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凡

7月2日 晴 星期四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過。

早晨在職工大會上，張局長說上月全局一共收到七封表揚(yáng)信，其中三封是表揚(yáng)我們國際營業(yè)組的。里頭有一封是俄文的，同志們硬嚷著要我翻譯，我從來沒有在眾人面前講過話，況且我的俄文程度還差，譯不到好處，可是，又一想，若扭扭捏捏的多叫人家笑話！心一橫跑上講臺。

誰知道事情竟會這樣巧——這封信正是表揚(yáng)我的。我停了會兒，就開始一面念，一面譯，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突跳起來，句子顛三倒四老念不順。當(dāng)我念到“李淑英同志能夠經(jīng)常以和藹耐心的態(tài)度對待用戶，我認(rèn)為值得表揚(yáng)，并向她致謝……”時，會場上立刻響起一陣掌聲，我更慌了，又磕巴起來，好歹湊付著譯完，把信扔給局長撒腿就跑下臺來。只見他——張昆，瞪著兩眼直溜溜地瞅我，我又是高興又是害羞，趕緊避開他的眼光。坐下老半天心里還呯呯地直跳。以后雖然別人鼓掌我也跟著拍巴掌，可是，說老實話，臺上人講的話，半點兒也沒進(jìn)我的耳朵。

“張昆同志從哈爾濱調(diào)到此地，在生疏的工作環(huán)境里，保持半年不出差錯，這決不是湊巧或憑僥幸所能得到的，而是……”直到張局長開始總結(jié)上個月的工作，特別提到他時，才把我的心收回來。多順耳?。∵@正是我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

說起來自己也奇怪——以前早晨看質(zhì)量表時，總是先看自己的，再順著次序看別人的，上來不高興，別人的興許干脆不看；最近以來看完自己的就很自然地找他的，有時竟不顧自己的先去看他的——心里盼著他的紅線能上升。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種心情。

散會后，討厭的“小鋼炮”領(lǐng)著一大幫人來逗我。講了一些什么“模范營業(yè)員”啦，“俄語專家”啦，一大套惹人生氣的話，我氣急了，攆著去打他。

“別磨不開了——李淑英同志，‘小鋼炮’講的是實話?！被仡^一看是他，我的氣也消了。他問我，學(xué)俄文得幾年。

“我這么笨的人，在夜校學(xué)了三年，只能湊付著和蘇聯(lián)人講話，你學(xué)快，頂多一年就行了?！睘榱四軐ふ液退佑|的機(jī)會，我希望他也能學(xué)俄文。

“你能抽空幫幫我嗎？”他問。

雖然我很清楚，我還沒有幫助他的能力，可滿口答應(yīng)下來。

“今天晚上去看《牧鵝少年馬季》吧？”說完這話我有些后悔了，不該這么冒失，要是他不去我的臉往哪放！

“好，看7點那場吧?！彼膽B(tài)度自然，我看不出是快活還是為難。

因為去得早，挑了兩個很滿意的座。這是我好久就想看的片子，可是，電影一開始我就后悔了，在這樣黑古隆咚的屋子里，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多沒意思，散散步有多好。我不時地偏頭望望他，他卻死盯盯地望著銀幕?！榜R季真勇敢！”他時常這樣像自語，又像在和我說話。我只好“嗯嗯”地附和著。

好不容易看完了。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我以電車人多擁擠為理由，主張不坐電車，并故意把腳步放慢，想探探他對我的印象究竟怎樣。好幾次話都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真怪，我這人哪，就是背地后有能耐，和他認(rèn)識這么久了，反倒越來話越少了。快到中山廣場，他說：“我來大連半年了，我們小組質(zhì)量低劣的情況仍然沒能扭轉(zhuǎn)，沒盡到一個團(tuán)員的責(zé)任，局長夸獎得太過火?！笨此菢幼又v的是真心話，不像那些心里洋洋得意，表面故裝謙虛的家伙。他這一說倒提醒了我，我們國際營業(yè)組也還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不能認(rèn)為自己的工作已達(dá)到了頂點。

