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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公園

2019-11-15 03:17劉鵬艷
小說林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芙蓉建軍小姨

那年,我家還住在塑料廠生活小區(qū)靠圍墻的最后一棟樓里,墻那邊就是青年公園。因住的是一樓,帶個獨立的小院,我媽在后院種了茄子豆角辣椒大蒜,墻角還放了兩只醬缸,常年散發(fā)著香臭難辨的混合氣味。我姐就常年地抱怨說,咱家不能種點花嗎?我媽不以為然,花?光看吶?可犯不著養(yǎng)那玩意!

那年頭進公園還要票,雖說里面不過就是些花花草草,但圈起來以后就太有吸引力了,好多搞對象的都愛往里鉆。兩塊錢一張的門票,我們這些沒有財務自由的祖國花朵掏不起,放學后同學就都跑我家來,把萬惡的舊書包往我床上一扔,從后門那兒搭張凳子什么的,哧溜翻過去。趕在我爸我媽下班前,能打個來回,玩夠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那張床單因而常年灰突突的,布滿了塵土和爪印。我媽問我為什么不愛干凈,我不能當叛徒,所以堅不吐實。我姐厭惡地看了我一眼,說,德性。那意思是,別惹我,當心我跟媽說。我回敬她一眼,意思也很明確,你要是跟媽說我?guī)朔瓑︻^的事,我就說你偷偷擦口紅的事。我倆相互看不順眼,上下學從不一道走。我媽說你們姐弟倆一道不好嗎?我姐說不好,我也說不好,就算了。男生女生到了一定年齡之后仿佛苦大仇深,非得荷爾蒙上來之后才能和睦相處。

常來我家翻墻頭的那撥發(fā)小里,方大磨跟我關(guān)系最好。當?shù)胤窖?,“磨”是胡吹大氣的意思,顧名思義,頂著這么個綽號,方大磨的人品自然欠些火候??晌覀兘慌笥巡粦{這個,憑的是放學之后換香煙殼子或者考試的時候相互能打個小抄。方大磨家和我們家離得不遠,說起來,都是廠里同時起的樓,可他們家是3號樓,我們家是16號樓。兩棟樓之間有一百米距離,這就不一樣了。他們家臨街,而我們家沖著青年公園,各有各的好處。比如翻墻頭,我家明顯便利得多。因自家有個避人耳目的小院,踩著咸菜缸都能翻過去。再說方大磨家,住臨街二樓。他們家買點心,可以不用下樓,伸頭喊一嗓子,從窗口吊個包漿油亮的竹籃下去,錢擱里面,樓下賣點心的自找了零錢,和熱乎點心一起吊上來。這手段在下雪的日子里最管用,甭管是豆?jié){油條還是燒餅小籠包,只管躲被窩里趁熱吃,想起來都美得慌。

這個夏天方大磨和我打得火熱,和賊辣辣的天氣一樣那么熱。他貼上來問我,昨晚的《天龍八部》看了嗎?段譽的六脈神劍練成沒有?我們都看廠里的閉路電視,他家的電視機屏幕上滿是雪花點,叫他爸捶了兩下之后徹底熄了火。往常不是這樣的,往常捶兩下能清晰好多。他跟我叨叨半天,我也沒理他。我知道他那意思是今晚想上我家來看電視,可這事我哪能決定得了,不說我爸我媽了,就是我姐,她能答應?我姐看不上方大磨,覺得他滿嘴跑火車,一個能吹成十個,所以人品也只有別人的十分之一。我懊惱地說你別跟我膩歪了,你找朱建軍他們?nèi)?,他們家兄弟兩個,好說話。不像我姐,她不喜歡外人到我們家串門,尤其是夏天。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為什么為什么不喜歡外人去你們家串門,尤其是夏天?

