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藍田
內(nèi)容簡介:
蘇小幺她天天女扮男裝,沈逸之他天天緊張不已……
疏渠騎馬?小幺可能會摔下去受傷的,來人去牽住馬!
衙役操練?小幺怎么能看糙漢光膀子,都給我穿好衣服!
捉賊守夜?小幺不可以在外面過夜,立刻上馬送你回家!
旁人問:大人你為何喜歡她?
沈逸之思索半晌:大概是因為她女扮男裝瞞過了那么多人,我卻第一眼就瞧出來這是個姑娘
一
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民風僉事的沈逸之今日有點兒不開心。
平日里他忙得要死,連吃飯都得緊趕慢趕,能像此時這樣在酒樓里慢騰騰地吃個飯,就算是難得的了。幾杯酒水下肚,他聽著樓下大堂里的嘈雜聲,不由得想,今日這說書的聲音好生稚嫩,嫩得有些不同尋常。
他們坐在二樓雅間里,樓下大堂里有一道聽起來很是年輕的聲音連說帶唱,好像說的內(nèi)容挺逗趣,大堂的客人都鉚足了勁兒叫好。沈逸之偏了耳朵細細去聽,正在討論案情進展的一桌衙役看見他這若有所思的表情,都息了聲跟他一起去聽。
大堂里的說書人聲音清脆,把說的內(nèi)容編成了曲兒,抑揚頓挫地唱道:“沈家有子沈逸之,清俊有為好兒郎!可這姻緣事兒多惆悵,定親兩回都沒下章,臨到而立沒婆娘?!?/p>
說書人旁邊跟著個小丫鬟,語氣脆甜,干脆利落地著重道:“沒婆娘啊沒婆娘!”
沈逸之忍不住黑了臉,話里頭這“沈家公子”不巧說的正是他。
本來他長得就不是溫潤如玉那一款兒,不過是因為皮相生得好,平時面無表情的時候,也是一清俊公子哥兒。他乍一冷下臉來,雅間里立馬“嗖嗖”地冒冷氣,一桌子衙役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撂了筷子。
“頭個姑娘成氏女,溫柔賢淑好姑娘。誰承想,哭哭啼啼不肯嫁,青絲一鉸進了佛堂?!?/p>
小丫鬟接道:“進了佛堂,進了佛堂!”
“后來孫氏美嬌娥,相上了公子的好皮相。誰承想,臨到成親改了口,愣是嫁給了……”
大堂里哄堂大笑,把那說書的聲音壓得聽不清了。
沈逸之仰頭飲盡杯中余酒,再往下一扣,“啪”地一下那酒杯就穩(wěn)穩(wěn)嵌進八仙桌里了,周圍裂開幾條細細的木紋,當真是“入木三分”的力道。
擺明是生氣了。
見他站起身,一旁的捕頭小六趕緊攔住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咱們今兒是微服出來走訪的,您忘了您平時怎么教育我們的嗎?您說脫下官服的時候就得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不能因泄私憤隨便抓人的!”
沈逸之扔開酒杯,出了雅間的門,站在二樓往下望,一眼就看到了大堂中坐在張桌子后邊的說書人。這是個個頭不高的年輕人,身材消瘦,膚色泛黃,戴著頂灰不溜秋的秀才帽,顯得他臉更小。
這年輕人,皮相好聲音甜,說得還逗趣,任是再不愛聽評書的客人都得多瞧他兩眼。
其實他說的這些事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了,像“沈大人姻緣坎坷”這都是坊間快要嚼爛的老消息了,多少跟他一個年紀的同僚都兒女雙全了,獨他一人孤孤單單,沈家二老急得就差貼榜招親了。
可也不知為何,這年輕的說書人怎么說怎么俏,又不像別的說書人一樣拿喬,從不吊人胃口,說至興起,手里的醒木再恰到好處地一拍,嬉嬉鬧鬧的還挺下飯,也不知掌柜的從哪兒尋著這么個活寶。
說書人接著唱:“……定親兩回沒個著落,愁煞了沈家公子的娘:可憐我兒一表人才,愣是沒遇著好姑娘?!?/p>
“好姑娘啊好姑娘!”
