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明
一
熱河路有一家開了好多年的理發(fā)店,不管剪什么樣的頭,都只要五塊錢。
老板躺在門外藤椅上,一言不發(fā),顧客進門了,才抬抬手,遞上一個木牌,繼續(xù)一躺,望著路面。
夏大民有一段時間經常騎車過熱河路。他埋頭上坡,爬過這段路面,才能拐上長江大橋的引橋。只有在下坡的空檔,夏大民才會抽空瞄一眼理發(fā)店。舊玻璃門只開半扇,上面噴涂了兩個紅字:美美。要不是門口豎著兩根燈柱,夏大民還以為這是一家餃子店。
夏大民當然不會料到,八年后,他會走進這家理發(fā)店,抬頭看見墻上掛著他拍的照片。只是老板再難相見。
當年的夏大民一門心思往前蹬,路兩側的店招一閃而過。騎過了理發(fā)店,上坡三公里,就望見了橋南頭的照相館。
此時是1992年。
這一年夏大民41 歲,在下關模具廠工會當干事,搞宣傳,主要是給領導拍照。廠里隔三差五開大會,領導坐在話筒前說,同志們……夏大民趕緊往前一竄,端起海鷗牌照相機不停地按。夏大民瘦高個,有時候要蹲下去,取個仰角讓領導升起來。有幾次跪下了一條腿,相機舉過頭頂,像是訪民申冤。工友說,大民,看你那孫子樣,就差喊大爺了。夏大民叼著扔來的煙猛吸,不言語。照片洗出來,他瞇著眼睛一張一張地看,忽然一嘆。
夏大民進模具廠已經20年,廠門口那大鐵門銹跡斑斑,兩排梧桐樹早粗了好幾圈。廠里有理發(fā)店,有鍋爐房,還有一個小家屬院。一到天擦黑,鍋爐房門口堆滿了熱水瓶,兩排熱水龍頭從早流到晚。穿著拖鞋的男人們和穿著睡衣的女人們來來往往,通向鍋爐房的這段路面從來沒干過。
夏大民經過人群,看一眼紅紅綠綠的熱水瓶,又抬頭瞥一眼樓頂斜拉過天際的電線,幾只麻雀蹲在上面,看不清個眉眼。夏大民又一嘆。
春節(jié)前,夏大民的師傅老耿去世了,夏大民哭了一鼻子。之前,夏大民去探看,老耿拉著他的手問,大民啊,還去大橋擺地攤啊?夏大民說,別的干不了。老耿吁口氣說,找點別的出路吧,廠子不出三年,準完!夏大民說,師傅好好養(yǎng)病,都退休了,完不完跟你無關。老耿說,銹死了的鐵蛋蛋,捅不開眼咯。
半年后,老耿閉了眼,留給夏大民一本卷角的筆記,關于模具加工技術的心得。還有一張紙條,歪歪扭扭寫著一行電話號碼。夏大民問了好幾個人,才弄明白是廣東的區(qū)號。
1992年,每逢周末,夏大民都騎著自行車往長江大橋趕。他頭發(fā)長長的,戴上墨鏡,罩了大半個臉,背著廠里的相機到處給外地人拍照。他口袋里揣著好幾本證件,每逢人家掉頭要走,就掏出一個杵到人鼻子底下,說,朋友你看,我是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夏大民再回頭指指遠處大橋照相館的招牌說,他們那個落后了,好人進去,拍得像個逃犯。
夏大民一天能弄好幾包煙錢。
這年元宵節(jié)后,夏大民在大橋上遇到了安徽來的陳芳蓮。
春節(jié)剛過,大橋上游客稀少,涂著鼓揚線、鹽葛線字樣的公交車沖過來,吐下幾個本地的人,又轟隆隆地開向橋北。一列火車從腳下鐵路橋穿過,橋面一陣顫動。幾個外地人躲在工農兵雕像后面,躲避著早春的江風。
夏大民繞著他們轉了幾圈,對方狐疑地盯著他,于是他蹬了一腳自行車,沿著步行道往前晃去,陳芳蓮正背著兩歲多的女兒順著欄桿走過來。
陳芳蓮當年32 歲,仔細看,眼睛瞇著自帶笑意,多年后成了蓮婆,大家還夸她眼睛喜慶。那天的陳芳蓮沒有半點笑容,頭發(fā)扎一圈黑橡皮筋,手里拎著一個藍布包裹,邊走邊望著江面。背上的孩子勒得過久,左腿歪斜下來,露出一截腳脖子。過大的棉帽扣住了眼睛,孩子不斷伸手去推,卻總是觸不到帽檐。
夏大民扔掉煙頭,一只腳靠住路牙子,捏著車把問道,大姐,照相不?
陳芳蓮掃一眼夏大民胸口的相機,搖搖頭,眼神又飄到了欄桿外面。夏大民瞥一眼她后背,說,給小孩留個影唄?南京長江大橋,來一次不容易!