我給方大磨問住了,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只能翻白眼。有時候就是這樣,明擺著的事,解釋起來卻費勁兒。我要給他說“不方便”這仨字,估計他還會問我為什么不方便。我怕扛不住接下來的十萬個為什么,就直接轟他,去去去,你找朱建軍他們?nèi)グ伞?/p>

方大磨挺委屈,覺得憑我倆的關(guān)系,不能夠把他推到朱建軍那邊去。我說我沒推你,我就是建議你,你覺得這個建議怎么樣?他說這個建議不怎么樣,首先呢,我和他們兄弟交情不是太好;然后呢,我和你這么好的交情你卻推我,我覺得挺受傷的。

朱建軍和朱建國是雙胞胎,朱建軍比朱建國早五分鐘落地,是老大。但我們都說朱建國才是老大,因為國比軍大。朱建軍就說你們懂個屁,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先有人民的軍隊,才有人民的國家,所以他大。遺憾的是,朱建國明顯比他塊頭大,若有外人在,兄弟倆尚能聯(lián)手一致對外,如果倆兄弟之間為兩毛錢的冰棍大打出手,朱建軍往往敗在下風。他們的爹朱長華,是給我們塑料總廠的廠長開小車的,人機靈,長得也帥氣,可惜婆娘死得早,一個人帶倆倒霉孩子,日子頗有些捉襟見肘。倒不是開銷上緊張,他給總廠的廠長開小車,待遇不比分廠的廠長差,不過沒個女人漿洗縫補,里外都埋汰。他本人形象還可以,倆孩子就有點拖后腿了,常常是一身衣裳穿個把月,鼻涕拉瞎灰頭土臉的。

我們廠職工多,小孩也多,倆鼻涕拉瞎灰頭土臉的小孩扔進去也不怎么顯眼,加上朱長華疏于管教,因而朱建軍和朱建國有點自生自滅的意思。他們倆一人一只黃軍挎,一律都是胃下垂似的耷拉在屁股后頭,走起路來顛吧顛吧,感覺直打腳后跟。黃軍挎里有香煙紙、洋畫片、彈簧刀、鏈條鎖,應有盡有,就是課本常落下,上課的時候不是作業(yè)沒帶就是書沒帶。我們子弟小學的老師都是女的,都會蘭花指,兩只手各捏著黃軍挎的一只角,嘩啦嘩啦往下倒。每掉下一樣,大家就嗷一聲:

嗷——《倚天屠龍記》!

嗷——《七劍下天山》!

嗷——《多情劍客無情劍》!

朱建軍站在墻角,一臉狡猾地笑,小聲朝人堆兒里叨叨,劍(賤)——客無敵。女老師怒目回身,凌空虛踢一腳,是夠賤的你,給我站好了!轉(zhuǎn)身四十五度,一指禪直逼另一邊墻角的朱建國,還有你!朱建國覺得挺委屈,軸著脖子嘀咕,我又沒說什么。眾人哄堂大笑,一節(jié)班會課往往上得“笑”果奇佳。

方大磨嫌我把他推給了朱家兄弟,小心眼兒地三天沒搭理我。這三天也不知他上哪兒看的閉路電視,反正等他爸把電視機修好了,他又開始跟我黏糊。他還指著我翻墻頭,上青年公園去玩兒呢,當然不肯跟我絕交。這天他趁我爸我媽沒回來,又上我家翻墻頭,騎在后墻上,兩條大長腿蕩蕩悠悠地,十分愜意。初夏的風吹著他肥大的褲腿,鼓脹起五月的葳蕤,他就這么騎在墻頭上,愜意地跟我聊起了天兒。背后,革質(zhì)的枇杷樹葉罩下一頭陰涼,廓著他的一張倒三角臉,斑斑駁駁的,我發(fā)現(xiàn)那上面除了愜意,似乎還寫滿了得意。果然,他告訴我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朱建軍跟你說的?我一時間有些疑惑,盯著他問。

不光是朱建軍,朱建國也承認了。他還騎在墻頭上晃蕩,沒來得及摘的枇杷在他背后風干成一個個灰黃色的小球,有點像緊縮的陰囊,看起來十分滑稽。

你小姨才剛剛二十吧?方大磨掰著指頭算起來,朱建軍他爸,比她大十好幾歲呢。

關(guān)你屁事。我沒好氣地推他一下。他嗷一聲,從墻頭上掉下去。

關(guān)于我小姨的前程,我媽是跟我姥姥打過包票的。

我小姨趙芙蓉,是我媽的幺妹。我媽這一支,兄弟姊妹六個,中間四個都是光頭,做長姐的,就特別疼老幺。我媽常說,芙蓉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疼她誰疼她?我媽疼我小姨的方式也很特別,就是包攬了她全部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打小兒,我媽到哪兒都帶著我小姨,和我爸結(jié)婚后,也把我小姨弄到了身邊。她是這么跟我姥姥說的:芙蓉跟我走,到城里上個技校,畢業(yè)就能分到我們廠去。到時候叫老石給她找個中意的小伙兒,夫妻倆雙職工,多排場!老石是我爸,當時是二分廠最年輕的工段長,不久后又升任了車間主任,我媽對我爸充滿崇拜之情,我爸對我媽則言聽計從,是廠里公認的模范夫妻。