連他娘都敢揶揄,沈逸之的臉徹底黑了個透。
講完今日段子的說書人收拾停當,正要走的當口,就被站在他面前的兩個彪形大漢擋了路。說書人一愣,忙扯了個明艷的笑:“二位這是?”
還沒跟人家搭上話,他就被這兩個大漢拎上了二樓雅間。
“哎喲,你們要做什么呀!光天化日的要帶我家公子去哪兒呀!來人啊,救命?。∫嗌仝H金你們作聲呀!”他的小丫鬟嚇得不輕,哭天搶地跟了上來。
這珍饈樓不是京城一等的酒樓,客人以中九流居多,醉酒鬧事的并不少見。幾個小二忙放下手中活計,湊上前來想打個哈哈把人救下。
小二還沒作聲呢,便見其中一個大漢解下腰牌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圈,目光頗有深意。幾個小二看清腰牌上的字,都頓住了動作,也不敢再上前來攔,眼睜睜地看著說書人被擄上了二樓雅間。
“都是斯文人!斯文人!我自己走就是了,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說書人被兩個大漢丟在地上,坐起身憤憤地理了理衣衫,忽然面前有人緩步行來。
二
他抬頭一看,嗬,好一個氣度不凡的公子哥兒。他不禁把人從頭到腳飛快地打量了幾眼:玉冠束發(fā),窄袖帛衣,衣襟領口上以銀線繡著如意紋,針腳密匝齊整,便是腰上系著的玉佩都明顯不是凡品。
這樣打扮的少爺京城多了去了,不過身邊有這么多侍衛(wèi)跟隨的并不多見,想來是出身富貴人家。
說書人微微皺起了眉,知道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兒通常脾氣古怪,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你越軟弱他越想欺負你。
心思微轉(zhuǎn),他索性拉過一張凳子,坐在擄了他的這公子面前與之對視,拱拱手,不卑不亢地笑著招呼:“這位公子貴姓?。俊?/p>
沈逸之抬頭掃了一眼,眼神在說書人脖子和胸口兩處頓了一下,又垂下了眼皮,繼續(xù)把玩手里的酒盞。
這說書人喉結(jié)不顯,胸口微凸,骨架也小,人雖瘦弱,手背筋絡卻不顯。
原來是個扮了男裝的姑娘。
“麻煩公子給句明話,小的哪里得罪了?”
沈逸之不作聲,說書人摸不透他的心思,臉都快笑僵了,還得硬著頭皮插科打諢:“莫不是公子想聽我的段子?”
看著沈逸之不說話,卻也沒反駁,那就是默認了。說書的暗舒一口氣:“想聽您就直說嘛,擄人算怎么個事?我這兒有神鬼的時事的雜談的宅斗的,不知公子想聽什么?”
——膽兒還挺肥。
沈逸之半是嘲諷半是好笑地搖搖頭,她這樣的人就差在腦門上蓋個“亂民”的戳兒了,多抓兩回也不冤枉。
踹完石獅子,又在路邊買了一份荷香肘子,蘇小幺這才算是消了氣。
她拐過這條街口,神神秘秘地四下望了望,帶著她身邊丫鬟跳上了路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小姐,我說什么來著,我就說您不能在酒樓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說書,這下可好,攤上事了吧,攤上大事了吧?”
身為打小跟著小姐長大的丫鬟,春兒一向以夫人遺訓為己任,努力把小姐往正途上帶。她苦口婆心接著勸:“小姐您都快要及笄了,哪有快要及笄的姑娘還天天在街上廝混的?萬一被人撞破了女兒身……”
這些都是陳詞濫調(diào)了,蘇小幺指了指自己的臉,反問她:“誰能認得出我是姑娘?哪家姑娘愿意把自己捯飭成這樣?”
春兒啞然——是啊,誰家姑娘不愿意涂脂抹粉,穿得漂漂亮亮出門逛街去?偏她家小姐是個特立獨行的。她拿生姜水涂黃了臉,糊上假胡子假眉毛,束了胸,穿儒衫,粗著嗓子說話,還像男子一樣邁大步,她甚至連走路都帶點兒外八字了!
春兒坐一邊兒生悶氣去了,捧著臉唉聲嘆氣地想:明明小姐前些年也是個溫柔嫻靜的小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那種,怎么越長大行事越荒唐了呢?