時間——這真是個怪東西，當(dāng)你著急時它偏偏慢；當(dāng)你希望它慢點兒時，時針好像要比平常的秒針還快起來。我剛鼓起勇氣想和他約定下次相會的時間，就到了中山廣場，他道了聲再見就匆匆地向北走去，我呆呆地目送著他，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

現(xiàn)在，已經(jīng)11點了，除了偶爾還能聽到電車隱約的汽笛聲外，什么也聽不到。媽媽絮絮叨叨地直催我睡覺?？墒?，我睡不著也不想睡。媽媽，你能想到你的女兒正在想著另一個人嗎？我不能欺騙自己——我愛上了他，希望此刻他也在想著我。

7月17日 晴 星期五

喜歡別人提起他，但人家一提我又感到拘束，手腳沒場兒放?！靶′撆凇闭f張昆每晚學(xué)俄文都學(xué)到11點。他這個人也太熱心了！累壞了怎么辦。但我又懷疑：是不是“小鋼炮”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心張昆而故意打趣我呢？還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呢？

午休時他跑來找我：“給看看翻的對不對?！?/p>

我一看他手里拿著一篇寫得不太秀麗，可挺整齊的俄文。

“照著拉丁化俄文電報翻的嗎？”想不到，我用半年功夫?qū)W的本領(lǐng)，他不到三個月就能學(xué)會。

“有錯嗎？”他望著我說。

呃，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但是個工作學(xué)習(xí)都積極的人，而且他那明朗的臉，炯炯有神的大眼，端正的鼻子也很漂亮。老實講，他的一切我都感覺美，現(xiàn)在我才體會到“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句話的真實性。本來那篇俄文頂多用不了20分鐘就可以批完，但我卻昧著良心說：“現(xiàn)在批不完，你明天找我要吧?！?/p>

誰知他能不能領(lǐng)會到我的用意呢？

7月18日 晴 星期六

上午，從海參崴來了封只寫了個依萬科維夫，沒有收報人住址的電報。投遞員沒法送去拿到我這里來。

我把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蘇聯(lián)公民會、蘇軍司令部問遍了，也沒有找著這個人。真的，大連市這么大，想找個不知住址的人真好比大海撈針。有心給退回去，又一想發(fā)報人一定是有急事才打電報，若是退回去報費白花了是小事，耽誤事情怎么辦？真格的，我能眼看著蘇聯(lián)老大哥接不到親人的電報嗎？于是遇到蘇聯(lián)人就打聽，可是每次都失望了。

下午1點多鐘，我的“熟主顧”蘭斯杜夫?qū)＜襾戆l(fā)電報，我又問他。

“我們蘇聯(lián)人叫依萬科維夫的太多了?？上以诖筮B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姑娘，你該為我祝賀了?！彼⑿χ?，很神秘地說。

“什么事？是她——你愛人來了嗎？”

“叫你猜著了，她早晨才下船，我打封電報叫媽媽別掛念她。”

“依萬科維夫興許也是剛下船的呢?！彼@句話倒把我提醒了。于是我就掛電話，問外輪公司。

外輪公司說，依萬科維夫是位船員，這會兒正在海員俱樂部開會。唉呀！這可好了！可是現(xiàn)在投遞員都出去了，我又離不開，誰去送信呢？我正愁得打轉(zhuǎn)轉(zhuǎn)，忽然電話響了：“李淑英嗎？我張昆?！甭牭竭@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心里真高興。

他約我明天下午1點到明澤湖劃船去，這雖說是我?guī)滋靵砣找古瓮氖?，卻覺得太突然，心里一陣熱乎乎的。

“你現(xiàn)在沒事幫我送封電報吧！”不知怎的，我竟然用起命令式的口吻來了。

“好！”他一點兒沒打哽兒。

等他把電報拿走我才想起，他到大連才不過半年，海員俱樂部又太偏僻，他能找到嗎？我不該難為他。

可是不到一小時，他就拿著回執(zhí)回來了。

“你怎么找著了？”我覺得奇怪。

他笑了：“鼻子下邊不是還有個嘴嗎？”