我姥姥特別信我媽。老太太眼明心亮著呢,知道家里這個大丫頭,不僅主意多,本事還大,光是把自己嫁到城里去這件事,就不能不讓趙莊的人刮目相看。有她拉幫著,趙芙蓉的前途不會差。就讓她姐倆當鳳凰去吧,光是給家里的四頭貨娶媳婦,就要把整個家掏空了,老太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這樣,初中畢業(yè)的趙芙蓉按照姐姐的意思填報了志愿,考進了包分配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接下來是順風順水的三年,趙芙蓉每周會去姐姐家度過一個輕松愉快的周末。姐姐把她換下的臟衣服收走,再往包里塞進洗好的散發(fā)著檸檬味洗衣粉味道的干凈衣裳。臨回宿舍的時候,還有大包小包的吃食,趙芙蓉都拎不動,得姐夫用自行車馱著去學校。

日月如梭,趙芙蓉從技校畢業(yè)了,也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當時畢業(yè)分配,去學校要人的廠子不少,選擇也蠻多的,按我媽的意思,來塑料廠最好,好歹有自家人照顧。趙芙蓉偏不。她說她要有自己的生活,姐倆兒的感情好歸好,到底不能跟著姐姐過一輩子。我媽愣了一下,想想也對,就算是自己的親閨女,也還有嫁出去的時候。好在市里的工廠區(qū)都集中在這一片,鋁廠、紡織廠、化工廠、高壓開關(guān)廠什么的,抬抬腳都到了,不論趙芙蓉分到哪個廠,姐倆兒都隔不遠。照我媽的意思,女孩子進繅絲廠或是紡織廠這些輕工單位都不錯??哨w芙蓉又不。她說輕工廠里女工多,反倒不占便宜,不如去重工企業(yè)。就這樣,分到了鋼廠,成了廠里的一枝花。附近的工人文化宮,是小青年都愛去的聚會場所,我們有時候也去玩兒,經(jīng)常從那些青工口中聽到我小姨的消息,說是鋼廠三分廠的趙芙蓉,條兒順,盤兒靚,能唱鶯歌,會跳燕舞,既有嫵媚之姿,又不失颯爽之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總之都是流著口水的溢美之詞。

小姨趙芙蓉是我姐的偶像。工作以后,小姨住在鋼廠宿舍,也還常來我家。每回來家,都給我姐帶幾本《大眾電影》《故事會》什么的,我姐愛得不行。我要看,我姐還不讓,說我爪子臟,怕弄臟了雜志。我嗤之以鼻,什么寶貝,值得這樣藏在枕頭下面?我就和小姨說,下回你把雜志給我,看她還嘰歪。我姐跳起來,指著我大叫,滾,那是小姨給我?guī)У模∥液敛豢蜌獾鼗鼐此?,憑什么只給你帶?

我倆刀光劍影地斗起嘴來,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我媽正搟著面,抄著搟面杖就過來了,橫眉立目,棍掃一片——我看誰還咋呼!

都沒聲了。

那頓吃的三鮮餡餃子。餃子端上來的時候,我和我姐還別扭著,桌上氣氛很不和諧。我媽敲著碗邊說,鬧什么呢,你們自己的書讀好了沒有?跟這兒亂七八糟地瞎鬧。我倆都不吭聲,相互瞪一眼,氣鼓鼓地撥拉自己碗里的餃子。

后來還是小姨提出了和平解決方案,她說每人可以選一本雜志,要是想看另外一本,姐弟倆就協(xié)商交換。我姐咬牙選了《大眾電影》,我則愉快地拿走了《故事會》。

晚上小姨帶我們?nèi)スと宋幕瘜m溜冰。一進旱冰館,場子里就沸騰了,打招呼的、吹口哨的男青年不斷,四下里還有流里流氣的怪聲。他們都向我小姨示好。我小姨只是微微地笑,既不矯情,也不騷情,牽著我和我姐,緩緩地往前滑去,宛如春風吹過湖面,皺了一池春水。