“今天,還是沒有找到恩人。”
像往常一樣感慨完這句話,蘇小幺趴在馬車的窗沿上,望著這條走過幾十遍的大街,從馬車旁行過的每個人她都要仔仔細細過一遍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臉上長痣的,有疤的……都她在眼前晃過去。
五
這京城住著九萬四千七百戶人家,共八十二萬百姓,至今她已經(jīng)算不清自己見過多少人了。
春兒唉聲嘆氣,卻聽自家小姐喃喃道:“我總得找著那人,娘生前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滴水之恩都得還,這救命之恩更不能忘。爹不幫我,哥哥不幫我,我總得自己想法子……”
其實蘇小幺生來富貴,母親去得早,可父親仍健在,家里還有三個寵妹成癡的哥哥。可她不做家人的掌中寶,反倒天天扮作男裝在大街小巷鬼混,心中確有一事。
她曾欠人一份恩情,天大的恩情,亦是天大的憾事。一日找不著那人,她一日寢食難安。
“可這都好幾年過去了,老實說,我都不記得恩人長什么模樣了……”
春兒欲言又止,好半晌,終是將藏在心底好久的問題問出了口:“小姐,您就算是把人找著了,又能怎么著呢?”
蘇小幺一愣,挺認真地思索了半晌,慢騰騰答道:“千金相報怕是不行,除非把咱家那宅子賣了;以身相許也不行,娘臨終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嫁個能對我好的人?!?/p>
被“以身相許”四個字驚得瞪圓了眼的春兒舒了一口氣,緊接著,聽到她家小姐說:“那就……跪下給他磕個頭吧。”
春兒無言以對,心說這都什么跟什么,千辛萬苦找人找了四五年,難不成就為了給人家磕個頭道個謝?
蘇小幺聽著她的絮叨,心口泛起一陣針扎般細細密密的疼,她微微抿住了唇。
為什么要找恩人?反正不只是想報救命之恩。至于真正的原因她說不出口,也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只藏在心底。
回了蘇家,蘇小幺輕車熟路地從側(cè)門進了府,卻不巧還是在園子里遇上了人。
蘇家長子蘇承風正坐在亭子里,以自己左右手為敵博弈,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棋盤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
蘇小幺放輕了腳步,但還是被他聽到了。
瞧見她這一身男子裝束,蘇承風眸光微溫,問她:“又去跟娘說話?”
蘇小幺點點頭,繞過他,一個人去了祠堂。
祠堂里頭只擺著一塊牌位,蘇小幺在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娘,你晌午飯吃了沒有?”
祠堂里空無一人,自然不會有人應答,微暗的光線給她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層灰。
蘇小幺望著牌位目光專注,好像真的在聽她娘說話似的。頓了頓,她接著說:“娘,今天我不高興,我被官差抓去訓了一頓,丟了大丑。就咱們城南衙門的那個沈大人,我以前給你講過他的段子?!?/p>
夏天穿得單薄,哪怕跪在蒲團上也硌得難受,蘇小幺索性換了個坐姿,嘴里絮絮叨叨:“那沈大人長得倒是挺周正的,可外頭風評不好,人們都說他冷心冷面,逮誰抓誰,拉進衙門就是一頓板子打?!?/p>
蘇小幺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他也不一定是壞人,畢竟這坊間傳聞您也知道,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胡說八道了,也不知有幾分真假……”
她把今日的事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待說完,已經(jīng)半個時辰過去了。蘇承風沒入內(nèi),就站在門邊等著她,望著妹妹的背影目光復雜。
自打娘親六年前過世后,妹妹就養(yǎng)成了這么個性子,在家里跟誰都不怎么說話,開心事難過事都跑來祠堂對著娘的牌位說。她連每個月的月錢也從不去領,吃喝穿用都花她自己的。明明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卻活得像是寄人籬下似的。
有時蘇承風覺得妹妹是在怨他們,卻又好像沒有。
六
蘇小幺又做那個夢了。
埋伏在路上的土匪、滿地尸首,還有被山匪抓上山的幾十個女子。再一轉(zhuǎn)眼,便是從天而降的官兵,救命恩人手里拿著把明晃晃的窄刀,她與娘相擁而泣。
夢里情景如走馬觀花一般匆匆閃過。后來,娘被親戚們的流言蜚語活活逼死,爹與祖父家一刀兩斷,幾年間再沒進過祖宅的門……
眼前光影又一轉(zhuǎn),夢里著了一場大火,將她與祖父家的聯(lián)系燒了個干干凈凈。火海里有人驚惶慘叫,有人滿地亂跑。她站在火光邊,笑得晦暗難明……
那些早該忘干凈的往事,她又一次完完整整地夢了一遍。此時天光驟明,蘇小幺猛地睜開眼,一骨碌翻身坐起。
幾年前經(jīng)過那場大難之后,她便留下了這個毛病,多夢易醒,眼前有稍許光影變幻都會被驚醒,連床帳都得是純黑的才行。
“誰?”