陳芳蓮反而加快腳步,顛得孩子哇地哭起來。夏大民盯著她臃腫的背影,咕噥道,不照相,何苦大橋上喝風!家里暖和得了。
夏大民剛要走,車把被人按住了。
照相不?脖子掛金鏈的男子說。
夏大民抽抽鼻子,這大冷的天,脖子上還掛串鏈子,看著都想打冷戰(zhàn)。
夏大民說,照?。∧氵x地方。三面紅旗,還是工農兵像?
男子說,拉上那女的一起照,要多少錢?
夏大民瞧一眼身后,又看看男子,說,一家子啊?便宜著給唄。
夏大民又補充一句,拍得不好,一分錢不要。
夏大民剛想從兜里掏證件,一個4 歲多點的小男孩從男子腿后繞了出來,說,騙人呢。大橋這么長,你相機裝不下。
男子照小孩屁股磕了一腳,說,小炮子,犯嫌不?去,喊那女的來照相。
小男孩撒腿跑到了陳芳蓮前頭,攔住說,我爸讓你照相。
陳芳蓮嚇一跳,后退一步,回過頭來。夏大民和那男子已經跟了過來。
男子說,再往前走,就進城了。
陳芳蓮不說話,只看著夏大民的相機鏡頭蓋。
男子拍拍橋欄桿說,過了這橋,前頭路就寬了。
陳芳蓮抬起了臉,沖男子看了一下,收住了表情,呆望著江面。
夏大民說,一起照,便宜點。
陳芳蓮嘆口氣,說,各照各的吧。一張多少錢?
男子說,一起照我沒意見,得回家問我老婆同意不。
夏大民沒笑,陳芳蓮露出一絲笑容,隨即收了。陳芳蓮說,大哥,俺不是來照相的。
夏大民怕她反悔,支了自行車,先給陳芳蓮照。
陳芳蓮已經解下了背帶,拿手揩孩子眼淚鼻涕。小女孩臉蛋圓鼓鼓的,凍得通紅,腮上微透著凍瘡。夏大民對著遠處的白玉蘭路燈調鏡頭,小女孩黑眼珠咕嚕嚕盯著轉。
夏大民說,你往后動一動,對,靠著欄桿。陳芳蓮站直身,雙手摟緊小女孩,閉著嘴唇。夏大民側眼端詳,停下相機,招招手說:來,別往天上瞧,鳥都沒的一只!
陳芳蓮攏攏額頭發(fā)絲,靠近了女孩,看著夏大民。
夏大民按下快門,一陣風起,他瞧見一個黑影從鏡頭里飛了出去。
陳芳蓮抱著的女孩哇地哭了起來。
男子跑過來,扶著橋欄桿往下看,說,活丑,帽子吹江里去了。
女孩聽了,哭得更開了,直踢腿。
陳芳蓮說,別嚎喪了,再哭,把你扔進江里喂魚。
夏大民說,不嚇唬丫頭,進城里買新的。來,再拍一次。
小女孩掙著身子哭,小手只抓撓。陳芳蓮照她屁股上拍了幾巴掌。
男子說,嗨,不就一帽子嘛,多大事啊。他一兜手,摘下身旁男孩頭上的淺藍絨線帽,直接扣女孩的頭上,兩手拽了拽,說,正好。送你了。
男孩摸著耳朵說,爸爸,那是我的!
男子說,你個小炮子,家里一摞呢,凍不死你。
陳芳蓮慌忙往下摘帽子,對女孩說,不能要,快還人家。
女孩倒不哭了,拽著帽耳朵不放。
男子說,別跟我客氣。你照完了,我還等著呢。
夏大民等不得他們敘闊,也緊勸,陳芳蓮只好又重拍了一次。夏大民按下快門的時候,聽陳芳蓮輕輕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旋即被江風吹了個沒影。
夏大民又給男子和小孩拍,男孩非要騎脖子,男子罵了幾句,學橋頭雕塑工農兵,扶欄桿擺了個造型,讓男孩爬到了脖頸上,喊夏大民說,快拍快拍,你看還擺??!
順著風,夏大民聞了一鼻子酒氣。
兩人各收了6 元錢,夏大民說,今天頭筆買賣,就收個膠卷錢了。照片過幾天分頭寄給你們,留個地址吧。
夏大民掏鉛筆寫字,問陳芳蓮,你寄哪里?
陳芳蓮說,現(xiàn)在沖不出來???
夏大民說,這大江面上的,沒那技術!
陳芳蓮囁嚅了一下,說,唉,早知道不拍呢。
夏大民說,不要也行,不退錢了啊。
陳芳蓮看看女孩,女孩正仰著頭,盯著夏大民脖子下的相機看。
夏大民問,叫啥名字。
陳芳蓮說,青青。
夏大民說,我問你叫啥?
陳芳蓮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陳芳蓮。
陳芳蓮想了想,又說,就寄安徽全椒縣吧。
男子伸頭看一眼夏大民手中的紙頭,說,你是大橋照相館的啊?