我和我姐都不大會溜冰,跌跌撞撞地有些像鴨子。小姨手把手教得很耐心,討厭的是,老是有男青年過來,在我們面前炫技似的晃悠。他們一晃悠,我們就眼花、心煩,然后啪一下跌個狗啃屎或屁蹾兒。一會兒手掌就腫了,膝蓋那兒也隱隱作痛,我嚷嚷著不滑了,不滑了。我姐也愁眉苦臉,不大愿意再待下去。有個男青年過來,和顏悅色地說小弟弟你這個姿勢不對,要這樣,哎,對,對,就這樣,是不是好多了?旁邊又有個人拉走了我姐,說小妹妹你看你的腿要彎下去,雙手要擺開,自然一些,對,就是這樣,滑得很好哇!稀里糊涂地,我們和小姨就分開了。等我們再抬起頭的時候,我小姨趙芙蓉已經(jīng)伴著溜冰館大功率喇叭里播放出的強勁樂音,在場上飛旋成了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她時而順著滑,時而逆著滑,時而和許多年輕人橫身牽成一條線,時而又一人搭著一人的肩膀排成一條長龍,在打過蠟的強化木地板上呼嘯而過。那些青春勃發(fā)的身影一團團、一簇簇地舞動著,膨脹著,燃燒著,像是不竭地發(fā)散出光和熱的恒星,照亮了整條歲月的長河。

許多年后,我還記得那樣的場景,一群花襯衫、牛仔褲的年輕人,在勁爆的迪斯科樂聲中輕盈地劃過強化木地板鋪就的光滑地面,無論男女,一律笑容明媚,長發(fā)飛揚。他們圍繞四方的場地瘋狂轉(zhuǎn)圈,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劃出漂亮的弧線。有一段木地板是起伏的,他們滑下去,又滑上來,瞬間跌入波谷,又登上波峰。我小姨趙芙蓉當仁不讓地成為他們當中最為亮麗的一道風景。她光彩照人地踩著滾輪滑翔在地板的上空,眉眼、口唇、手勢和身段,沒有一處不灼灼放光,就連頭發(fā)絲都鍍著一層金邊。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那時候的趙芙蓉,簡直是所有男青工心目中的女神。若是把這些小青年比作花花草草,趙芙蓉所到之處,可說是花無顏色,寸草不生——花都黯然失色,草則膜拜著倒伏一片。我不覺得這樣的趙芙蓉和老鰥夫朱長華能扯上關(guān)系。朱長華年輕時候固然長得不賴,但這會兒都有些謝頂了,皮脂堆在略已松弛的腹部,生長趕不上代謝的速度。而美麗的趙芙蓉,她正熱烈地生長著,周身散發(fā)出不可逼視的青春的活力,每個男青工都為她神魂顛倒。

所以方大磨跟我說趙芙蓉和朱長華在青年公園談戀愛這事,我壓根兒不信。

青年公園,全市青年男女談戀愛的最佳蹓跶地,剛剛好坐落在我家的后門。那會兒我經(jīng)常在人前大言不慚地說青年公園就是我家的后花園。我一踩我家的醬菜缸子,就能翻進青年公園那片茂密的樹林子。土地柔軟濕潤,散發(fā)著草木清芬,即便摔下去,也摔得心曠神怡。方大磨從我家墻頭上摔下去的時候,就發(fā)出了這樣暢快的號叫。他嗷了一下,然后就聽墻后傳來咕咚一聲,想必他的屁股和萋萋芳草地親了個嘴。

信不信由你!方大磨拍著屁股嘟囔,你小姨和朱建軍他爸,好多人都看見了。

我踩著醬菜缸子,從墻上探出半個頭,俯視著方大磨的狼狽樣,逼問他,好多人是誰?誰還看見了?

姜大牙,我這兩天就是在他家看的電視。

姜大牙這大嘴巴子,和你有一拼,他說的能信?

這么說是不信我嘍。

你倆一個大磨,一個大牙,信個鬼!

你等著,我給你找證據(jù)去。

方大磨捂著屁股走遠了,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這也很奇怪,他沒有踩著墻根兒的枇杷樹枝求我,從我家的墻頭翻回來。這樣他就得穿過大半個青年公園,去西門或者北門的出入口,繞道回來。我扒著墻頭喊他,哎,你書包還在我床上呢!