春兒坐到她床邊,憂心忡忡地問:“小姐,您是不是又魘著了?我在外屋聽到你喊夫人,就進來看看?!?/p>
夢境飛快逝去,蘇小幺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探手摸了摸后背,摸到一手黏膩的汗。
這夢她做了整整五年,這兩年做夢的次數(shù)沒以前頻繁了,因為那段回憶委實不算美。夢里她連大伯娘二伯娘尖酸刻薄的話都一字沒忘,偏偏不該忘的忘了許多,比如快要記不清娘的音容笑貌了。
至于救命恩人長什么樣子,她更是忘了個干凈。
其實忘了也是應該,畢竟當初她和娘剛剛脫險,周圍處處喊打喊殺的,她心慌得沒邊,只瞧見恩人一個側(cè)臉,隨后恩人“嗖”地一下飛身上了馬,跑去追壞人去了。
她那時年紀小,還沒心沒肺的,壓根沒想著報什么救命之恩。要不是她娘臨終有遺愿,蘇小幺怕是早把這人忘了個干凈。
這一找,她便找了整整五年。
天兒還沒大亮,她又往城南去了,今兒換了身裝束,不扮說書先生了,混在瞎老道的攤位前裝書童去了。
小幺尋思著恩人武藝高輕功好,又隨身帶刀,想必是個江湖俠士。而城南武館多鏢局多,還有幾個名門正派的香堂,正是江湖人聚集之處,往這兒找總是沒錯的。
德祥街上住著個瞎老道,蘇小幺在城南轉(zhuǎn)悠的時候總?cè)フ宜粊矶サ囊簿褪炝恕?/p>
這人本該是有大造化的,可憐瞎了一雙眼睛,給人算命也時靈時不靈的,可惜京城的富貴人大多信佛去了,找他算命的盡是些貧民,算一回撐死了十幾個銅板,賺不著大錢。
蘇小幺跟對面的茶寮借了張小凳,一只手托腮坐在瞎老道對面,另一只手撥著他罐里的幾枚銅錢玩。
“從我上個月坐在這兒開始,你統(tǒng)共算準過幾回?靈的回數(shù)比不靈的回數(shù)還多,算了這一輩子也沒攢夠買個院子的錢,你要是算得準,哪兒還用坐在這街頭給人算命?”
她這話簡直是往人心口上戳了一刀,二人兩敗俱傷。蘇小幺跟他的瞎眼對視了一瞬,一老一小又樂顛顛地笑了。
倏地,瞎老道目光一凝,坐直了身子,右手幾指連點,像是在掐算什么要緊事,雙耳也飛快地抖動。他因是個瞎子,眼珠混濁得厲害,這會兒瞳孔猛地一縮,看著還挺瘆人的。
“幺兒!”瞎老道驀地停下動作,語氣中透著兩分運籌帷幄的自得,“你那恩人我算著了?!?/p>
七
蘇小幺打了一個激靈:“真的?在哪兒?”
瞎老道神神道道地來了一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蘇小幺目光在方圓百步內(nèi)“唰唰唰”地掃。晌午的日頭正烈,路上瞧不見幾個行人,連蟬鳴聲都蔫蔫的。最醒目的就數(shù)那幾個坐在臨街二樓上喝酒的大漢了。
——恩人個子不高,恩人身材瘦削,恩人穿著一身黑衣裳,恩人聲音挺好聽。
刨掉黑衣裳不提,周圍哪個瞧著都像,又哪個瞧著都不像。
倏地,蘇小幺定住了視線,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著臨街的酒樓。二樓上那桌人中恰恰有一名男子一身黑衣,腰間還佩著刀。這一抹黑色撞入她的視線,蘇小幺拔腿就往那頭跑。
可沒等她跑到近前,猛地頓住了步子,仰著頭呆呆地看著。
只見她瞅準的那男子不知怎么的竟猛地掀翻了桌子,捂著腹部驚呼一聲:“何人害我!”