夏大民含糊說,都一樣。
男子嘿嘿笑,拍成啥樣就啥樣。
夏大民說,大哥你寄哪里?
男子說,熱河路,美美理發(fā)店。
夏大民“哦”了一聲,男子問,去過???
夏大民說,聽說過。貴姓?
男子說,王寶堂。
二
八年后,站在長江大橋上,夏大民腦袋里冒出一句歌詞來:天地悠悠,過客匆匆。
什么都留不住啊,就像橋下這長江水,從容地,又決絕地奔向遠方。
他想起1992年離開前的南京,電話號碼才6 位數(shù),BP 機開始流行,金陵飯店依然是最高樓,大哥大售價2 萬多,工人平均月薪350 元。一年后,《金陵晚報》才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的報攤上。那一年滿大街回蕩著最紅女歌星的那首《瀟灑走一回》。
夏大民撫摸著欄桿,想發(fā)點感嘆,說句什么??墒谴髽蛏弦黄嚴嚷暎魂犼犛慰透鴮в蔚钠鞄娩伵哦鴣?,嘯聚而去。有個外地人抱著手機,弓著身子大聲喊,喂!喂!我看到長江大橋了! 對,南京長江大橋。喂,啊喂,信號不好!
夏大民舉起的手放下了,只是拍了拍欄桿。
夏大民回來的這一年,叫千禧年。
這一年,全世界的人都在焦慮中等著跨世紀,許多出生的孩子都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情人們手牽著手去教堂禱告,去寺廟燒香。希冀與恐慌,黑暗與黎明,幻滅與夢想,生存與死亡,都在這一年跨年的鐘聲里,在人類的夢幻與癲狂中登場。若干年后,又統(tǒng)統(tǒng)忘了個精光。千禧年那年,你在干什么?許多人的記憶中,只留下了一個千年蟲的名字。那是只什么樣的蟲子呢?
這一年,夏大民被稱呼為夏總。
他從深圳飛了回來,本想爬到紫金山頂上看一次日出,最后還是選了長江大橋。他讓司機把車停到了大橋南堡,步行走上了橋面。他想一個人靜靜地走一走,數(shù)數(shù)上空的白玉蘭燈,踩一踩橋面上的舊地磚,或者什么都不做,面對長江,倚在工農兵雕塑下抽一支煙。這個千禧年就算跨過去了。他夏大民也將放下心,知天命。
沒想到的是,這天來看橋的人這么多。
夏大民折回了大橋照相館,近十年了,這處小房子竟然還在,只是外漆面脫落了,像蛻皮枯樹。夏大民看到幾個女孩子發(fā)傳單,說是照相館迎接千禧年,舉辦大橋攝影展。夏大民自嘲地搖搖頭,一個昔日流動攤販,遇上了流浪地的攝影展。
在門洞照片墻一角,夏大民停住了。他走近幾步,盯著一幅略有泛黃的照片看。
陳芳蓮抱著女兒站在欄桿旁,身后是三面紅旗塑像。
女孩戴著絨線帽子,呲牙笑。陳芳蓮摟著女兒,頭貼很近,仿佛怕女兒也被江風吹走了。
她們笑得自然動人,背后天空異常湛藍。
夏大民記起來,在這之前,還有一張照片,那個女孩子張大了嘴巴,陳芳蓮臉轉向江面,風吹發(fā)起,一只小花帽的遠影還留在鏡頭里。
這是他離開南京之前,做的最后一筆生意。
他想起了那個迎著大橋冷風,穿棉大衣、戴著墨鏡騎車晃蕩的夏大民。
夏大民把臉貼過去,靠墻站了一會兒,眼睛開始發(fā)酸??吹缴砼宰邉又鴰讉€觀眾,夏大民忍住了,他又仔細看了幾遍照片,確認是自己拍的,這才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了照相館里一扇小窗口。
最里頭那張抱小孩的照片——?
里面一女子打斷了夏大民,不抬頭地說,問劉師傅。都他整理的。
夏大民說,劉萬金師傅嗎?他還在照相館啊?
女子停下算賬的筆,說,你認識他啊。早退了,這幾天來幫忙弄展覽的。
女子又說,好多游客來打聽這照片那照片的,都這么多年了,哪個曉得誰拍的。
夏大民推測她是新員工,沒有多說什么,只要了劉師傅的電話號碼。
夏大民倚著欄桿抽了一支煙,煙灰快掉下來的時候,他趕緊抖到磚縫里。下面是長江,母親河,一滴灰掉下去都是罪過。
夏大民當年在橋頭打游擊,劉師傅偷偷送過他照相館里的照片袋。有這幾個字,人家信你。劉萬金師傅笑瞇瞇地說。他戴著老花鏡,從鏡片上頭看著夏大民,眼鏡腿上兩根細繩掛耳朵上。
嘖嘖,拍得好!劉師傅總是說。
劉師傅沒抽過夏大民一根煙。
夏大民又走回到照片墻那里,他想再細看一遍那張照片。照片前已經圍了四個青年人,夏大民打算等他們離開了再走過去,可是聽到一個男孩說,這是我媽呀!
