令他無法呼吸,喉嚨口一陣陣發(fā)酸,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回答殷茵,他聽見自己那樣殘忍地說出:“是的?!?/p>

岳五鹿忽然覺得自己又陷在了噩夢中,整個人像在不停下墜,墜向一個沒有底的深淵,她費力地去想,拼命地去想,葉成蹊他不會的,不會是這樣的。

恍惚間,她聽到馮未歇的質(zhì)問:“葉成蹊,你真的要和這個女人結(jié)婚?那岳五鹿呢?”

殷茵從容不迫地笑了笑,她環(huán)顧四周,高聲說道:“今天趁大家都在,我要澄清一件事?!?/p>

不知何時,殷寒崖和一眾武林人士已走到他們面前,聽到殷茵這樣說,便都凝神靜氣地站定,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殷茵道:“這段時間,大家一定在奇怪葉成蹊為何會不顧父親的詔令,去救懸翦宮的岳五鹿。他這樣做,只是因為他師父的臨終所托,要他在危難關(guān)頭救一次懸翦宮。而葉成蹊他一向重諾,更何況是對自己師父的承諾,所以他就算會被世人誤解也義無反顧。如今他已兌現(xiàn)承諾,從此后他和懸翦宮再無瓜葛。各位叔伯們,我希望你們能理解他這一次,他馬上就要和我成親了,如果你們能不計前嫌,不妨就留下來喝一杯我們的喜酒。”

四周短暫的岑靜。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為一諾肝腦涂地,竟是這樣簡簡單單就讓人心悅誠服,眾人一片叫好,紛紛答應(yīng)一定會留下來,又忙不迭地去恭喜殷寒崖。

殷寒崖自然要出面,他對眾人拱了拱手,擺出威嚴對葉成蹊說道:“若不是知道還有這一層緣由,我斷然是不會答應(yīng)你的求親。前情過往,在此一筆勾銷,希望日后你們這對小夫妻能相扶相持,白首偕老。”

殷茵羞紅了臉,一反之前的大義凜然,一雙眼睛含羞帶怯地看向葉成蹊。

葉成蹊沒有回應(yīng),他只是站在那里,臉上似籠罩著一層白茫茫的霧,薄涼而疏離。

岳五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到聽完那句白首偕老的,仿佛一切都成了一個笑話,她忽然像不認識葉成蹊了,那些情深意重的話竟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一個臨終托付?岳五鹿雪白的牙齒咬在殷紅的唇上,幾乎咬出血來:“你說這幾天會很忙,原來是忙著和別人成親?”

葉成蹊全身震了一下,瀕臨絕望般看著她,死一樣地沉默著,沒有半句否定的話。

到了這一刻,岳五鹿反而鎮(zhèn)定下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竟還能笑出來,只是那個笑輕淺得幾乎快掛不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恭喜你,葉成蹊??上业米吡?,不能留下來喝你這杯喜酒?!?/p>

馮未歇聞言也沖出來,意氣地說道:“岳五鹿,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竟是眾人齊聲反對。

殷寒崖已朗聲道:“馮未歇,你不能和岳五鹿一起走,她要走就一個人走。”

馮未歇不服道:“我要走,你們管得著嗎?”

殷寒崖堅持道:“我看在葉成蹊的份上,才答應(yīng)留她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誰殺了她,誰依然可以當(dāng)下一任盟主。你現(xiàn)在和她一起走,誰知道你會做什么,安的又是什么居心?為了公平起見,岳五鹿今天必須一個人離開?!?/p>

馮未歇氣結(jié):“我能安什么居心?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殷寒崖冷笑:“如果你要證明自己沒有別心,就別摻和,讓她一個人走。”

岳五鹿只覺得耳邊的一切都是鬧哄哄的,只有她的心里無聲無息,就像葉成蹊的沉默。這一次她真的認命了,每次在她心有希望的時候直接把她按到谷底,是她永恒的宿命。她被一層一層剝離,碎骨焚心,終于一無所有,只能踽踽獨行。

馮未歇追了她幾步,馬上就有人橫加一步,擋住了他,他再怎樣不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只垂頭喪氣地問道:“岳五鹿,你怎么辦?”

怎么辦?

一雙雙睖睜的眼睛看著她,像一群饑餓的禿鷲,只等著她一個閃失,便可以一哄而下,飲血噬肉,再拿她的命換那個令人垂涎的權(quán)勢之位。

可是她,岳五鹿,仍努力笑著去回答他:“我當(dāng)然是活下去?!?/p>

馮未歇像是受了極大的震動,整個人呆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岳五鹿一步步走遠。

春日的陽光暖融融地傾瀉下來,被曬得久了,也有一種燥熱的感覺,殷茵咳了一聲,儼然當(dāng)家主母一般招呼道:“各位叔伯,別在這里站著了,先去宮里喝杯茶吧?!?/p>

那守宮的侍衛(wèi)悄悄地將目光移向葉成蹊,見他雖滿面寒霜,但也沒有不允的意思,只好都擺出待客的態(tài)度,將一眾人請了進去。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殷茵臉上堆著的笑,像是被無形的手一把抹去,忽然之間消失殆盡,她冷冷說道:“葉成蹊,別作出這樣一副舍不得的樣子來,這場戲別給我演砸了?!?/p>

葉成蹊只覺得從心底生出徹骨的寒來,一雙眼睛盯著殷茵,似乎要在她的身上剜出兩個洞。殷茵瑟縮了一下,言語上卻不肯認輸:“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我今天做的這些就是要讓她對你徹底死了這條心。怎么,后悔了?我現(xiàn)在把她追回來,告訴她真相還來得及!”

葉成蹊的瞳孔急速地收縮了一下,他瞪著殷茵,眼睛里發(fā)出可怕的光。有那么一瞬,殷茵以為他會殺了自己,但最后他只是握緊了拳頭,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不過數(shù)日,斷水宮已改頭換面,宮門上紅燈朗掛,照如白晝,宮里面鼓樂縈繞,花影繽紛,處處張燈結(jié)彩,人聲喧鬧。

不多時,一頂大轎從山腳下緩緩而來,十二對彩燈在前引路,一路喜樂相隨,自是熱鬧非凡。早有人在宮門口布置了鼓樂相迎,等著接新人。

葉成蹊坐在自己房間的椅塌上,卻仍是穿著平常的白色袍子。

馮未歇站在一旁,臉上滿是譏諷:“你不去拜堂成親,找我做什么?”