張昆?。∧闾蓯哿?。

7月19日 晴 星期日

洗完衣服，胡亂吃了點飯，就往明澤湖奔。天晴的萬里不見云，火辣辣的太陽曬的渾身疼。我哪有心思理會這個，起初是緊步，后來簡直就是小跑了。其實，我清楚記得下午1點的約會，當(dāng)時才12點10分，就是溜達(dá)著走，也能趕趟，可是腿不給做主。趕到了明澤湖，東瞅西望，別說人呀，就連影兒也沒看見。只見十幾條小船穿梭似的東跑西奔，有四五個人在一起大聲歌唱的，有一男一女把船停在湖心低聲交談的。

1點到了，他還沒來。我蹲在一棵大樹下面風(fēng)涼，可是心里頭急躁總覺得熱乎乎的。“他一定是不想來，故意拿我開心——不能，大概是忘了吧？……不管怎么的，反正把我坑得不輕，一定不能輕饒他?！蔽野蛋翟谛睦锇l(fā)狠。

快2點了，他吁吁帶喘，汗珠直淌地跑來對我說：“對不?。〗心闶艿攘?。”見了他立刻站起來，氣早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走到中山廣場，看見一大堆人箍在一起，到眼前一望，原來是投遞員老孫的車鏈子斷了。他拿著市政府的電報正愁得沒辦法。我尋思要等到修理好，電報就耽誤，就替他送了——”他顯得很為難。

“我也剛來?！蔽液蠡诓辉撓共乱粴狻Ｗ聊グ胩?，費好大事才撒了一句謊，想安慰他。

劃船的人太多，2點掛號，得4點才能輪到，我不愛等，只要和他在一起，劃不劃船倒是小事兒。我們默默地往前走，他不言語，我也不放聲，為了叫他明白我的心情，我把我所知道的誰和誰在搞戀愛，誰和誰快結(jié)婚了都說出來。他只是聽見，只是微笑，可不插言。

唉，他為什么這么死心眼兒！要是他敢說：“淑英，我愛你！”那我馬上就會說：“我也愛你！”但是他不說，可我一個姑娘家怎么好先開口呢？張昆這個人哪，真有點兒太死板了，也許男人都這樣？

7月22日 晴轉(zhuǎn)陰 星期三

我剛交完班，收拾東西要回家，秀珍說：“淑英，股長叫你到局長室去趟?！蔽乙徊皇前嚅L，二不是組長，為什么叫我去呢？是因為我和他的關(guān)系嗎？不能，雖然我最近為這個分散了些精力，但，決沒影響工作呀！再說我和他的行動都很留心，就是周圍的同志也不知道，何況局長呢？用戶提出意見來了嗎？也不可能，自從局長表揚(yáng)后，我敢說比過去更好了，簡化受理手續(xù)的意見是我提的。我越想越納悶，稀里糊涂地走進(jìn)了局長室。

張局長見我進(jìn)來，把手里的材料裝進(jìn)了個土黃色的紙口袋，指著沙發(fā)很溫和地說道：

“小李，坐下，咱們扯扯。”

“有什么事？局長，你快說吧！”我居然忘記了我是在和首長說話。

“最近有很多蘇聯(lián)人到旅順市電信局往國內(nèi)發(fā)電報，可是那里沒有會國際業(yè)務(wù)的，不能滿足蘇聯(lián)同志的要求，管理局為解決這個問題，決定從咱們這調(diào)一個人去，領(lǐng)導(dǎo)上認(rèn)為你很肯干，俄文也挺好，決定調(diào)你，你有什么意見？”

“去旅順？”一聽到旅順，我馬上想到張昆，我哪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離開他呀！不能，不能，我舍不得……可怕的沉默繼續(xù)了好久。