緊跟著,他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身后的欄桿低矮,男子又一時不防,蘇小幺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二樓栽下來了,摔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
從他身子脫出欄桿到落地不過一瞬工夫,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連樓上同座的三人都沒能回過神來。
這人落地后還沒斷氣,看到身旁站著個人,還不忘伸出手來朝她這邊呼救。他沒能喊出聲,一張嘴,喉間便涌出大團血來,只擠出幾聲嘶啞的哀叫,很快斷了氣。
蘇小幺抖得篩糠似的,又哆嗦著手去探這人的鼻息。
死了……
蘇小幺癱坐在地上,整個人都是蒙的,眼前滿是血色,除了這人凄慘的死相,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仿佛被困進一片黑霧之中,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喚她“幺兒”,有人使了狠勁兒掐她人中,還有人在她腦門上重重打了兩下。她什么都能感受到,卻仿佛魂兒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給不出該有的反應。
“小公子!小公子!”
直到臉上貼上一片沁涼,蘇小幺這才愣怔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僵著手把蒙在臉上的濕帕子扯下來,總算醒了神。她看到身邊圍了一圈衙役,各個佩著刀,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清醒了?”沈逸之把那濕帕丟到一邊,看見她滿臉泥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真想給她洗把臉。
按下這不該有的念頭,他照舊是那張無甚表情的臉,搬開條凳坐在她左手邊,說 :“清醒了就好好答話吧,把事發(fā)當時的情形與本府仔細講來?!?/p>
“啊……”蘇小幺慢騰騰地吱了一聲。
沈逸之從沒見過一個人有這般復雜的表情。這女扮男裝的姑娘看見他時先是愣了下,隨后是想起來他是誰的恍然大悟,視線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
被白布蓋著的尸身就在地上擺著,她一眼就瞧見了,幾無血色的唇直哆嗦,眼里也浮起一層濕霧,從潸然淚下到淚眼婆娑,再到號啕大哭,幾乎沒給人反應的時間。
然后她推開眾人飛撲過去,力氣還忒大,連旁邊站著的衙役都被她推得后退了兩步。沈逸之眼睜睜看著她趴在那男子的尸身上頭,隔著一層白布哭天搶地。
“恩人??!我才找著你,你怎么就沒了??!”
沈逸之:“……”
八
人生頭一次,蘇小幺頂了個“協(xié)同辦案”的名頭。
“我剛跑了幾步,就看到恩人從二樓栽下來了,“啪”地一下就摔了下來,落地之后滿臉是血。”
“沒了?”劉師爺停下筆,案情簿上只記了這一行字。
“沒了?!?/p>
蘇小幺腦子里還是那團血色,甩甩頭晃出去,努力想了半天,又想起來一點兒:“他掉下來之前在跟同座的人說話,說了什么我離得太遠聽不清。他正喝著酒,猛地站起來,大叫一聲‘何人害我,喊完往后退了兩步,就摔下來了?!?/p>
“可是被人推下來的?”
蘇小幺搖搖頭:“不是,我看得清楚,是欄桿不夠高,沒擋住他?!?/p>
師爺蘸墨,飛快地將她的證言記在紙上。
蘇小幺抽抽搭搭地把自己瞧見的景象描述了一遍。她只看到這人從二樓摔下來的一幕,前因卻不知道,問也問不出什么來。
死的這俠士不是一人來的,方才坐在二樓一起喝酒的幾個都是他的同伴。幾人和死者都是多年交情了,卻都沒蘇小幺哭得慘,一時面面相覷,頗有幾分尷尬。
他們只好逼自己做出個悲痛表情道:“大人,庚弟真不是被我們害死的,我們這頭回進京,又是多年朋友,無怨無仇的,害他做甚?”