葉成蹊全然不在意,只沉聲說道:“等一下你帶一隊人馬下山去尋岳五鹿,今晚他們定然無心防著你?!?/p>

馮未歇不由得奇怪地打量了葉成蹊一番,思來想去仍是氣憤,便沒好氣地說道:“這會兒你裝什么好心,早干嗎去了!”

葉成蹊也不反駁,那神情竟是說不出的孤冷,只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還想找岳畫心,你只要找到岳五鹿,我便把岳畫心送到你手上?!彼恢涝谙胄┦裁矗D了頓,又說,“我現(xiàn)在也只能信你一個,如果你找到她,別回斷水宮,去京城找我?!?/p>

馮未歇覺得莫名其妙:“京城那么大,我上哪兒找你?”

葉成蹊像很是疲憊,撐著手肘,扶額說道:“京城那么大,可是你找我卻會很容易?!?/p>

馮未歇仍是不解,看葉成蹊高深莫測的樣子,也懶得再問,他早就不想呆在斷水宮,礙于外面的那群人盯得緊,不得已才留下來?,F(xiàn)在既然葉成蹊要求他離開,正求之不得。他拱一拱手,便告了辭。葉成蹊將能調(diào)用的宮中侍衛(wèi)都派給了馮未歇,一群人趁著夜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葉成蹊終于站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涼涼的山月才露出山頭,在如紅龍的彩燈映襯下,顯得晦暗不明。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無,只是抬步走了出去。

宮門口,忽然有鼓樂吹打,新人已到。儐相請了新人出轎,一路引去行禮的地方。那地方是新辟出的一個三進門的內(nèi)廳,殷寒崖坐在首席,正和一幫賓客把酒言歡,隨著鼓樂聲越來越近,臉上便藏不住的喜笑顏開,一面招了人問道:“新郎官呢?還不出來接人。”

被問的人茫然地搖了搖頭,殷寒崖下巴一揚,厲色道:“還不快去找!”

那人唯唯諾諾,三步并作兩步向門口跑去,卻迎面撞上了葉成蹊,他正高興,卻在看到葉成蹊的衣服后,臉色僵住了。

廳里的賓客一時面面相覷,只見葉成蹊一身素白袍子,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喜色。殷寒崖再沉得住氣也不禁動怒,叱問道:“葉成蹊,你這是做什么?”

葉成蹊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看時辰差不多了?!?/p>

殷寒崖只當(dāng)他是說行禮的時辰,見他這個樣子,已是勃然大怒,反問道:“你就準備這副樣子行禮?雖然江湖兒女,不重繁文縟節(jié),你也太過分了!”

在座的賓客都是殷寒崖的故交,更是紛紛跳出來,指責(zé)葉成蹊。

殷茵一身紅嫁衣,盛妝艷飾,又因蒙著蓋頭,正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待跨進廳內(nèi),只覺得氣氛不對,她垂首透過蓋頭向外面看去,不期然在眾賓客中見到了半截清風(fēng)素錦的袍子。她知道葉成蹊一向愛穿這樣的衣服,心頭便一陣沒來由的發(fā)怵。只是還沒有時間讓她想更多,忽然間,就聽得林中飛鳥桀桀而逃,如雷轟頂?shù)鸟R蹄聲響徹天地。

不一會兒,有整齊劃一的鐵甲撞擊聲伴隨著隆隆腳步聲,如水一樣漫進了斷水宮,黑壓壓一片,將斷水宮堵得水泄不通。隨著一聲令下,列隊中空出一條筆直的通道來,一人穿著一身黑漆瀕水山泉甲,排眾而來,他似慣常于戎馬倥傯,臉上帶著肅殺莊嚴之氣。

殷寒崖雖身居草莽,但也知道他們定是官家之人,便匆匆整了整衣袖,帶著眾人誠惶誠恐地迎了上去。

來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葉成蹊面前,聲如洪鐘地問道:“閣下可是葉成蹊?”

葉成蹊似乎早有準備,有禮有節(jié)地點了點頭。

那人便正色道:“在下殿前司控鶴左廂都指揮使顧全義,奉圣命帶閣下回宮,煩請閣下與我速速啟程?!彼穆曇舯揪秃榱粒偌由险f得一板一眼,大廳里里外外的人聽得一清二楚,一下子都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唬得驚愕失色,但因為不知道里面的緣由,全都大氣不敢出地站在一旁,只拿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葉成蹊。

葉成蹊卻很是淡定,他對那人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道:“那就走吧?!?/p>

殷茵聽到這份上,終于忍耐不住,一把扯下了紅蓋頭,惶然地叫道:“等一下!”此刻她的盛妝越發(fā)襯出她的凄涼,眾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將目光求助般地投向父親殷寒崖。

殷寒崖這才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向顧全義抱拳道:“都指揮使大人請留步,今日是小女和葉成蹊的大婚之日,可否通融一下,等禮成之后再走?”

顧全義一愣,旋即哈哈一笑:“看來我來得真夠及時,還好你們沒成禮?!彼聪蛞蠛?,不無可惜地繼續(xù)說道,“葉成蹊他身份特殊,你們就別想著繼續(xù)和他成這門親事了,現(xiàn)在這樣最好,大家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p>

殷寒崖臉色青白:“這怎么可以?”

顧全義忽然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地反問道:“怎么不可以?”

饒是殷寒崖這樣久經(jīng)江湖的,仍是心下一寒,可他不死心,攔在顧全義面前道:“婚姻之事,重在誠信,怎么可以半途而廢,望都指揮使大人成全!”