我終于打了自己的嘴巴，說出一個團(tuán)員不應(yīng)該說的話：“你讓我考慮幾天好嗎？”

局長笑著說：“好，你考慮考慮吧，考慮好了，來告訴我。”

我低頭走出局長室，臉熱乎乎得發(fā)燒。怎么辦？我心里真像團(tuán)亂麻。我找他直截了當(dāng)提出來？——不行，他若不愛我豈不是找釘子碰嗎？就這樣甩身就走？——不……我這樣尋思著，居然走錯了門。

媽媽把飯都拾掇好，正等著我呢。我沒端碗肚子就發(fā)脹，怕給媽媽添心事，勉強(qiáng)吃了半碗。五年前，我還在初中念書時，就養(yǎng)成了不寫日記睡不著覺的習(xí)慣?？墒墙裉?，一放下碗我就躺下了。

琢磨過來琢磨過去，我還是舍不得他，多咱才能遇到像他一樣各方面都對心思的人呢？這樣的人不能再有第二個了。不去吧，這是黨的工作，我入團(tuán)時曾在毛主席像前宣過誓，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去吧……唉，張昆，你要不來，或者晚幾個月來，我們不認(rèn)識多好！

張局長，憑良心說，若早幾個月或者只要他說一句愛我，你調(diào)我到哪去哪怕有生命的危險，我也決不能說個“不”字。你為什么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調(diào)我呢？

7月23日 陰 星期四

上班時，見了他，他對我笑了笑，我也勉強(qiáng)笑了一下，心一個勁兒地跳，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問我：“你的臉色怎么焦黃？”我說：“沒什么。”我看他在我眼前不動，就說：“張昆，我以后恐怕不能教你俄語了。”

“不要緊，我知道，你要考業(yè)余高中是不是？我可以多下點兒功夫自修?！?/p>

唉，這人心眼兒真死，我正想跟他解釋，別人來了，我只好“哦”了聲分開了。

一連兩天沒晴天，悶極了！

7月24日 陰 星期五

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上了班。

“同志，您好！”

抬頭一看一個蘇軍中尉站在眼前，我把一雙冰涼的手伸過去，又遞了張電報紙給他，就坐下了。

“這樣寫可以嗎？”

接過電報一看，收報局是令人神往的莫斯科。啊，莫斯科！僅這三個字也是百聽不厭，百看不倦呀！

“同志，你是莫斯科人嗎？”我情不自禁地問著。

“是的，我祖父定居在莫斯科，我父親生在莫斯科，我也是生在莫斯科、長在莫斯科的?！彼茯湴恋卣f著。

我想起電影《建設(shè)中的莫斯科》，那還是和張昆一塊看的。當(dāng)時，他曾說：“莫斯科太漂亮了，真可以說是全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啊！”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我情不自禁地說：“您太幸福了，我真羨慕您?！?/p>

“同志！”我發(fā)現(xiàn)電報上沒寫發(fā)報人的地址，“請你告訴我你的地址?！?/p>

“旅順××街……”

“旅順？”我的手顫抖了一下。

“你在旅順怎么上這兒拍電報？”身后有人插問，什么工夫“小鋼炮”來了。

“沒有辦法！”蘇聯(lián)軍官兩手一伸張，抖了一下肩頭說：“那邊沒有辦國際業(yè)務(wù)的呀！”

“就為拍個電報，現(xiàn)跑這么遠(yuǎn)？”“小鋼炮”驚奇地瞪大著兩只眼說：“那咱管理局為啥不在旅順設(shè)立一個！咱們給局長提個意見，對不對，小李？”

我沒有回答“小鋼炮”，我的心痛苦著，我對不起這些遠(yuǎn)離幸福的祖國來到中國，幫助我們保衛(wèi)遠(yuǎn)東和平、幫助我們進(jìn)行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偉大朋友。為了打一封電報，要跑一百多里路，我的手顫抖得厲害，“旅順”一詞竟寫錯了一個字母。

