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天上是一輪新月,水里是一輪新月,垂一桿釣竿,盯著那浮子,一節(jié)剝了皮的小小的高粱稈心兒;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手指上的脈搏已經(jīng)流傳到釣竿上了,思想呢,在水里沉了?
這是我的朋友在釣魚。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常常坐在小河邊。于是,我們便認(rèn)識了。
小河就在我們村子面前,淺淺的,有玻璃一樣的顏色。天晴的時候,那河底的石頭就很顯,看得見有魚兒伏在那里,靜靜的,全是黑脊梁的。我們山里人并不去驚它,偶爾下水摸幾條上來,拿柳條串了提回家。大人是不許在鍋里炒著吃的,嫌它有腥味兒。于是乎,多半是喂了貓了,少半用荷葉包了,涂上青泥,在灶火口燒著吃,并不見甚好吃的。因此,魚是不怕人的,就是你走近它,把你的影子投在它的面前,它也不動;丟一顆石子下去了,它才一愣,怡然而逝。
“文化大革命”中,那一個黃昏里,河邊的蘆葦全結(jié)白絮了。我放牧回來,仄在牛背上,悠悠地吹那笛兒,腳便不停地分踢著兩邊撲過來的芒梢兒。驀然,就瞧見那彎彎的柳樹根上,坐著一個人在釣魚,草帽把臉全遮住了,一只蜻蜓停在那帽檐上。我感到新奇,這一定不是山里人。我從牛背上溜下來,悄悄走近,他沒有動,釣竿橫在那里,已有幾條黑脊梁在啜那鉤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微微地激動,像落下的一朵蘆絮,又像冒上來的一個水泡兒。那人還是不動。我卻急了:
“釣,快釣!”
他好像才發(fā)現(xiàn)我,但又好像沒發(fā)現(xiàn)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依然沒有拉那釣竿,浮子靜了一下后,又微微地激動了。我終于看清他的臉了,很黃,滿下巴的毛也黃,連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黃得發(fā)焦。我立即掉頭逃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怪人,一個外鄉(xiāng)來的怪人。
第二天,第三天……幾乎每一個黃昏,我放牧回來,總要好奇地往那蘆葦深處的柳樹下看看,他還在嗎?他還在的。就那么坐著,像一尊石頭。但終未見他釣上一條半尾魚來。
這一天,一頭牛病了,半下午的時候,我便趕?;卮辶?,在隊(duì)牛圈里,我竟看見這位釣者了。他雙腳踩在牛糞里,用鐵锨往外鏟那糞塊,糞是泥草漚的,鏟不動,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一摳,摳起一大塊來。摳完糞,又去擔(dān)干土墊,扁擔(dān)在肩上跳,他前后顧著,用兩手抓住捺,搖搖擺擺地走,已經(jīng)看見我在笑看他了,卻并不一言一笑。我想:原來他扁擔(dān)都不會擔(dān),自然是不會釣魚了。然而,糞出完又墊好了,他卻抱了那魚竿,又踽踽地向河邊走去。
我隨著他,看他在那里坐定,垂下釣竿去,立即又一動不動了。月亮升上來,靜靜地照在水上、蘆葦上。他只是坐著,不拉釣竿,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擔(dān)心他已經(jīng)瞌睡了,隨時會掉進(jìn)水里去呢。我走過去,說:
“你是要釣水里的月亮嗎?”
他看看我,又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我了,但突然回答說:
“釣魚?!?/p>
“魚已上鉤了,為什么不釣?zāi)???/p>
“魚可憐見的。”
我簡直要笑噴了,問道:
“那你在水里釣什么呢?”
“釣愁!”
這句話,一直到幾年后,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那時,只覺得可笑,越發(fā)證實(shí)他是一個怪人。
后來,我就慢慢了解這個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據(jù)說寫過好多好多的書,但他是“黑幫”,被遣到山里來改造。人們都在推測:他怎么始終不說話呢,勞動完了,卻總?cè)メ烎~?有人就說,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魚的嗜好吧。但誰也沒有去證實(shí),只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罷了。
梅子黃了,那邊陰雨扯開了頭,牛毛的,絲線的,麥芒的,天天都在下著。我黃昏放牛回來,想他今日是不會再坐在那里了,但是,往那河邊蘆葦深處,一眼溜去,就看見他照樣已坐在那里。我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的濕衣服,問:
“你還不回家去?”