顧全義玩味地笑了笑:“我倒是想成全,可惜王命不肯。你道我?guī)н@么多禁軍來是為了擺派頭嗎?今晚葉成蹊若不跟我走,斷水宮馬上就會成為你們的葬身之所。到時候喜事變成喪事,那我就太過意不去了。”

像是為了印證顧全義的話一樣,只聽得“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廳外的禁軍忽然間都亮出了腰間的佩劍,而在更遠處的禁軍已經(jīng)拉弦搭箭,只等顧全義的一個手勢,便可以萬箭齊發(fā)。

廳內(nèi)的眾人哪見過這樣的氣勢,紛紛上前去拉開殷寒崖。

顧全義又閑閑地加上一句:“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句,否則唯你們是問。”

殷茵看向葉成蹊,她將紅蓋頭捏在手上,指尖穿透布料,深深剜進肉里,一雙眼睛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也只能咬牙切齒地說道:“葉成蹊,你故意的!”

葉成蹊回頭看了一眼殷茵,眼中只有淡漠:“我說過的,你有更好的選擇?!?/p>

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又再給了她一次,帶著滿腔的憤怒、仇恨、恥辱,殷茵歇斯底里地喊道:“葉成蹊,我會讓你后悔的!一定會讓你后悔的!”

這樣的威脅,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樣,葉成蹊不痛不癢,他從一開始便沒有打算要和她成親,他早就準備好了后路,他就這樣全身而退,留下她成為別人恥笑的對象。殷茵忽然再也站立不住,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葉成蹊在殷茵的哭聲中,毫不猶豫地走了。有人給他牽了馬,他便騎馬,跟著浩浩蕩蕩的禁軍一路往京城而去。

第十二章

雖有禁軍引路,但也不是隨便就能入得官家宮門。顧全義先帶著葉成蹊去謁見了開封府尹趙匡義,在內(nèi)堂等候的時候,葉成蹊見到了蕭介。

在這樣陌生的地方見到葉成蹊,蕭介不免唏噓說道:“葉成蹊啊葉成蹊,你真是……”到底還是不想雪上加霜,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以后再有這種事,別把時間卡這么死,真要把我跑斷腿了?!?/p>

葉成蹊歉意地笑了笑,只說:“這一路,辛苦你了。”

蕭介心有余悸,他想起那晚葉成蹊后半夜忽然來找他,他從沒見過葉成蹊那樣心灰意冷的樣子,讓他一度懷疑他是否遭遇了什么滅頂之災(zāi)。

但是葉成蹊什么也不肯說,反而拿出一壘信件交給他,讓他想辦法交給開封府尹。

蕭介的父親曾為前朝太醫(yī)院院使,自柴宗訓(xùn)禪位趙匡胤后,太醫(yī)院漸漸被樓氏一門掌權(quán),父親身份尷尬,最后不得不告老還鄉(xiāng),舉家遷出東京城。離京前,他雖年紀尚輕,但因為經(jīng)常跟隨父親左右,便也時常入宮走動。當(dāng)年符彥卿符將軍眾多女兒中,兩個嫁給了世宗柴榮,一個嫁給了如今的開封府尹、當(dāng)今皇帝的親弟晉王趙匡義。符將軍的這三個女兒感情一向好,所以他在宮中當(dāng)值時,也常常見到趙匡義的這位夫人。當(dāng)年,他舉家離京時,因為輜重繁多,惹了盜賊的眼紅,險些被滅門,就是因為葉成蹊出手相救,他也因此和葉成蹊結(jié)成了知交。所以,葉成蹊對他的過往是知道一些的,這次開口要他將這些信件交給開封府尹,也不是過于為難人。

不過,自他認識葉成蹊以來,還是他第一次要求他動用以往的關(guān)系。如若不是事出緊急,他知道葉成蹊決不會提這樣的要求。

蕭介不禁有點擔(dān)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葉成蹊仍是消沉,眉宇間透著淡淡的哀涼。他搖了搖頭,回道:“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對你就越安全,你就說是為我送信的,其他一概不知,你只需讓他們?nèi)蘸髞頂嗨畬m找我。如果三日之內(nèi)來不了,便也不用再來了?!?/p>

葉成蹊這樣的不同尋常,蕭介有點被嚇著了,于是他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便連夜出發(fā)了。

但要見符家的這位小姐卻也不是易事,因為她一向體弱多病,便一直深居簡出。而蕭介自知離京多年,官場中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蕭家早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他去府門前求見,果然是吃了閉門羹。最后他沒辦法,求了當(dāng)年的玩伴,太尉府里的慕容逾小姐代為引薦,才見到了符家小姐。

符小姐看了書信后臉色大變,親自將他送去了開封府??墒沁@一耽擱,已過去了兩日,蕭介心急如焚,但也只能將葉成蹊的話原封不動地轉(zhuǎn)達。剩下的事,便是讓他留在開封府等待,這一等又是三日,今日才得見葉成蹊。

沒過多久,府尹大人單獨召見葉成蹊,一切公事公辦,將證明葉成蹊真實身份的文書信件一一查證,又讓葉成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樁樁件件,一件不漏地說清楚,最后府尹大人再親自去了平昌公主府與公主柴衡一一對質(zhì),終于有了十分的把握,才進宮去皇帝面前稟明。

次日,皇帝退朝后,在講武殿召見葉成蹊。

皇帝武將出身,大刀闊斧地坐在龍椅上,饒有興味地看著葉成蹊,問道:“你就是平昌公主流落在外的兒子?”雖是問句,卻已是十分肯定,他看著葉成蹊,神思好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當(dāng)年平昌公主是世宗最疼愛的幺女,朕那會兒剛剛執(zhí)掌禁軍,世宗委我去接平昌公主入京,沒想到她卻一心思慕江湖俠義之風(fēng),竟用自己的侍女李代桃僵,自己跑去了梅鶴逸館。后來平昌公主生下你,在你六歲那年將你托付給一個江湖人看養(yǎng),后來輾轉(zhuǎn)失了音訊,想不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你自己找回來了?!鳖D了頓,皇帝又說道,“你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葉成蹊本是垂首跪在那里,聽到這句話,便緩緩將頭抬了起來。龍椅上的皇帝一身錦繡黃袍,身材魁梧,一雙鷹眼如有萬鈞之力,仿佛能洞悉世間萬物。

皇帝贊許一般說道:“平昌公主的兒子,倒也是器宇不凡。當(dāng)年恭帝禪位與朕時,朕便允諾要善待柴氏后人,你既已回來,便晉封還王,賜府宅,入宗廟吧?!庇謧?cè)身對身邊的內(nèi)侍王繼恩道,“吩咐下去,讓禮部妥善打理?!?/p>

王繼恩忙不迭地點頭領(lǐng)命。

皇帝很是親厚的樣子:“你回來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禮部準備起來,總是需要些時日的,這段時間你便先暫住平昌公主府,正好盡一盡孝?!?/p>

見葉成蹊仍是挺直了身子地跪在堂下,王繼恩不免提醒道:“還不謝恩!”