擱著唄,反正也不想寫作業(yè)。他搖著手,遠遠地,倒像是轟我走。

我只好回屋自己寫作業(yè),度過這漫長的下午。

那時候的時間好像總是很漫長,像枇杷樹的影子,慢慢地爬,爬了好半天,抬頭看日頭,還沒爬到一半。我在枇杷樹下把方大磨掀翻墻頭之后,好一陣子都攏不回神來,握著鉛筆從窗口望出去,枇杷樹的影子長了一些,但還不夠長。我心里有些著急,又不知道急什么。方大磨臨走時丟下一句“找證據(jù)”的話,簡直生出了十七八只爪子,在我胸口直扒拉。

直到天黑,方大磨都沒來我家取書包。我扯了個謊,跟我媽說方大磨在學校拉肚子,就把書包存在我這兒了,我等他不著,先回了家。這會兒我得給他送書包去。我姐說你就扯吧,褲子扯破了可沒對色的布。我白她一眼說,縫你的褲子吧,嘴巴跟吃了死孩子似的。我這是影射她抹口紅時候的樣子,那種血呼啦的顏色,要多惡心有多惡心,她還凈在那兒臭美。我姐聽我語氣充滿了揭發(fā)檢舉的欲望,趕緊息事寧人地到廚房去幫我媽擇菜了。

我在3號樓和16號樓之間撞上了方大磨,他正低著頭往前走,一路行色匆匆的樣子。呔!我叫住他。他一抬頭,說,正好,我弄了一下午,給你。說著往我懷里塞了一個亮閃閃的小東西。這是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大磨就跟我耐心地解釋這是個嘛玩意兒,還說這是我小姨落在朱建軍他爸那兒的。我熱血上頭地質(zhì)問他,憑什么說是我小姨的?方大磨一副不愛跟我廢話的表情,吧嗒著嘴說你回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方大磨塞給我的是一只女人用的彩色有機玻璃發(fā)卡。確實眼熟,應該是有一對兒,曾經(jīng)分別卡在我小姨兩鬢如云的青絲上。但這會兒我不能就這么輕易地承認。再說了,我小姨不過是丟了一只發(fā)卡,這能說明什么?

你一下午干什么去了?我問方大磨。

套近乎唄。方大磨朝我眨眨眼,說他買了兩毛錢的腌海帶絲請朱家兄弟吃,他們才肯把“證據(jù)”拿給他。我覺得方大磨的居心相當叵測,不過他倒也沒跟我追討那兩毛錢的海帶絲錢。

發(fā)卡是朱建軍從他爸的上衣口袋里偷的。蝴蝶結(jié)造型的有機玻璃面上有顆水鉆掉了,朱長華大概是想帶回來用萬能膠粘好了再還給趙芙蓉。當然這是方大磨的無聊猜測,有可能朱長華撿了趙芙蓉的一只發(fā)夾,順手放兜里了。但方大磨堅持認為這不合邏輯,因為朱長華家里沒有女人,他要一只發(fā)卡做什么呢?

照方大磨打探得來的消息,朱長華和趙芙蓉在一起應該有兩個來月了。這兩個月里他們在解放電影院看過夜場電影,還在青年公園的雨花塘劃過船。我有些吃驚,他說的那幾次都是周末,我小姨確實借口加班沒來我家。這下堅信趙芙蓉無辜的我難免不疑竇叢生了。我想朱長華那老男人也許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誘使我小姨誤入歧途。這想法隨后為我們?nèi)胰怂蚕恚绕涫俏覌?,提起朱長華就咬牙切齒,說他是一頭千年老狐貍,也不知道給我小姨灌了什么迷魂湯。我爸也說朱長華這人不簡單,他給三任廠長開過車,若是憑資歷,在廠里足可以橫著走,但他走路偏又規(guī)規(guī)矩矩,人前人后都找不出半點錯兒。這就是道行。

我呸!他道行再深,也不能昧了我妹子!欺負我們趙家沒人了。我媽啐一口,接著又拉上我爸,他欺負趙家人,就是欺負你們老石家。

也不能這么說。我爸慢條斯理地端著車間主任的架子,這事吧,跟趙家,跟石家,都沒關(guān)系。主要是他們倆人搞對象嘛。

這是正經(jīng)搞對象嗎?我看他就是玩弄年輕女性!我媽嚴重不同意我爸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認為趙芙蓉瞞著她跟朱長華來往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懷疑,至少朱長華不夠光明磊落。他不想讓趙芙蓉的社會關(guān)系知道這事,以免掉不了爪子。他就是一老流氓。

我爸沉吟了一會兒,覺得不好下定論。他和朱長華也就是點頭之交,朱長華本質(zhì)上是個規(guī)矩人還是老流氓,還真不好說。這些年倒沒聽說朱長華有什么緋聞,不過是工會主席給介紹過幾個老姑娘或是離過婚的女人,但都沒成。細想起來,這都是明面上的事,反而不招人疑惑,朱長華和我小姨子私底下來往,算怎么回事呢?