順著男孩的目光,夏大民看到了照片上面陳芳蓮的笑臉。
“過橋面館”離長江大橋不遠,過了回龍橋,再走幾步,就看到了它藍底白字的招牌。
老板娘坐在收銀臺后面開單子,抬頭看見四個男孩走進來,笑著說,餓了吧,今天別吃面了,你們找個飯店吃龍蝦去。
帶頭的男孩說,媽,先不吃飯,有個人說認識你。
老板娘側身看看男孩身后,夏大民已經走了過來。
你是陳芳蓮吧?
老板娘愣一下說,你是?
夏大民遞過去那張照片,說,還記得這張照片吧?
老板娘接過來,看看照片,又看看夏大民,說,?。渴悄惆。?/p>
夏大民注視著她的表情,以為她會驚喜,或者露出熟人相見的笑意來。可是陳芳蓮只是略一愣怔,又恢復了淡淡的神情。
她送還了照片,轉身給一個新來的顧客遞面巾紙,仿佛和夏大民已經完成了例行的談話。
夏大民有些不快,咳嗽了一下說,真想不到,你都開飯店了。
陳芳蓮說,混口飯吃吧。
她并不抬頭,說,你也吃碗面吧?不收你面錢了。
夏大民說,有些冒昧。我在大橋照相館那里看到了你的照片,那年我拍的,沒想到的事。嗨!都多少年了。巧得很,當場還碰到了你兒子。我記得那時候是女兒嘛!我就開車拉他們來了。
陳芳蓮終于抬起頭,打量起夏大民,沉默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送照片,還有什么用呢?
夏大民說,我也很意外。沒想到照片會掛在那邊。
陳芳蓮嘆口氣,推開臺面上的單據和雜物,掀開玻璃蓋板,從底下捏出一張照片來。她捻著照片一角,注視著上面的人,搖搖頭,遞給了夏大民。
夏大民早已瞥見,王寶堂正蹲著弓步向前進,脖子上騎著那個小男孩。
陳芳蓮說,你把我們兩個的照片全寄錯了。
陳芳蓮說,你把我給害苦了。
夏大民說,對不起,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照片寄錯了。給你們拍完第二天,我就離開南京了。照片是托廠里我徒弟寄的。后來我還打電話提到這事,他說早寄出去了。
陳芳蓮說,他把王師傅的照片寄我老家里去了。
夏大民說,你看,你還把王寶堂的照片保存著。你這人真好。
陳芳蓮搖搖頭,說,王師傅才是個好人。
她臉色和緩下來,吩咐兒子收拾了一個桌面,請夏大民坐。兒子和幾個同學也不走了,一起圍坐了下來,一邊等著廚師下面條,一邊聽他們談話。還沒到中午,吃面的客人不多。夏大民這是頭一次聽陳芳蓮講起當年的事。
我八年前來南京,是想跳大橋尋死的。
我20 歲嫁給了他爸爸,呶,就我兒子的那個爸爸,那個酒鬼,脾氣暴得像炸彈。兩年后生了兒子,那時候電視劇《紅樓夢》還沒拍呢。我們看戲只看黃梅戲,直接到村里演,全靠嗓子好,唱得又亮又好聽。
兒子8 歲那年,我又生了女兒青青。我想好好過日子,可是家里條件不好,糧食賣不到錢,小孩學費都要找人借。什么都要錢,日子就越過越不好了。
窮我不怕,只要人勤快,有什么過不去的呢。沒想到人越窮志越短,各種壞毛病就跟著來了。他爸爸賭錢,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打孩子。他一鬧,家里大人小孩一起哭。唉!