我突然覺得不該這么問。我知道他到村后,一直住在隊(duì)公房旁的一間破農(nóng)具室里,那算什么家呢?就又說:
“你是哪里人,你有家嗎?”
他沒有言語。
“有兒子嗎?”
他還是沒有言語。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蘆葦上邊的天。天灰灰的,雨絲網(wǎng)著,一群水鳥斜著翅膀飛下來,落在河里,水里立即灰濁濁的了,他自言自語說:
“他們在怎么想著我呢……”
“他們?他們是誰?”
他又不言語了,臉越發(fā)黃了,只死死地盯著那水里,我不敢問下去了,默默地陪他釣魚。水很灰。黑脊梁的小東西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游泳的水鳥,偏一只不去,又飛來一只,雙雙在那里叫著。我們就又默默坐著,聽那雨腳在蘆葉上跳得沙沙地響,在看著天咋個地黑。
我們慢慢地熟了,雖然他不和我多說話,我也只會陪著他空釣魚,但我們畢竟成了朋友。兩年后,他卻走了。那天,我放?;貋?,照樣去河邊蘆葦深處:一河清水,沒有他了,水里成群的魚兒都集在那柳樹根前,但它們再也吃不到那釣鉤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親說,他已經(jīng)被調(diào)走了,那桿釣竿是送我作紀(jì)念留下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這位釣者了,我也沒有拿那釣竿坐在河邊蘆葦深處去釣魚。因?yàn)槲矣X得釣條魚吧,山里人沒有吃魚的習(xí)慣,而學(xué)他那樣去空釣吧,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終于又在河邊的蘆葦深處碰上他了。
今年春天,我依舊放牛回來,蘆葦從水里長出來,向著天空躥出一丈來高了。我騎著牛,弄著我那笛兒,悠悠地吹,任著牛兒在蘆葦叢的曲徑里走。驀地,我看見一個人,在那柳樹根上,橫一桿釣竿,一動不動地坐著。啊,是他嗎?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這里釣了幾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憐了,他不能再在這兒釣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沒有發(fā)現(xiàn),但就是他!人已經(jīng)很老了,但臉卻顯白,滿下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來,陪著他,他始終沒有發(fā)覺,那么橫著魚竿,那浮子又開始在微微地激動了,激動著……我畢竟長大了,不忍心看著他那癡呆的樣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聽母親說,他果真又到我們村來了,就在東巷口王貴家的一間空房里住著。夜里,我說什么也該去看看我的這位朋友了。一進(jìn)門,他正坐在燈下的桌邊,面前是厚厚的一摞書、一摞紙。他頭就埋在那高高的兩摞中間寫什么,一只手,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間,正夾著煙。煙從額角升上來,鉆進(jìn)頭發(fā)里,那滿頭便著火一般。我不覺心頭一緊:他一定又在寫什么檢查吧,記得以前有一回,他寫檢查的時候,正碰著我去找他,他趕忙用手將紙捂了,很羞愧地沖我笑,笑得我不自在了幾天……我收了腳步,又回家去。
此后,每天黃昏,我總瞧見他坐在河邊蘆葦深處釣魚。
我終于走近他,大聲地問他,他發(fā)覺我了,立即站起來,把我抱住了。我很吃驚,不知道他這是怎么啦,心想愁極了的人會這么發(fā)瘋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但他替我擦了,而且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原來他也有笑聲啊,竟笑得這么美!
月亮又上來了,月就在水里,看得見那黑脊梁在星群中游動。他卻不再下釣了,問我這幾年的日子可滋潤,問我可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在愛著,問我現(xiàn)在成了大牛倌放多少頭牛……我沒有回答,只催他釣魚。
“你釣吧?!?/p>
“我釣夠了?!?/p>
我看看身邊,并沒有什么銀魚兒閃動,問:
“還是愁嗎?”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現(xiàn)在又有筆了,要來寫書,白天勞作,晚上寫作,黃昏里出來構(gòu)思,就又要靠這魚竿了?!?/p>
哦,我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這淺淺的河里,不光有魚,不光有愁?。?/p>
從此,黃昏里,我的朋友總在小河邊蘆葦深處垂釣。那水靜靜的,星月就在水里,魚兒就在天上。他坐在這天上地下,盯著那浮子,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思想已經(jīng)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滿河里流著哩。
(一米陽光摘自微信公眾號“世界名著每日讀”,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