我媽到底沉不住氣,逮住我小姨就直搗黃龍地問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

你和朱長華來真的?我媽憂心忡忡。

什么真的假的?我小姨裝糊涂。

你周末不來家,說是加班,結(jié)果和朱長華去看電影、軋馬路,這事你怎么想的?

嗐,您說這個呀。我小姨哧哧地笑,我和朱長華是在談對象。這不還在考驗期嘛,就沒往外說。

考驗期?我怕你還沒考倒他,他先把你給烤糊了。我媽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潛臺詞都寫在臉上:到底是年輕,真不讓人省心。

我小姨又笑起來,伸出胳膊摟著我媽的脖子,一副嬌憨模樣。

我媽本來擔心朱長華玩弄年輕女性,可當她聽說朱長華要和我小姨結(jié)婚的時候,大驚失色。

啥?你倆結(jié)婚!我媽站在趙芙蓉對面的條桌前,挓挲著手,一團濕面塌在桌上。

趙芙蓉伸頭看看面,又調(diào)皮地朝我媽眨眨眼,是啊,姐,今天吃面條哇!

我媽趕緊在圍裙上擦擦手,把趙芙蓉拉到沙發(fā)上坐下,急吼吼地問,你給姐說說你和朱長華,這就真要結(jié)婚了?

真要結(jié)婚了。

這不扯嘛,他比你大十好幾歲呢,還帶著倆孩子。

趙芙蓉又哧哧笑起來,可不,那倆孩子不好對付,我倆談的時候,就盡給我倆搗亂。鬼精著呢,不論我倆去哪兒,小東西總能摸得著地方。見著了,就纏著要這要那;不給,就不放朱長華跟我走。你說好笑不好笑?

虧你笑得出來!我媽欲哭無淚。這就給人當后媽去呀?你想過沒有,今后的日子咋過?要是再生個孩子,你顧得過來嗎?我可是聽說好多小孩虐待弟弟妹妹,尤其不是一個媽生的。

想太多了吧?趙芙蓉還是那么一副沒心沒肺地笑。接下來是繞不過去的俗套,做姐姐的從各種世俗角度勸妹妹不要自投羅網(wǎng)。妹妹呢,說自己看重的是這個夫婿,不在乎做后媽。姐姐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妹妹則不為所動堅持自我。最后我媽發(fā)了火,指頭點著我小姨的額頭說,你就作吧,怎么油鹽不進呢,你問問咱媽答不答應!

姐!我小姨干脆撲上來,摟住我媽的脖子。您別生氣嘛,路是我自己走的,好歹都不怨別人。咱媽什么都聽你的,你答應了,咱媽就答應了。

我媽為難地僵在沙發(fā)上,好半天都沒想起來,條桌上還醒著一坨面。

我姐聽說了我小姨的決定,第一個跳出來支持。我猶豫了一下,也表示了支持。我猶豫是因為我未來的小姨父會是朱建軍和朱建國的爹,感覺上比較別扭。方大磨和姜大牙都知道這事,難免有那么點招人看笑話的意思。我爸大概也懷著同樣的心情,他的同事都知道他屋里花骨朵般的小姨子要嫁給朱長華這老鰥夫,打招呼的時候都笑得態(tài)度曖昧表情混沌。我媽一邊埋頭疊被套,一邊拍拍打打地嘆氣,隨她去吧,撞了南墻才知道回頭,到時候可晚嘍,一個姑娘,哪經(jīng)得起在婚姻大事上折騰喲!