不提了。反正到最后是沒指望了,年三十都沒過好,過了正月十五,又吵架,心就死了。人家歡歡喜喜的,出去拜年,玩,吃,看看自己家里,鍋朝天碗朝地,雞鴨沒聲,鞭炮不響,兒子躲到外面去了,女兒還發(fā)著燒。我心想這日子有什么過頭呢!人一往絕路上想,誰也攔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抱著女兒出門了。搭了汽車去縣城,迷迷糊糊又轉了一班,汽車站賣票的問去哪里?我想去哪里呢?哪里遠去哪里吧。北京,恐怕路費不夠,也沒車啊。那就去南京吧,南京近,我們安徽人當過皇帝的,特別是我小時候學過課文:《南京長江大橋》。我去看一眼,就從那里跳下去算了。
我想帶女兒一起跳。她才兩歲半,不懂事,就算陪陪我了。兒子大了,沒媽了也能過,算給他們家留個苗。
我從橋北站下了車,走走看看,暈暈沉沉,就上了橋。我沒想到大橋這么長,抱著個孩子,怎么走也走不到頭。風大,吹得臉生疼。我一邊走一邊流眼淚,心里想,都說“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我怎么這么命苦,沒路可走了呢。
走了一多半,看看人不多了,我就往橋邊靠。低頭看了一眼江面,頭一陣眩暈。江水看著好像不動,黃湯湯的,睜大眼睛再看,一個個大漩渦正張著大口呢。我抱著女兒,眼淚又出來了。
王寶堂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他拉著孩子本來從我身邊過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我?guī)籽邸N亿s緊抱著女兒往前走,心想,就是投江,也別給人看見,大過年的,給人家添堵啊。
可是王寶堂留意到了,那時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看起來挺兇的一個男的,大臉盤子,一身酒氣,不緊不慢地跟著我,一直跟到了雕塑那里。
后來遇到你,勸我照相,你也勸,他也說。我就想啊,反正人來了,也見到大橋了,就照一張吧,照完了,你們一走,我該跳還得跳。就算死了,也給兒子留個念想,記得這長江里還有他媽媽,他小妹妹,到江邊燒刀紙也好啊。
帽子一飛,我心里發(fā)毛了。死是多容易的事啊,就跟帽子一樣,一飛下去就沒了。死容易,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钪骐y,可不都在活著嘛。猛地嚇一跳,腦筋清醒,不想死了。
王寶堂說,過了這橋,路就寬了。我聽了心里暖和,覺得他故意說給我聽。說得對。這人,看著圓頭滑腦的,瞪著眼,還戴個大鏈子,倒是好人。第一次見面,就送我們一頂帽子,我感激他。
我在南京流落了大半個月,投了下關菜場的一個遠房親戚,幫人家看菜攤,打掃衛(wèi)生,混頓飯吃,晚上就和女兒睡在菜場旁的一個門洞里。附近鄰居時不時地給把菜送碗粥,讓我好好喂女兒。聽了我的遭遇,都說多大點事啊。我也是賭著一口氣,氣消了,也想回去了。等天氣稍微暖和了些,我?guī)е畠河只亓税不铡?/p>
到了家,家里人不認了。我那死老公沖上來就打,說我拐走了女兒,找了漢子。
婆婆說,我走了大半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忽然寄來了一封信,拆開一看,一疊照片,是個大男人,還帶著個孩子,耀武揚威的??纯吹刂?,南京的。大家明白了,這是另尋人家了!
我接過照片一看,知道寄錯了,怎么解釋也沒人信。過不到一起了,信不信都沒用。打也打過了,鬧也鬧過了,我抱著兒子哭了一場,帶著女兒走了。人家不要女兒,兒子跟我也養(yǎng)不了。辦手續(xù)?什么手續(xù)都不用辦,結婚就沒登記過。媒人介紹,收了彩禮,人拉過去就結了。糊里糊涂過了這么多年!唉!
那時候離婚還是丟人的事,何況還帶著個女孩,在家里待了一個月,我還是回了南京。就是在南京討飯,我也不回去受氣了。
我到菜場掃過地,撿過破爛,縫過衣服,在飯店里刷過碗。晚上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這么多年咬咬牙也過來了。
這個小店剛開了兩年,我起的店名,就叫過橋面館。我記住王寶堂那句話,過了橋,前面路就寬了!王寶堂他們的照片我也帶來了,放在了這玻璃板下面。寄錯了就是緣分,我找不到人家,說不定哪天王師傅就找過來了呢。我一定會下碗面給他吃。
說實在的,開始那段時間,我很生氣,想跑到大橋找你說理去。憑什么寄錯了,那么大個活人,男女都不分嗎?后來想,找到你了又能怎么樣呢?我也沒有理由罵你呀。寄錯了,不是故意的。都是我命不好。
有時候打烊了,我坐在這里,看一眼照片,一天的苦和累消了大半。要是那年跳江里了,也就沒有這樣的日子了。
有的顧客看見了,指著照片上的男孩說,這是你兒子啊?好福氣。我嗯嗯幾句,心里可難受了。我想兒子,想得不行。
我給兒子寄信,問他學習好不好,愛吃什么了,長高了沒有,挨打不。寄出去了,等大半個月,心里空落落的,最后哭一場。幾年里都這樣,唉,都死心了。他們家里不給見,不回信,小孩子哪里懂這些呢。狠狠心,這輩子就沒兒子了吧。
有一年,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一看那個字跡我手就抖了,拆開來一看,第一行字是:媽媽,見字如面。
見字如面!
兒子啊,媽媽把你的臉都想忘了啊!