皇帝笑了笑,倒不強求:“這些規(guī)矩,以后慢慢學(xué)吧?!?/p>

王繼恩趕緊垂首稱是。

皇帝揮了揮手,便有小黃門俯首舉著一個漆盤進來,那盤上放著一個白玉杯,杯中盛著金褐色的液體。

王繼恩說道:“這是官家賜的御酒,恭喜還王認祖歸宗?!?/p>

講武殿里寂靜無聲,卻仿佛有一種波濤暗涌。葉成蹊知道只有喝了這杯酒,才能真正擁有還王的身份,便舉杯一口飲下,再將空杯放回漆盤上。

小黃門無聲地退下了。

不一會兒,顧全義進來,仍是由他將葉成蹊帶出宮去。平昌公主家的馬車早已在宮門外等候,顧全義看著葉成蹊上了車,才返身復(fù)命。

葉成蹊喝了酒后,一直未覺出異樣,到了此刻,才忽然覺得身上似有什么東西在流動,猶如被凍結(jié)的江水遇上春風(fēng),春水方生,潺潺流動,一直蜿蜒流向了心里??肾畷r間卻有一種萬箭穿心的疼痛襲來,葉成蹊的手不由自主地扣在車廂上,青筋畢露。他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才不過挨了片刻,額頭上便布滿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那疼痛持續(xù)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慢慢退去,葉成蹊的內(nèi)衫已經(jīng)被冷汗完全浸濕,濡濡地貼在身上,一片冰涼。他重新調(diào)整了坐姿,閉目靠在車廂上。馬車走得又快又穩(wěn),車廂外的聲音一閃而過。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葉成蹊聽到車夫勒馬,他便起身下了馬車,一抬頭便見到十來個侍從站立兩側(cè),他們身后蹲著兩個巨大的石獅子,三面獸頭大門洞開,門上有一匾,書著“平昌公主府”五個大字。

又有人從府門內(nèi)出來,將葉成蹊引了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后又轉(zhuǎn)彎,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穿堂而過,便是三進門的大廳。廳外種著一株連翹,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香氣淡艷,滿枝金黃。平昌公主懶懶地靠在一個軟榻上,看著那株連翹,仿佛是不能承受那明亮的黃,微微瞇起了眼睛。

葉成蹊走到公主面前,喚了一聲:“母親?!?/p>

平昌公主這才抬起眼,看了一眼葉成蹊,似笑非笑:“你來了?!痹缬惺膛^來扶她,平昌公主便擺擺手,自己緩緩站了起來,一面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廳里只剩下平昌公主和葉成蹊。

平昌公主沒頭沒腦地問道:“春水生的滋味如何?”但她似乎并不需要葉成蹊的答案,嘆息了一聲,接著說道,“當(dāng)年我?guī)椭銕煾蛤_了他的師妹,所以他欠下這個人情,答應(yīng)幫我撫養(yǎng)你。這么多年,我明知道你就在斷水宮,卻一直對外謊稱失了你的音訊,沒接你回來,不就是為了讓你可以免受春水生之苦嗎?你自己不也是一直不想回來嗎?可為什么你現(xiàn)在又要回來?”

葉成蹊臉色蒼白,聲音卻十分平靜:“對不起,母親。我必須得回來?!?/p>

平昌公主不解,連聲質(zhì)問:“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要這個時候回來?你以為這榮華富貴是那么好受的嗎?我們不過是那人籠中的囚鳥,你何苦回來遭這份罪?再說你現(xiàn)在回來了,你妹妹怎么辦?”

葉成蹊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那疼痛是活生生的,就在眼皮底下,他忍了又忍,只言簡意賅地回道:“母親,我會處理好的?!?/p>

平昌公主見他這樣,便有些意興闌珊,疏離地說道:“我知道,你都這么大了,我這個做母親的現(xiàn)在再來管你也說不過去。官家那邊應(yīng)該很快就會有旨意,你想要活得不那么痛苦,就好好聽他的話。這幾日你就先在斜竹園住著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下人去做?!彼f完,便再也不看葉成蹊,只招了侍女過來,扶著她進了房間。

斜竹園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一應(yīng)俱全,穿堂里翠竹遮映,侍女仆從站了一地,葉成蹊一向不習(xí)慣被這么多人伺候著,便要他們都下去了,只留了一個侍從,吩咐他去將蕭介帶來這里。

蕭介再見到葉成蹊時,已是近黃昏。斜竹園里暮風(fēng)漸起,入竹萬竿斜,有一種瀟瀟之音。葉成蹊一身月白袍子,站下廊下,看著竹林出神,明明還是以前那個人,蕭介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想起當(dāng)年父親總是郁結(jié)不平,有一次喝醉了,說漏了嘴,他才知道樓氏家族在太醫(yī)院拔群而出,是因為他們向皇帝進獻了一種叫“春水生”的毒藥。那毒藥味似美酒,飲下后如春水方生,蔓延周身,最后匯聚于心,若無解藥壓制便會每月發(fā)作一次,發(fā)作時血貫瞳仁,身痛欲裂,狀如癲狂,生不如死?;实垭m然表面上善待柴氏后人,封王加爵,卻給每人賜了一杯春水生。這樣的機密卻被父親得知了,所以蕭家只能消失,離京路上遇上的那些盜賊,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殺人滅口。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家族因為春水生險些慘死,卻被葉成蹊所救,而如今葉成蹊倒成了那飲毒的人。

蕭介心中百感交集,最后也只能走到葉成蹊身邊,抓了他的手過來,搭了會兒脈,又無奈地放下,只煩躁地問道:“葉成蹊,我聽說你是在婚禮上被帶走的,你為何會和殷茵成親,又為何要我去泄露你的身份秘密?你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葉成蹊惘然地反問,像是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一樣,過了片刻,他又說道,“我不過是在奢望,我怕真的和殷茵成親了,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可能了?!?/p>

蕭介不懂:“難道還會有人逼你和殷茵成親不成?”