我媽把趙芙蓉下嫁朱長華這事定義為折騰,我爸也不大看好這段婚姻,畢竟倆人懸殊太大,所謂長相廝守,是要有夫妻相的,他倆簡直是父女相了。不過這些都是他們大人的看法,他們不相信情深如許的婚姻,只相信看起來般配的婚姻,這也很難解釋。我懶得理他們,想著我小姨一結(jié)婚,我就有糖吃,有席面兒吃,挺好的。

我姐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看瓊瑤小說,對我小姨的事蠻上心的。瓊瑤寫什么她都信,我小姨說什么她也都信。她們女生之間的交流頗為奇特,哭的時候是因為喜歡,笑的時候則飽含嫉妒。具體細節(jié)我不清楚,反正鋼廠一枝花趙芙蓉和老鰥夫朱長華走到一起是因為真愛。盡管世俗不那么看。

照我不成熟的看法,世俗的壓力反倒激起了趙芙蓉的好勝之心。那只掉了鉆的有機玻璃發(fā)卡,有可能是重要的愛情道具,相識相遇相知相愛都著落在它身上,所以朱長華一直貼身揣著它。沒想到家賊難防,只為兩毛錢的腌海帶絲,他就被自己兒子出賣了。老朱有一陣子找它找得發(fā)瘋,后來我小姨從我手里贖回它的時候,老朱眼里分明閃爍著淚花。他給我買了一套《十萬個為什么》,還送了一套高級化妝品給我媽。我媽攔著攔著沒攔住,這就開始正式在我家登堂入室了。他還給我爸送了什么,不得而知,反正他來那天,我爸給開的門。老朱一進門,老石就握住了老朱的雙手,猶如兩位領(lǐng)導人在根據(jù)地勝利會師。我媽怎么使眼色,老石都當沒看見,還對我媽說,稀客,稀客,沏茶,沏茶。

就沖這一點,不得不說,老朱是個道行很深的老狐貍。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腦子里都有這么一個揮之不去的意象——戴著一頂狐皮帽的老狐貍,扛了支嬌艷欲滴的芙蓉花在肩上,搖搖擺擺地走在道上。要是有人朝他指指點點,他就摘下他的狐皮帽子,朝他們頷首鞠躬,微微地笑。這成為我童年末期最喜歡的一部童話。

很快我就從塑料廠的子弟小學畢業(yè)了。

這一年也巧,塑料廠開始走下坡路。也不獨獨是塑料廠,周圍的廠子都開始出現(xiàn)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局面。塑料二廠本來是生產(chǎn)塑料拖鞋的,鼎盛時期專供出口,外匯賺得盆滿缽滿,總廠的人沒有不羨慕的。就是我們小孩子在學校遇上了,說是二廠的,也有些顧盼自雄的意思。這會兒總廠卻首先下達了撤銷二廠的決定,讓一幫老職工憤憤不平。我去市里上中學,路過市政府的時候,??匆姸S的人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兒,也不哭,也不喊,就在頭上拉條橫幅,寫上: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都是熟面孔,車間的居多,還有教我們數(shù)學的老師(子弟小學也撤并了)。他們年紀都大了,不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就只好找政府,在政府門前追憶似水年華光輝歲月。

我爸還好,撤銷二廠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官居分廠的副廠長??倧S說要調(diào)他過去,他沒順竿兒爬,而是拿了一筆遣散費,自立門戶。我媽先前還擔心,說商海里風大浪大,萬一淹死了怎么辦?總歸還是吊在國家的膀子上,好歹有安全感。我爸鼻子里哼一聲,婦人之見!我媽就閉嘴了。再過幾年,看我爸穩(wěn)穩(wěn)地以小資本家自居了,我媽這才阿彌陀佛地說,幸虧,幸虧,看來做大事的人是要當機立斷。

我家搬到新區(qū)的凱旋門去了。新小區(qū)的建筑群比較奇特,既有纖巧繁瑣的洛可可風格,又有平面嚴謹?shù)脑寰w檐,也不知設(shè)計師出于什么角度刁鉆的審美考量。小區(qū)里栽的草木也洋氣,有荷蘭郁金香,有日本晚櫻,還有新西蘭松紅梅,總之是距離那個種著辣椒茄子西紅柿還摞著兩尊醬缸的小院很遙遠了。我常常懷念翻個墻頭就能上青年公園玩?zhèn)€痛快的好日子,可惜,現(xiàn)在進公園都不要門票了。沒人再翻墻頭,好沒意思。