我那時候正在白云亭菜場里幫工,看完了信,我覺得像走丟了好幾年的孩子忽然找到了一樣,放聲大哭。我什么也不顧,來了汽車都不知道躲,手里拿著信,一路哭到了三岔河。
兒子在信里留了一個電話號碼,三岔河那邊有個電話亭,我要打給兒子。
兒子是我親生的,他不會忘記媽媽的。
那一年他12 歲,你看,現(xiàn)在都快18 了,長了一臉的痘痘。
這次他和同學們來南京玩,說要去看大橋,迎接新世紀。我說去看,好好看看,你媽媽當年就是從那邊走進城的。
他爸爸生病沒了。人死了,不說他了。
兒子不知道這些事。和他說也沒用,男孩子心里裝不下這些,只要不學他爸爸那些壞毛病,怎么著都好。
陳芳蓮一口氣說下來,十年的光陰就這么過去了。店堂里靜靜的,連傳菜的服務員都站過來聽。講到兒子了,陳芳蓮心情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夏大民推推水杯,說,喝口水吧。
陳芳蓮長出一口氣,你這人不錯,還能記得我們這些人。
夏大民慚愧地搖搖頭,想解釋幾句,又咽了回去。
陳芳蓮兒子坐在一邊,低著頭,幾個同學互相看看,一起摸他的頭,用拳頭頂頂他。
男孩抬起頭,捻著王寶堂那張照片說,媽媽出走那段時間,我恨死了這張照片,還有上面那個騎脖子的男孩。我覺得是他們搶走了我媽媽。因為大家都傳說這個事。
我偷偷拿了一張,揣在書包里。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哪天去南京,首先找那個男孩算賬。晚上睡不著,我就拿鉛筆尖戳他的頭像,照片都被鉛印弄黑了。
后來媽媽回家了,她說寄錯了照片,可是又拿不出她們自己的來。我又氣她,又怕她離開,但她還是離開了。
那幾年,媽媽寄來的信一開始都被撕了,大人們也不給我。后來有的放著不拆,我偷偷看,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從小到大,媽媽沒罵我打我,我還是想她,特別想吃她做的飯。
后來憋不住,我偷偷回了信。“見字如面”那幾個字,是我站在郵局門口,偷偷看一個老頭給人家代筆,上來就這么寫的。其實這句話是長輩對晚輩說的。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媽媽,我想你。見字如面,現(xiàn)在想想有點臉紅,太文雅了。
面館里大笑。
廚師開始上面條,問加不加辣油。學生們說要辣,夏大民說,我的胃喝酒喝壞了,吃不得辣。
陳芳蓮親自給夏大民端面,說,一張舊照片,還讓你跑一趟,扯了這么多事。以后常來吃面,我免單。
夏大民說,明天我就回深圳了,事多,忙。
陳芳蓮說,一看你就是干大事的人。你拍的照片真好,我剛才又細看了一遍,比我現(xiàn)在好看。難怪給他們掛去展覽呢。
夏大民說,照片是王寶堂送給大橋照相館的。他發(fā)現(xiàn)寄錯了,后來去大橋上找我,找了幾次都沒找到,就抽了三張送到大橋照相館去了。
陳芳蓮說,人家咋會收你拍的照片?
夏大民說,那里的劉萬金師傅認識我,知道是我拍的,收了擱櫥窗里擺著,想著哪一天你還能回頭去找我,說不定就看到了呢。
夏大民說,擺了好幾年,都以為是照相館里的樣板照。這次攝影展,劉師傅覺得照片不錯,順手給展出了。
陳芳蓮說,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啊。
她出了一會兒神,翻看著玻璃板下的照片說,你見著王寶堂師傅,把這張照片還給他。我們都謝謝他。
夏大民放下筷子,猶豫了一下說,王寶堂已經去世了。
陳芳蓮睜大了眼睛。
夏大民說,前年走的。
見義勇為。夏大民說,市長都送了花圈。
夏大民拿起筷子,低下頭,攪動著碗里的面,沒去看陳芳蓮的臉。
其實來面館之前,夏大民先帶著男孩去了美美理發(fā)店。
門口梧桐更加粗壯,店面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美美”二字有些褪色。
門口躺椅上躺著一個黃頭發(fā)年輕人,呆望著路面。
旁邊一個大音響里,放著《單身情歌》。孤單的那么多,快樂的沒幾個。
聽說找王寶堂,黃毛咧咧嘴,我?guī)煾蛋?,沒了。
另一個青年走出來,問夏大民,你認識我?guī)煾蛋。?/p>
夏大民已經走進了理發(fā)店,靠門口的臺子上方,貼著一張明星海報,海報左下角空白處,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拍的那張照片:陳芳蓮抱著青青在微笑。
青年說,掛了好幾年了,師傅說做了件善事。你認識?
夏大民沒說話,繼續(xù)抬頭望著那張照片。
青年人搖搖頭,抽屜里翻了一通,抽出一張舊報紙,扔到了臺面上。呶,頭版頭條。南京見義勇為好英雄。
青年撫著印在報紙上的照片,說,那個搶包的小呆X,捅了我?guī)煾灯叩?。我?guī)煾底妨巳龡l街!
夏大民說,王師傅的兒子呢?