葉成蹊嘲諷地一笑:“你還真說對了。”

蕭介越發(fā)云里霧里:“你別開玩笑了,誰能逼得了你?”

葉成蹊沉默不語,只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痛楚縈繞著他。蕭介沒辦法,又問:“那你身上的毒怎么辦?你本來已經(jīng)逃脫了柴氏后人的噩運,卻偏偏又自己送上門來,當(dāng)年我父親和我說起過這毒,說是無人能解,難道你打算這一輩子都受制于人?”

“無人能解就無人能解吧。”葉成蹊懨然道,“我既然要利用這個身份去解除和殷茵的婚約,總要付出代價的。”

蕭介像才想起來:“對了,那岳五鹿呢?”

葉成蹊一震,連提到她的名字都能讓心底翻出痛來,他想起岳五鹿離去時的樣子,當(dāng)馮未歇問她怎么辦的時候,她說她當(dāng)然是活下去,可是她卻那般的絕望,連眼睛里的光都好像熄滅了。她怎么能承受他這樣騙她!她一個人又能去哪里?葉成蹊簡直不敢再想。這么多日來,他強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只顧好眼前的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撐下去。

蕭介這才有點明白過來,葉成蹊為什么會被逼得和殷茵成親,他的弱點只有岳五鹿??梢笠鸬降资窃趺从迷牢迓雇{葉成蹊的,他卻想不出頭緒來,而看樣子,葉成蹊并不想說出來。他只知道,葉成蹊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放棄斷水宮的一切,來到這個陌生而兇險的地方。蕭介不由得有幾分傷感:“罷了罷了,事到如今,我再問這些也只是徒增你煩惱。”

兩人便又沉默下來,良久,葉成蹊才說道:“我現(xiàn)在走不開,斷水宮那邊總要有所交代,剩下的那些小子倒還聽你的話,只得又麻煩你走一趟了,讓他們不用著急,就先留在斷水宮吧?!?/p>

蕭介道:“這倒沒什么,反倒是你,一個人在這里,朝堂不比江湖,怕你應(yīng)付不過來?!?/p>

葉成蹊反而笑了:“都到這份上了,還怕什么應(yīng)付不來?!?/p>

蕭介更憂心忡忡,他看葉成蹊雖然臉上在笑,但是眼睛里卻盛著哀涼,他一向熱衷治病救人,卻無法治人心病,只得重重地嘆了口氣。葉成蹊便仿佛沉溺在了這聲嘆息中,孤獨地佇立在那里,久久不動。

第二日一早,便有門吏匆匆進來報說:“宮中派了人來降旨。”平昌公主早有準備,領(lǐng)了葉成蹊,啟了大門,跪在廳里等著接旨。來人正是王繼恩,他乘馬而至,前后左右都是內(nèi)監(jiān)跟從,手捧著紫色官服,上壓著金腰魚袋,一并各類賞賜。

王繼恩到了檐前下馬,滿面笑容地走至平昌公主跟前,掏出詔書,宣讀旨意,正是昨日在講武殿所說的封葉成蹊為還王,賜府宅封蔭地等話。平昌公主和葉成蹊一起叩頭領(lǐng)旨,王繼恩親自過來扶起公主,又說了一番好聽的話,復(fù)又騎馬離去。

平昌公主恢復(fù)了淡淡的模樣,吩咐葉成蹊換上官服,隨她進宮謝恩。

于是,葉成蹊在京城便炙手可熱起來,絡(luò)繹不絕的人到公主府送禮道賀,平昌公主又要設(shè)宴還禮,葉成蹊只得一一去應(yīng)酬。

禮部那邊事情就更多,祭祀先祖,行晉封大禮,又挑選府宅,連連看了四五座,才定下和平昌公主府一街之隔的一座半新大宅。宅子定了又開始修葺整裝,全是沒完沒了的工程。忙了大半個月的光景,還王府終于塵埃落定,又要來一番宴請賓客,虛與委蛇。

等諸事完善,葉成蹊才上書表明想要供職殿前司控鶴軍,皇帝批復(fù)了同意,讓他行控鶴軍右?guī)贾笓]使之職,雖位在顧全義之下,但因為有王爺?shù)纳矸菰冢櫲x對他是客氣非常。

皇帝早年曾受命一手建立殿前司,所以對殿前軍尤為看重,入選者都是武藝超絕,特別是控鶴軍,幾乎都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他一生戎馬倥傯,打下了這個天下,如今身在皇宮,卻總覺得技癢。雖然南面的幾個小國都已經(jīng)收入囊中,但總有不大不小的叛亂或盜賊橫行,皇帝便經(jīng)常調(diào)遣控鶴軍直赴戰(zhàn)場,也算是滿足一下自己那蠢蠢欲動的心。

控鶴軍沒有派遣任務(wù)時,便為皇宮禁衛(wèi),隨殿前司其他諸班輪流戍衛(wèi)。

葉成蹊作為右?guī)贾笓]使倒不需要值班站崗,但也需要在治所里當(dāng)值,每日點卯,跟隨顧全義巡視。葉成蹊治理斷水宮時便很雷厲風(fēng)行,很多想法倒與顧全義英雄所見略同。顧全義待葉成蹊的態(tài)度就漸漸親善起來。無事的時候,兩人便會坐一起品茗閑聊。

一日,葉成蹊看似無意般問起:“不久前,我在梅鶴逸館聽聞控鶴軍曾去那里抓了一個人?”