沈逸之把細節(jié)問了一遍,幾人前言后語也都能對得上,他覺不出什么蹊蹺來。
沒過一會兒,順天府的衙役到了,南城兵馬司的人也到了,互相恭恭敬敬打了個招呼,這才跟沈逸之道:“剩下的事便由我們來,沈大人無須插手。”
“勞煩?!鄙蛞葜懒司?,看著順天府衙役把死者尸身帶走,又將酒樓掌柜和幾個江湖人士拘押走了。
這案子雖發(fā)生在城南,卻是人命官司,還牽扯到了江湖中人,就不在他的職權范圍內(nèi)了。民風衙門的職責僅在于安撫百姓,沈逸之吩咐衙役讓湊熱鬧的人散去,把師爺謄寫好的供詞給了一份出去,自己留了份底,這就算是案子交接,剩下的事便與城南衙門無關了。
唯獨蘇小幺還在掉眼淚,像是受了很大打擊似的,趴在桌子上不挪窩。這么個姿勢更顯得她肩頸纖細,周遭縈繞著一股灰敗之氣。
“回頭喝點紅棗茶壓壓驚?!鄙蛞葜眯奶嵝蚜艘痪?,沒見回應,站在原地看她半晌,搖搖頭走了。
衙役們跟出幾步之后,卻見他家大人又掉頭回來,搬了一條長凳坐在那小公子旁邊了。
“大人這是?”
沈逸之行云流水般挽起衣袖,拿抹布將桌上血漬擦了擦,道:“弟兄們晌午沒吃飯,也該餓了,吃過飯再回衙門吧。”
“哎,這好?!鼻魄拼笕硕囿w貼手下啊,衙役們都樂呵呵地坐下了。
蘇小幺還在桌子上趴著,聽到他們說話只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很快又懨懨地垂下了眼睛。
她哭得臉花了,頭發(fā)也亂了,腦袋頂上翹起好幾撮毛茸茸的碎發(fā)。沈逸之四下瞧了瞧,見她那頂瓜皮小帽掉在地上,他彎身撿起來,拍干凈上頭的灰土,重新扣她腦袋上了。
蘇小幺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吸了吸鼻子道:“大人,順天府破完了案,我能去把尸體要回來嗎?他家人也不知道是何方人氏,我總得好好埋了他?!?/p>
還是個知恩圖報的。沈逸之聽得暗暗點頭,覺得這姑娘也沒他昨天想得那么差。
不過把尸體要回來應該是不能的,毒殺案是大案,仵作驗尸時說不定要開膛破肚,查完后直接火焚,非親眷是無權索要尸身的。
九
“那人于你有什么恩?當真那么重要?”沈逸之問她。
蘇小幺腫著眼睛瞧他一眼,抽抽搭搭答道:“你不懂的,我這五年來最大的心愿就是找著他,把他帶到我家人面前?!?/p>
沈逸之還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蘇小幺卻又埋頭趴回了桌上,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了。
“那人既于你有大恩,為何你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蘇小幺趴回桌上,喃喃道:“別說姓名了,我連他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我只來得及瞧見他一張側(cè)臉。這好幾年過去,連他側(cè)臉什么樣我也忘了個干凈。”
沈逸之越聽越覺古怪,把她這句話回味一遍,抓住了關節(jié)問道:“既然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你怎么知道今日被毒殺的這人就是你那救命恩人?”
蘇小幺趴在桌上蔫蔫地答:“因為瞎老道會算命,他算著了,說恩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那時四下一瞧,就看見他了?!?/p>
細節(jié)記了好幾個,她唯獨忘了人家臉長什么樣。
沈逸之抿著唇思量半晌,揮揮手叫身后一個衙役上前來,解下他腰間佩的刀放在蘇小幺面前,問她:“你瞧瞧他像不像?這刀像不像?”
被他指出來的這衙役人瘦個兒不高,黑皂靴,腰間佩刀,除了刀鞘上沒系紅繩,跟她所形容的沒什么分別。
蘇小幺哭聲一頓,腫著眼睛仔細瞅了瞅,道:“……有點兒像?!?/p>
沈逸之又拉過來一個衙役,再問:“那他呢?”
蘇小幺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慢慢地紅了耳根,抽抽搭搭答:“好像也挺像的……”
七八個衙役都笑出了聲,揶揄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我們豈不都是小公子的恩人了?”