青年說,上小學呢。
夏大民掏出錢包,全翻開了,抓出1500 塊,遞給青年說,這個轉送給孩子,我的一點心意。
青年打量了夏大民幾眼,說,代我?guī)煾抵x謝你啦。
青年接了錢,說,你貴姓???我好告訴人家。
夏大民指指墻上的照片說,那是我拍的。
聽到夏大民的話,面館里一片安靜,連吃面的聲音都沒了。
陳芳蓮轉身走進了廚房,她下了一碗面,端出來,擺放在收銀臺上。她取過王寶堂的那張照片,端正地壓在玻璃板下面。
陳芳蓮紅著眼眶,在面碗上放了一雙筷子。
三
2016年的南京變得面目全非。比如熱河路,二十年前,路兩邊的法國梧桐夏天里遮得住藍天,如今拓寬了,到處都是拔地而起的樓盤。
開往大橋的公交車依然穿過挹江門,東奔西跑的外鄉(xiāng)人還是有,可是早已看不到肩上背的手里拽的鋪蓋卷了。年輕的年老的,亢奮的疲倦的,張張面孔走在南京街頭,分不清是本地人還是外鄉(xiāng)人?;蛟S,大家都是外鄉(xiāng)人。
美美理發(fā)店早已拆掉了,王寶堂的徒弟們把店開到了最后一天。為了懷念師傅,門口掛著個小木牌:剪發(fā)打折五元。
只要五塊錢的理發(fā)店,老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路邊的貓兒慵懶地曬著太陽,時間慢悠悠地晃過,仿佛還在昨天??墒寝D眼竟然過了快三十年。
有一天,有個民歌手走過了熱河路,走進這個店,后來他寫了一首歌,在歌里他一遍遍地問:如果年輕時你沒來過熱河路,那你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是很幸福。
夏大民的生活不能說不幸福。這一年他66 歲,又回到了南京城。兒子已經結婚成家,很少來看他。從他拋妻別子下深圳起,兒子就不和他親,到大了感情上都很疏遠。夏大民明白,有些東西失去了就補不回來了。
他賣掉了熱河路附近的房子,去江北買了一處大院子,種菜,養(yǎng)花,兼帶著看石頭。
這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當年被炒成了天價,渾身散發(fā)著貪婪的魔咒。闖深圳的夏總一頭撞上了這堆石頭,頭破血流,開廠子賺的血汗錢全砸在了奇石上。再加上股市幾個起落,夏大民差點又回到了原點。
藝術害了我。夏大民對朋友自嘲,深圳好好的房子我不炒,我去炒這些破石頭。你看,我全搬南京來了,能蓋個大觀園。石頭記,對,這園子就取這三個字,紅樓一夢啊。
說歸說,夏大民并不后悔他這一輩子。經歷過了,視野開了,夏大民內心已經波瀾不驚,看淡了很多。昔日的工友們逛公園,抱著一棵老樹轉圈子,圍著石頭練氣,夏大民則悠然地在院子里散步,拍拍自家的石頭,這些太湖山、黃山石、靈璧石高高低低,奇形怪狀,仿佛已經與夏大民同氣相求,天地同老。還是南京好啊,養(yǎng)人。夏大民啜著茶壺嘴,感嘆說。他的這把茶壺是在宜興特制的,上面只刻著七個字:東方風來滿眼春。
這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號碼陌生,不住地打。
夏大民接了,直截了當?shù)卣f,不買,啥房子都不買!
對方說,是夏先生嗎?我們是電視臺的。
夏大民說,喔,找我啥事?
對方說,您聽說長江大橋封閉維修了嗎?
夏大民說,修唄。我很少過江,跟我沒關系,別采訪我。
對方說,夏先生誤會了。我們搞了一個節(jié)目,就是一個小情景劇,請您參與。大橋不是封閉了嘛,要是大橋上空無一人,只給你三分鐘時間,你會用這寶貴的三分鐘做什么?
夏大民說,三分鐘,你就給我三十分鐘,我也扛不走這座橋。謝你好意,我老了,不上電視了。
對方不掛電話,還是說,夏先生,怪我沒說清楚。這個事情啊,是陳芳蓮阿姨提到您的。
夏大民說,哪個陳芳蓮?
對方說,過橋面館的??!蓮婆!
到2016年,過橋面館店已經開了近二十年,許多老南京都知道這家面點店,早晨六點不到,店門口就排滿了買早點的隊伍。
開始大家喊老板娘蓮姨,現(xiàn)在都喊她蓮婆。
蓮婆鬢發(fā)已經微白,臉上多了些皺紋,眼睛依然笑意滿滿。她圍著套袖,坐在收銀臺前,招呼著客人。要是人多,蓮婆會親自抹桌子,幫客人端面。
在收銀臺的玻璃板下面,壓著兩張照片,一張是蓮婆的,還有一張是王寶堂的。
電視臺記者制作大橋故事專題,聽說了王寶堂的故事,從王寶堂徒弟的口中,知道了蓮婆。導演派了兩個小姑娘去磨蓮婆,讓她講過去的故事,蓮婆辭不過,說,這個得老夏講啊。他拍了我進南京的第一張照片。
導演說,正好!我們要和大橋連起來講。
就在這一年,封閉維修兩年多的南京長江大橋即將開放。
建成48年后,這座橋第一次休息。
三分鐘情景劇選擇了在封閉施工的橋面上進行。經過劇組挑選,十組家庭將走上大橋,分別在三分鐘內完成一個情景片段。他們中有在這里舉行過婚禮的夫婦,有當年參與建橋的工人,有高校的學生,還有開過大橋線的公交司機。
大橋施工方專門停工一小時,配合這次自建橋以來的首次創(chuàng)意演出。
這一天清晨,大橋迎來了它靜謐的第一天。
夏大民跟隨電視臺的車進入了大橋,車輛緩緩行駛,白玉欄桿依次掠過,沒有車流的大橋異常遼闊和悠長。夏大民鼻子有些發(fā)酸,特別是經過工農兵雕塑時,他仿佛又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陳芳蓮一家子已經站在了橋面上,夏大民走過去,兩人幾乎都認不出來對方了。
夏大民說,你好?。?/p>
陳芳蓮說,老夏!