顧全義吃了一驚:“你怎么會想起這事?”

葉成蹊真假摻半地回道:“那被抓的人本就與我相識,我只是好奇她是怎么犯到了你們?”

顧全義只悶頭喝茶,過了半天,才回:“這事我實在不能說?!?/p>

葉成蹊卻若無其事地笑道:“你這樣說,我就更好奇了?!?/p>

顧全義只當(dāng)他好奇心作祟,便沒忍住指點了他一句:“宮里的事,越好奇死得越快?!?/p>

葉成蹊笑笑,只胡亂應(yīng)了聲好,便又和顧全義說起別的。

下了值后,葉成蹊換了燕居服站在梨花樹下,窄袖的暗金繡花錦袍,竟仿佛有一種暗涌的王者之氣。

蕭介終于從斷水宮回來了,一并將他在斷水宮的家什全搬到了還王府,仍是讓葉成蹊辟了一個院子給他。

葉成蹊知道,讓蕭介作出這樣的決定不容易。回到京城,于蕭介而言,猶如重返俗世,他便再也難以像以前那樣只問藥理。

但蕭介鐵了心,賭氣一般地說道:“葉成蹊,我就不信解不了春水生的毒。”他這算是對樓家下了戰(zhàn)書,葉成蹊笑了笑:“蕭介,我等你的好消息?!彼緫?yīng)該是高興的,可是夕陽照到廊下,他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看起來很孤寂。

很快,葉成蹊迎來了春水生毒發(fā)的日子。蕭介如臨大敵,早早派了仆從去宮門外打聽,看是否有從宮中出來的賞賜之物送往還王府。但一直等到宮門下了鑰,仆從才回來,卻一無所獲。

葉成蹊便硬忍著,他的瞳仁漸漸充血,就像著了魔的人一樣,顯出可怕的殷紅。全身的骨頭像是被鈍刀一下又一下地砍著,總也砍不斷,只有疼痛綿延不斷。而隔一段時間,便有鉆心的疼痛,似千萬支箭照準了心上的一點,狠狠地戳了又戳。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蕭介說,這樣的疼痛可以持續(xù)五天,五天內(nèi)如果得不到解藥,他便會被活活疼死。

這樣可怕的毒藥,偏偏卻有一個生機勃勃的名字,多么讓人絕望。

冷汗浸濕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葉成蹊起初還能坐著,慢慢地便只能躺著,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反而顯得那瞳仁異常的紅。

葉成蹊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時候想起岳五鹿,她唯一一次對他露出的繾綣的眼神,還有她從心底溢出的笑,他只是專注地想著那美好的一刻,仿佛瀕死前抓住的一根稻草,只要握緊了手,就不會讓它從指縫間漏走。

蕭介實在看不下去了,調(diào)了止痛的藥,灌葉成蹊喝下。但這樣微弱的止痛效果在龐大無止境的疼痛面前,毫無作用。葉成蹊不想讓他失望,便咬牙說道:“我好多了。”

這一夜他就在半睡半醒,半死半活中熬了過去,到了第二日,解藥仍然沒有送到還王府,蕭介恨不得抄家伙殺進宮里。葉成蹊卻比誰都明白,皇帝既然要利用春水生這種毒藥,當(dāng)然要讓人知道它的厲害,這樣被活活疼過幾天,再送上解藥,任是多么意志堅定的人,都會為了解藥變成一條聽話的狗。

午后,王府外有人急急落馬,門吏來不及通告,來人就迫不及待地闖了進來,一面叫著:“葉成蹊!葉成蹊!”惹得一群仆從跟在后面連連呼叫。葉成蹊恍恍惚惚間,聽出那人的聲音竟是馮未歇,已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他艱難地抬手招了人過來,讓他去將馮未歇帶過來。

沒一會兒,馮未歇心急火燎地走了進來,劈面就說道:“快跟我走,岳五鹿出事了!”忽然聲音一窒,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葉成蹊早已經(jīng)三魂丟了七魄,只一把抓住馮未歇的手問道:“岳五鹿她怎么了?”

馮未歇見葉成蹊血貫瞳仁,猶如瘋魔一般,任是他這樣大膽的人也有些忐忑,舔了舔嘴唇,才說:“來俊山莊的人抓了岳五鹿,一月期限已到,準備殺了她換武林盟主之位……”

“備馬,快!”葉成蹊未等他話說完,已一面吼道,一面如箭一樣地奔了出去。

蕭介正熬了藥端過來,看到這架勢,嚇了一大跳:“發(fā)生什么事了?”看到隨后出來的馮未歇,他反應(yīng)過來一點,“可是找到岳五鹿了?”

馮未歇點了點頭回道:“找是找到了,但被來俊山莊的人抓了。”

蕭介一聽,頭都要炸了,也不管手里的藥,看到個人就往他手上一塞,人已經(jīng)追了出去。

葉成蹊已經(jīng)快到門口了,蕭介怕自己追不上,只能大叫道:“葉成蹊,你給我站住,你不要命了,你這樣怎么去救人?”

葉成蹊腳步不停,回道:“你在這兒等著宮里把解藥送出來,如果我沒回來,便給我送到來俊山莊去?!?/p>

府宅門外,又傳來一聲聲勒馬的聲音,是之前被葉成蹊派出去和馮未歇一起尋找岳五鹿的斷水宮侍衛(wèi),雖然落在馮未歇之后,但也都陸續(xù)趕到了。看到葉成蹊從里面沖出來,目光里全是驚愕,但忍著什么都沒問。

葉成蹊已翻身上了馬,殿后的馮未歇也跟了上來,一群人策馬而去,一時展眼無蹤。

饒是快馬加鞭,他們還是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才到達來俊山莊。

來俊山莊向來以富裕著稱,山莊建得極大,門口兩個生鐵鑄就的獅子,守著紅漆大門。那門此刻卻洞開著,滿眼可見的畫棟雕檐,朱欄白石,絲毫不比京城中的深宅大院遜色。

葉成蹊一行人翻身下馬,竟無人阻攔,他們暢通無阻地進了來俊山莊,過了穿堂,便是偌大的一個廳,那廳里赫然放著一個案臺,臺上似躺著一個人,隔得遠并未看得真切,只覺得有殷紅的血跡,染了一身。

案臺旁邊卻只站著殷茵,她笑意盈盈,仿佛一個殷勤的主人在迎接遠到的客人。她見葉成蹊走得近了,看到他血貫瞳仁的樣子,不禁吃了一驚,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便冷笑了一聲說道:“葉成蹊,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你知道嗎?我特意等你進門的那一刻才殺的她,你看她身上還是溫的?!彼A艘幌?,又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你親眼看著她一點點變冷!”