“同志，收報人是斯大林汽車工廠嗎？”“小鋼炮”興奮地明知故問。

“對?！?/p>

“就是三分鐘出一輛汽車的那個斯大林汽車工廠嗎？”“小鋼炮”真是的，就好像對老朋友那樣，不等人家答復(fù)又問開了：“你為什么打電報？打給誰？”

他笑著說：“打給我愛人，祝賀她當(dāng)了斯達(dá)漢諾夫工作者。您知道嗎？斯達(dá)漢諾夫工作者是最大的榮譽(yù)，就是像中國的勞動英雄一樣受人尊敬?！?/p>

“你家人還在莫斯科？你怎么不把她領(lǐng)來？”

“工作需要啊！留在莫斯科對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也是一份力量?！?/p>

“你來中國幾年了？”

“三年了?！?/p>

“你不想她嗎？”

“說不想那是撒謊。但，這樣想著也很可貴。正是因為我想起她，想起莫斯科，想起全體蘇聯(lián)人民，想起所有的中國同志，我的工作就越干得有勁兒。”

這些話，我一面聽，一面思慮。我痛苦極了，我在他跟前顯得多么渺小呀！我有什么理由還在個人問題上打圈子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撒腿就往局長室跑。

7月25日 雨后晴 星期六

天終于徹底晴了。雨后的早晨空氣格外新鮮。

秀珍和“小鋼炮”幫我雇了馬車到了火車站。真的，要不是昨天那位蘇聯(lián)軍官，要不是局長又給了我一些幫助，要擱從前，非哭不可。可是現(xiàn)在我想得寬了，想得遠(yuǎn)了，心里倒很愉快。我相信局長的話：“高山大海是擋不住真正的友誼的！”

我站在車站的月臺上，望著即將離去的大連，涼爽的微風(fēng)吹來，渾身一陣輕松。再見吧，親愛的大連！再見吧，親愛的張昆！

到旅順下了火車，我背著行李，夾在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走出車站。正預(yù)備打聽到郵電局去的道兒，就聽見：“李淑英同志，郵電局李淑英同志！”幾個不同的聲音在破嗓地吆喝。

“奇怪，旅順我沒有熟人呀！”我正在發(fā)愣，忽然四五個人飛也似地向我撲來，不說話就奪下我的行李，有的搶我的手提包，沒攤上的人好像吃了虧似的渾身打量我，想找點兒東西拿。我空著手倒有些磨不開。一位女同志拉著我的手，像大姐似地說：“我叫張晶，是投遞員，你剛來，要是有什么困難盡管對我講，可別想家?！闭f得大伙都笑了，我也笑了。

她又一個一個把周圍的人都介紹了，可惜我一個也沒記住。

“你們怎么認(rèn)識我的呢？”我奇怪地問。

“上次局里開大會的時候，你忘了，你上臺翻譯表揚(yáng)信……”張晶這一說我倒有點兒磨不開了。

“姑娘，姑娘！”大家正擁著我往宿舍走，忽聽有人喊我，我回頭一看，?。〔皇莿e人，正是那天往莫斯科打電報的那位蘇軍中尉。

“你好！我來這里工作了！這邊也辦理國際業(yè)務(wù)了，再不用你跑一百里路打一封電報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有空的話到我家玩吧，我像招待貴賓一樣招待您?！彼拇笫职盐业氖治盏镁o緊的，也不知是樂的，還是激動的，我掉下了眼淚。

到了宿舍，同志們已把床安排妥當(dāng)，真合心意，就是我自己也想不這么周到。

現(xiàn)在我才體會到，在革命隊伍里，沒有比全心全意為人民工作更幸福事兒了！

晚上，張晶拿著一封信，笑瞇瞇地到我屋來，她說：“你人緣真好呵，人剛到，就有信跟來了。”我一聽，愣了一下，是誰這么快就來信了呢？是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嗎？趕緊接過來一看，信封上的字寫得整整齊齊的，好面熟的字啊，不等看到下面的“大連張寄”我的臉就發(fā)起燒來。我立刻辯解說：“是同事寄來的?！?/p>