夏大民拍拍腦門說,頭發(fā)都掉光了。人不如這橋結實啊。
陳芳蓮說,別服老。今天你給我們拍照,從頭再來。
記者們被逗笑了,招呼大家做準備。
夏大民望著陳芳蓮身后幾個年輕人說,哪個是你家孩子?
一個頭發(fā)濃密的男子走過來說,夏叔叔好。不記得我了?那年大橋上你見過我,我?guī)闳フ椅覌寢尩摹?/p>
夏大民仔細地看,搖搖頭說,變化太大了!你都有孩子了啊。
男子拍拍身后一個小女孩的頭說,喊爺爺。
女孩清脆地喊了一聲,還翹起腳尖,做了一個鞠躬的姿勢。
夏大民笑了。陳芳蓮說,兒子也來南京了,幫我照顧面館。我老了,有時候頭腦不太清楚。
夏大民看見不遠處還站著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二十來歲。陳芳蓮招手說,你們過來些,看看夏伯伯。
陳芳蓮指著那個長發(fā)的女孩說,你那張照片就是夏伯伯拍的。那時候還是個黃毛丫頭呢,用南京話說,丑得一米多高!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低聲說,夏伯伯好。
夏大民感嘆道,青青吧?都這么大了。
陳芳蓮又拉拉站在女孩旁邊的男孩說,還有你呢,小時候調皮,夏伯伯也見過。
夏大民仔細打量男孩,點了點頭。圓圓的臉,高大的身材,因為年紀不大,眉宇間有些稚氣。
陳芳蓮說,這是王寶堂的兒子。王天心。
夏大民目不轉睛地看著王天心,耳邊似乎響起了王寶堂笑罵兒子的聲音:你個小炮子,犯嫌啊。
夏大民說,像,真像啊。
男孩被看得不好意思,點個頭,轉身去找女孩說話。
女孩說,你都吃了我媽面館十年的面呢,還不好意思啊。
男孩摸摸頭,舉手欲拍打她,兩人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夏大民說,你照顧了這孩子十年?
陳芳蓮微笑著看著男孩的身影,嘆口氣說,不盡點心,我覺得對不起王師傅。
陳芳蓮又說,他和我女兒上一個小學,又同一個中學,我管吃飯。沒餓著!
夏大民和陳芳蓮一起注視著兩個孩子的背影,他們長大了,或許永遠也體會不到上輩人的故事了。
陳芳蓮說,去年兩個孩子都考走了,以后可能不回南京了。
夏大民說,哪里都一樣。
陳芳蓮說,南京好。
夏大民說,南京啊,是個讓人回憶的地方。
夏大民從背包里掏出他那臺相機,像端著一盆名貴的花。來之前,他擦拭了好幾遍鏡頭,調過了光圈,咔嚓咔嚓,快門聲依然那么清脆。
陳芳蓮站得有些累了,靠著橋墩旁的一個木頭箱子坐了下來。風吹起她的白發(fā),歲月沒有拂去眼角的笑意。此刻,她正安詳?shù)氐却侨昼姷牡絹恚患胰说拈L江大橋。
她的女兒和王寶堂的兒子一起迎著風,面向大江,悄悄地聊著什么,女孩不時地笑出聲來。
遠方,江面上隱約能看到二橋。
走過了這座橋,前面的路就寬了。
夏大民忽然想起了王寶堂那句話,仿佛幾十年前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了眼前。
那年初春,陳芳蓮正抱著孩子走向橋南,王寶堂牽著兒子迎面走來。而夏大民則站在橋欄桿邊,看著他們擦肩而過。時光只在一瞬間。他不由地舉起了相機,想把這一切都留在鏡頭里,留在大橋上,留在時光里。
耳邊,傳來陳芳蓮小孫女稚嫩的嗓音,對于即將到來的表演,她比大人還興奮。她正牽著爸爸的手,沿著大橋走來,邊走邊背誦那篇熟悉的課文:
清晨,我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萬里碧空飄著朵朵白云。大橋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壯麗……
……
滔滔的江水浩浩蕩蕩,奔向大海。自古稱作天塹的長江,被我們征服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