我小姨和老朱結(jié)婚后,朱建軍和朱建國老和她搗蛋。這也是做后媽這門學問的題中之義,我媽早就提醒過她,我小姨自然不會到我們家來扯這些既打臉又無用的閑話。包括她因為被朱建軍扔進被窩里的一只蛤蟆嚇得小產(chǎn)這件事,也都是我媽聽別人說了,才有機會以娘家人的身份出頭,找老朱興師問罪。老朱態(tài)度倒很端正,先是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接著便擼起袖子要打孩子。我媽說你別演了,演給我看有什么用呢?我一朵花似的妹子給糟蹋成這樣,我只有心疼的份兒。你要是有良心,待她好一些;若是沒良心的,也罷了。我們?nèi)缃袷峭馊?,你們兩口子關(guān)上門才是一家,我說話可值錢?不過是干著急,盼著老天有眼吧。說得老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恨不得磕頭作揖。我小姨在床上躺著,看起來輕飄飄的,一陣風就能吹走。她支棱著身子朝我媽直擺手,算了,孩子淘氣,出了事也嚇得不輕。我媽嘆口氣,眼睛不看我小姨,只盯著老朱,我說什么來著,如今我是外人,你們的家事,插不上一句嘴。我這傻妹子,吃了虧還替你們家說話呢,倒顯得我狗拿耗子。

老朱把我媽送出門,甩了一把冷汗。

塑料廠好比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老朱這三朝元老也終于混不下去了。他一個開小車的司機,在總廠里還有幾分面子,出來卻只能當車夫??蛙囏涇嚩奸_過,掙錢還可以,只是沒以前逍遙。我小姨也從鋼廠下來了,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我,我姐,朱建軍和朱建國,都長成了開花結(jié)果的樣子。工廠區(qū)那片兒,早拆了重建,如今是清一色的花園洋房。青年公園倒還在,不溫不火的,每年春夏,芳草萋萋,枇杷成陰。

今年夏天,朱建軍來找我,說攢了個局,請廠里子弟小學的發(fā)小一起吃頓飯,問我和我姐有沒有空兒。我姐還那副臭脾氣,清高,自命不凡,只愿意和她的研究生同學來往,我就自己去了。在席上見著了方大磨和姜大牙,都挺好,除了模樣變得滄桑些,也還是小時候的脾氣,愛吹,滿嘴跑火車,但沒壞心眼。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可是倒回去看,你能想到當年氣哭女老師,還往趙芙蓉被窩里扔蛤蟆的朱建軍,居然當上了青少年全腦開發(fā)培訓機構(gòu)的校長么?

方大磨捶了朱建軍一膀子,我可聽說了,網(wǎng)上有好多右腦開發(fā)的騙局,一個孩子收四五萬,你虧心不虧心?

朱建軍正色道,我這是講良心的生意,愛因斯坦說,我思考問題時不是用語言進行思考,而是用活動的、跳躍的形象進行思考。只要堅持運用右腦思維和記憶,沒有學不好的學生。我們那會兒只知道死記硬背,多坑人的教育傳統(tǒng)啊。我們沒趕上好時代不要緊,還能讓孩子在這么好的時代輸在起跑線上?

大家聽了都嗷嗷地叫,感覺回到了塑料廠子弟小學的課堂上。

廠里的地皮拆遷還建,朱建軍花錢給老朱和趙芙蓉買了一套洋房。朱建國補充說,就在青年公園邊上,你們家老16號樓的位置。我笑起來,這樣巧。不是巧,朱建國甩個眼色,我家老大可是挑了最好的戶型,最好的位置。老頭推窗就能看到雨花塘,高興壞了。這不是當年老頭和趙姨談戀愛的地方么。

沒錯,我小姨趙芙蓉在她最好的時候,在那里遇上了老狐貍朱長華。別人都以為他們到不了頭兒,這一晃,一輩子也都快走下來了。最初偶遇的細節(jié)已不可復原,那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風景,一個在春天里歡唱的姑娘,遇上了一個在秋天里低吟的男人,于是譜寫了一個火熱的夏天。那年夏天可真熱,我把方大磨從墻頭上推了下去,方大磨用兩毛錢的腌海帶絲買通了朱建軍,朱建軍偷了他爸貼身衣兜里的定情發(fā)卡……我仿佛聽見了那個夏天枇杷樹上的蟬鳴,看到了握著鉛筆在窗口發(fā)呆的迷迷糊糊的童年,那個男孩捧著書,卻讀不進去一個字,想著課本上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到底是什么道理,窗外的樹影子爬得那樣慢,半天還在時間的后面。

作者簡介:劉鵬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多部作品被轉(zhuǎn)載或收入年度選本,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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