“不是普通的同事吧？”張晶說完就笑瞇瞇地走了。這死丫頭，準(zhǔn)是看透了我的秘密。

我把信緊緊地拿在手里，好久好久不敢拆開，我心跳得很厲害，就好像一旦開信會從這里邊跳出什么嚇人的東西來似的。雖然常和他在一起談話，接到他的來信還是第一次——他會在這封信里對我說些什么呢？我一連胡亂地猜想著，一邊抑制著劇烈地跳動著的心，終于把信拆開了。不知怎么，我的手有些發(fā)抖。信是這樣寫著的：

淑英：

“我愛你！”這句話存在心里好久了，就是說不出口來。當(dāng)我拿起筆來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心是怎樣地在跳動著?。『萌菀讓懮弦痪?，涂掉了，再另寫上一句，又涂掉了。最后，我還是這么寫上了。

親愛的英！這句話藏在我的心頭好久了，但不敢輕率地向你說出來。那天在明澤湖畔，我想是時候了，幾次想向你表白，但都壓下來了。23號那天早晨，我記得很清楚，天陰，那天你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我對你笑了笑，我看你也笑了。當(dāng)時我就想把前一天晚上寫給你的一封信(向你表白愛情的)交給你，但我始終沒有拿出來。也許你要笑我太懦弱了。不是的，英，我所以不急于向你表白，正是我愛你愛得深厚的緣故啊！我心中反復(fù)地考慮著這樣一個問題：我究竟有沒有資格愛英？她是模范工作者，她聰明，她要強(qiáng)，她進(jìn)步很快，她受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和群眾的愛戴……而我自己呢？雖然這些年來在黨和團(tuán)的教育下有了一些進(jìn)步，但總覺得還比不上你。我一直在心中暗暗鼓勵自己：百倍地努力吧，做一個無愧于青年團(tuán)員這光榮稱號的青年吧，那時再向英表白。記得你說我聰明，學(xué)俄語進(jìn)步很快，其實我哪里有什么聰明，只是始終感到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力量在一旁鼓勵著我，才學(xué)得快一些罷了。

我相信，我們雖然不在一起工作了，但我們的精神是連在一起的，至少在我是這樣想的。

摯愛的英：話是說不盡的，好在我們?nèi)蘸筮€有很多機(jī)會見面。如果你肯接受我真摯的愛，希望你更加努力工作，并望時常寫信給我，我一定繼續(xù)堅持學(xué)俄文，要比你在這時學(xué)得更好。

旅順怎樣？工作安排好了嗎？下禮拜天回來不？如果不能回來，我想去旅順看看你，可以嗎？請回信中告訴我，我期待著你的第一封信。這兩天夜晚有點兒涼，愿你多加珍重！

張 昆

7月25日 晨6時

讀完了信，我是怎樣的興奮和歡喜?。∵@一天終于到來了，他到底還是愛著我的呀！親愛的人哪，為什么不早些爽爽快快地說出來呢？可是如今他終于向我誠懇地表白了自己，我反而倒覺得怪難為情的，應(yīng)該怎樣寫回信給他呢？我把他的信反復(fù)地讀了好幾遍，越讀就越覺得他可愛。倒在床上，望著窗外那圓圓的月亮，心想，昆現(xiàn)在是否也在望著這同一個月亮呢？唉，這不有點兒太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了嗎？我得更堅強(qiáng)起來，為了愛的緣故，我將變得更積極，更勇敢。想到了昆，想到了我倆美好的未來，想到偉大祖國燦爛的明天，我感到無上的幸福。明天，我要大膽地寫信告訴他，我熱愛他，我將永遠(yuǎn)不離開他，在建設(shè)幸福的社會主義大路上，我將永遠(yuǎn)和他一起并肩前進(jìn)！

看看月亮，好像她在對我羞愧地微笑著。

(原載《旅大文藝》195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