“喀,幺兒啊?!毕估系篮鋈粚擂蔚乜攘艘宦?,道,“我發(fā)現(xiàn)先頭是我不小心算錯了。再說方才順天府的衙役還從他身上搜出了名契,這人他是頭回來京城??!”
名契上頭會寫明這人何年何月何時來過京城,上頭沒寫,那便說明這人十年內(nèi)從沒入過京。
瞎老道笑得直捋胡子,說道:“六年前他都不在京城,如何救得了你?這說明死的那人不是你恩人呀,是老朽不小心算錯啦?!?/p>
他算命時靈時不靈,偏巧這回又算岔了。
蘇小幺尷尬地描補著:“死的這個雖然不是,可老朽算命也不是一點都不準的,方才那人一定出現(xiàn)在此處了,說不定就混在人堆里瞧熱鬧呢!”
聽他這么說,蘇小幺才提起兩分精神來,恩人活著總比死了好,只要他在這京城一天,她總能找得見著的。
一群衙役晌午飯都沒吃就趕過來了,沈逸之跟小二要了兩桌熱菜干糧,瞧見蘇小幺坐在邊上想事情,他出聲問:“可要過來一起吃點?”
說完他就覺得不妥,尋思著這一桌都是莽漢,她一個姑娘家的,要不要給她單叫兩個菜?還不等他開口,便見蘇小幺樂顛顛地坐在了他左側(cè)的空位上。
“小二,來來來,再添個魚香肉絲,還要個酸菜魚?!迸d許是承了他的情,蘇小幺看了看墻上貼著的招牌菜,又叫小二每桌添了兩道熱菜。
沈逸之身邊坐著劉師爺,昨天也見過蘇小幺,見狀面露思索之態(tài),心說這小公子能看得懂招牌上的菜名,必然是識字的。劉師爺微微笑著問:“小公子多大年紀?”
“十五。”
“可有正經(jīng)營生?”
蘇小幺怔了下,答道:“沒。”
“那正好?!眲煚斵D(zhuǎn)頭拍了拍沈逸之的胳膊,笑出一臉老褶,“大人聽我一言,我瞧這小公子膽色過人,嘴皮子利索,又愛各處跑動,最巧的是他還識字!衙役們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莽漢,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又不能天天跟著您四處跑,正好您身邊缺個伺候筆墨的,不如讓他進咱們衙門做事,也方便他找恩人?!?/p>
找恩人!蘇小幺眼睛一亮,巴巴地看著他。
沈逸之筷尖一頓,沉聲道:“不可?!?/p>
她一個姑娘混在一群糙漢子里面,于她名聲也不好。
蘇小幺眉眼一耷拉,垂著眼睛默默扒拉米飯,小模樣看著怪可憐的。
沈逸之心中十分不解,明明她個子不高聲音不粗,假喉結(jié)也沒貼一個,她剛才哭得梨花帶雨,那模樣很明顯是個姑娘??稍趺闯怂?,好像誰都沒瞧出來,難不成穿著件直裰戴著頂帽子,別人就認不出來這是個姑娘了?
只是這個疑問他不能跟旁人說道,只能按下不表。
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的,蘇小幺想進衙門的心不死,試圖從道理、情理上求。
“大人您瞧我能吃苦能受累,識字,人還機靈,多好的孩子是吧?”
“什么叫衙門不是我能去的地方!我知道自己生得矮小瘦弱,可我又不是跟各位差爺一樣需要扛著刀抓壞人的,我是給大人您伺候筆墨的呀,就跟書童一個樣,端茶遞水捶捶背,空閑時候還能給您說段書,您說是不?”
她嘴皮子翻出了花,把兩桌衙役逗得捧腹大笑??刹还芩f什么,沈逸之一概回一句“不行”,一點兒猶豫也沒有,卻又不明明白白說出個理由,連劉師爺和一眾衙役都不明白他家大人為何忽然這么不通人情。
人家擺明了不待見她,蘇小幺也不好再沒臉沒皮地求著。她在街頭摸爬滾打這么幾年,明白的最大的道理就是:任何時候求人都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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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幺是個有毅力的人。決定了要留在衙門,她就要用盡渾身解數(shù)給沈逸之留下好印象。
只不過……她的示好和關心總讓沈逸之心上微動。每當夜深人靜時,沈逸之捂住胸口不得不承認:糟糕,這就是心動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