葉成蹊將目光投向案臺的人,那人不知挨了多少劍,臉上脖子上全被血糊住了,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人樣。

殷茵又幽幽地說道:“我實在太恨她了,所以忍不住多砍了幾劍。不過我怕你認不出她來,所以就沒往她肩上砍。”她忽然伸手,狠狠地一扯,將案臺上那人的衣服扯了開來,露出半邊肩膀,那白皙的皮膚上兩顆并蒂的胭脂痣,如一抹殘紅,萬箭穿心。

葉成蹊急火攻心,一口血直噴了出來,他伸手在案臺上扶了一下,才堪堪站穩(wěn)自己。那案臺上躺著的人,因為被殷茵拉扯,一只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猶自晃了幾下。葉成蹊死死地盯著那只手,像是過了千百萬年,他終于有勇氣去碰觸那只手。那手微微發(fā)冷,就像受了涼的人,需要人去捂一下。葉成蹊輕輕握住那只手,可是它卻越來越冰冷,像是有什么東西從他的手心里一點點溜走,只留給他萬劫不復(fù)的冷。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手放回案臺上,身形一轉(zhuǎn),已扼住了殷茵的咽喉。葉成蹊的眼睛燒得通紅,發(fā)出噬人的光:“你竟殺了她!”他不停加重手中的力道,指骨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

殷茵徒勞地抓打著他的手,臉上漲得紫紅,連眼睛都凸了出來。因為窒息,她臉上的表情顯得猙獰可怖,可是她仍在笑,用最后的一點氣息說道:“葉成蹊,我說過的,我一定會讓你后悔。岳五鹿她死了,秋晚蒼已經(jīng)拿著她的懸翦劍去換盟主的位置了!你什么都挽回不了,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死也甘心了!”

葉成蹊忽然手上一松,殷茵跌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因為太急,反而劇烈地咳起來。

那猶如瘋魔的雙眸漸漸冷靜下來,等了一會兒,葉成蹊才說:“她不是岳五鹿?!?/p>

殷茵猝然抬起頭,眼中一片驚懼,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葉成蹊,近乎癲狂地叫起來:“她就是岳五鹿!她就是岳五鹿!我殺了她!是我親手殺了她!”

葉成蹊冷冷地,不可置疑地又說了一遍:“她不是岳五鹿?!?/p>

殷茵全身一震,像是被人扣住了命脈,她的樣子比被扼住了脖子還要痛苦,只凄厲地說著:“你看她肩上的胭脂痣,是和她一模一樣的!”

葉成蹊憐憫地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自不量力的蚍蜉:“殷茵你機關(guān)算盡,一模一樣的胭脂痣,你當(dāng)然無從偽造,但是和岳五鹿從小一起長大的沈約肯定知道。所以當(dāng)你知道來俊山莊的人抓了沈約和朱神安后便想到了這個李代桃僵的辦法……”他鋒芒畢露,語氣深冷,“你殺了沈約,朱神安呢,他現(xiàn)在又在哪里?”

殷茵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只喃喃自語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會看出來的……”

葉成蹊卻不想再將時間浪費在她身上,已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侍衛(wèi)們命令道:“翻遍來俊山莊,把朱神安找出來。”

秋晚蒼果然如殷茵所說,帶著莊里的精良部隊和從沈約手中得到的那把懸翦劍去找殷寒崖了。山莊里剩下的人只負隅頑抗了一會兒,很快便被葉成蹊的人馬制服了。最后,他們在地牢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朱神安。

看到朱神安傷成這樣,同是斷水宮共事的侍衛(wèi)都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找人報仇。

殷茵在看到朱神安被抬出來的那一刻,終于絕望了。她看著葉成蹊,露出一個微茫而蒼白的笑:“你干脆殺了我吧!”

葉成蹊卻回道:“我要留著你的命?!?/p>

“為什么?”

“因為我要讓岳五鹿親自來殺了你,為沈約報仇?!?/p>

葉成蹊說完便再也不看殷茵一眼,轉(zhuǎn)身命人將案臺上的人收殮了,又吩咐人找來馬車妥善安置好朱神安,才撤離了來俊山莊。

因為朱神安傷勢實在太重,不能趕路,只能就近醫(yī)治,他們便在鎮(zhèn)上包下了一家客棧,暫時住下來,葉成蹊又調(diào)派了一個手下回還王府去通知蕭介。

等諸事安排妥當(dāng),葉成蹊已是強弩之末,他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回到房間,只覺得天地間忽然染了濃墨一般,黑得緊,人便一頭栽倒在地。再醒來時,已是半夜。四周安靜得可怕,那疼痛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只找最刁鉆的角度,襲擊葉成蹊的每一根神經(jīng)。身上的衣衫早已經(jīng)如水洗過一樣,濕淋淋的,冷冰冰的。他扶著墻站了起來,換了一身衣服。反正都睡不著,他干脆推門出去。客棧的天井?dāng)[著一座假石,黑洞洞的,看得人無望。

待天亮了,朱神安終于醒轉(zhuǎn)過來,他見自己床邊圍了一圈熟悉的面孔,反而愣住了,迷惘地問道:“我怎么會在這里?”

眾人七嘴八舌地把在來俊山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

朱神安不知想到什么,只急切地問道:“沈約呢?”可是斷水宮的侍衛(wèi)連沈約的名字都沒聽過,只紛紛搖頭。朱神安已強撐著身子,掀被下床,一面說著,“我去找少主?!?/p>

葉成蹊的房間就在隔壁,朱神安被兩人扶著,艱難地挪著步子,如此近的距離,卻走了很久才到。待朱神安看到葉成蹊時,他不免更加驚詫,只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葉成蹊,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是葉成蹊先開了口,說道:“你先找個地方坐吧?!?/p>

眾人又七手八腳地將他送到椅子上,便退了出去。

朱神安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問道:“少主,你還好吧?”

葉成蹊扯著嘴角,算是笑了笑:“我沒事?!蓖A送#终f,“沈約她死了?!?/p>

朱神安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真的聽到這樣一句話,還是紅了眼圈。忍了半晌,他才說道:“沈約她是甘愿替岳五鹿死的。那日我們被來俊山莊的人發(fā)現(xiàn),我終究不敵他們,被抓到了山莊里。我告訴她,你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墒呛髞硪笠鸪霈F(xiàn)了,她把沈約一個人叫出去,我不知道她跟沈約說了什么?;貋砗笊蚣s就哭了,她說你不可能會來救我們的,她還說岳五鹿什么都沒有了,就只有她了。如果她能代替岳五鹿去死,岳五鹿就安全了。她哭著和我道別,我們這段日子過得那樣開心,可是她還是跟著殷茵走了。我攔不住她,我怎么也攔不住她……”朱神安說著說著,將臉埋進了手掌里,那么大個人卻蜷在那里,發(fā)出壓抑的哭聲。

葉成蹊看著他,目光卻飄向了很遠,他什么也沒說,說什么也沒用。

朱神安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失去了心愛之物,什么都安慰不了他。

到了第五日,葉成蹊已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所有的意識都變得飄忽不定,他仿佛像被拆卸成了無數(shù)個碎片,游離著。蕭介終于十萬火急地趕來,他沖進葉成蹊的房間,顧不上滿頭的大汗,掏出一個錦盒,拿出里面的藥丸,化了溫水,灌進了葉成蹊的口中。

蕭介這才空下來,舒了一口氣,這一路上他膽戰(zhàn)心驚,就怕來不及。宮里那樣狠絕,竟然等到第五日的清早才將解藥送過來。他簡直等得發(fā)瘋,卻沒有一點辦法。他看向床上的葉成蹊,眼窩深陷,面上是一種冷冽的灰白,他不能想象葉成蹊是如何熬過這五天的。

葉成蹊又昏睡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臉上已經(jīng)有了血色,瞳仁也恢復(fù)了正常的顏色,只是眼球上仍布滿血絲,但至少他活過來了。

這幾日馮未歇一直很安靜,他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那日他來京城找葉成蹊,果然如他所說,要找他非常容易。他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還王。

在岳五鹿離開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葉成蹊不過區(qū)區(qū)一個斷水宮宮主,而他好歹是逍遙城城主,并沒有比他遜色??墒侨缃袼闪送鯛敚阌幸豢跉庋什幌氯?。

不過葉成蹊雖然成了王爺,卻是個病王爺。他知道朝堂上的事,比江湖上兇險何止萬分,葉成蹊走這一步,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他又聽說,葉成蹊是在和殷茵成親的當(dāng)晚,直接被帶走的,他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想和殷茵成親,才去做了這個王爺。

他覺得那口氣更加咽不下去。

葉成蹊反而主動來找他,問道:“我們的交易還繼續(xù)嗎?”

馮未歇想也不想,回道:“當(dāng)然繼續(xù),我之前還怕你找不到岳畫心,但現(xiàn)在你是王爺,那就不一樣?!?/p>

葉成蹊點頭,他看起來又恢復(fù)了之前那種毅決的樣子,又說:“之前的人馬我還是留給你,有任何消息即刻通知我?!?/p>

不久之后,馮未歇仍是帶著原來的人馬走了。

在蕭介的調(diào)理下,朱神安好得很快,但他卻越來越沉默。等好得差不多了,他便要求帶沈約的棺槨回懸翦宮,他說這是沈約臨走前的最后要求。

日暮下,朱神安拖著沉重的步伐,一人一棺,蕭然而去。

葉成蹊和蕭介終于回了還王府。

仿佛一切都照舊,日升月落,只有無盡的等待。

這一日,平昌公主忽然來了還王府。葉成蹊出來時,只見母親臉上有慍色,眼睛里也似藏著恨意。

他剛屏退了下人,平昌公主迎面就給了他一巴掌:“岳五鹿她死了!你不是說你會處理好的嗎?這就是你處理出來的結(jié)果?”

葉成蹊木頭一樣地站在那里。

平昌公主失了理智,她撲上來,不停地廝打著葉成蹊,哭著說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相信你?為什么?為什么?”

葉成蹊卻什么話都不想說。秋晚蒼帶著懸翦劍去見了殷寒崖,輕易說服了武林中人,以為他真的殺了岳五鹿。殷寒崖昭告天下,秋晚蒼將繼任盟主之位,江湖里的事傳得本來就快,沒幾天就人盡皆知,連平昌公主都知道了。他們算準了葉成蹊不會說出真相,沈約代主而死,本來就是為了平息這場追殺。如今新任盟主已定,岳五鹿已死,一時間人人慶賀,倒是最好的結(jié)局。

平昌公主打累了,終于停了手,她看著葉成蹊,竟是那樣的厭惡,她從齒縫里擠出一句話來:“為什么死的不是你?!?/p>

葉成蹊以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堅硬如磐石了,他想起從前,母親對他總是疏離,只留給他一個遙遠的,高高在上的模糊面孔,他曾經(jīng)為此哭過,他也渴望過母親的懷抱,只是他都忘了,他在昆吾山上過得很好,好到他以為并不需要母親的愛??墒沁@一刻,自己的母親,她竟這樣恨他,恨不得他死,他仍是覺得心痛。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yù)告

雖然葉成蹊識破了尸體并不是岳五鹿,但岳五鹿又去了哪里?葉成蹊能找到她嗎?二人的心結(jié)又該如何解開?精彩盡在下期《斷水生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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