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海風(fēng),像一個睚眥必報的得勢小人,把海面的船只趕盡殺絕后,又揮動著利劍,窮兇極惡地劈向船塢里的輪渡。
“泰達(dá)”、“通達(dá)”、“運達(dá)”、“順達(dá)”,平日里威武雄壯的鋼鐵輪渡,此刻,竟像幾只衰敗的老狗,哆哆嗦嗦地現(xiàn)出斑駁的底毛和瘦垮的四肢。
船上的圍欄、桅桿,更如丟了魂魄的殘荷,沒精打采地凋落在這場風(fēng)與浪串通好的陰謀中。
碼頭已經(jīng)停航兩天了,寒意四起的候船大廳,只有他一個人立在玻璃窗前,像個斷翅的孤雁。
身穿薄呢風(fēng)衣的高個子領(lǐng)班,好心上前提醒,通過微信也可以得到開船資訊,先生兩個字剛剛出口,就換回一股颶風(fēng)撲面而來。
滾!
男人臉色鐵銹,從嗓子眼里吐出這個字后,眼神又像盯著宿世仇人一樣,轉(zhuǎn)回大海。
海面上,風(fēng)與浪依然不依不饒地糾纏、撕扯著,如同兩個爭奪男人的怨婦。
兩天的時間里,男人把目光變成了世界上最細(xì)的篩子,想濾出一絲一毫風(fēng)停浪止的跡象,可眼前除了狂風(fēng)、巨浪轟天的嘲笑,便是風(fēng)舔著樓角、電線的嗚咽聲。
絕望、焦躁、痛楚,像三把鐵錘,已經(jīng)把他的心顛為齏粉,他不知道這些粉末會飄向哪里,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現(xiàn)在算不算活著。
嗡嗡……嗡嗡……右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像是整個人也跟著震動了。
老黑發(fā)來微信:哥,沒看見一個出殯的人。
這是兩天來老黑發(fā)的第一條信息。
你還沒死?!還有臉叫我哥?混蛋!該出殯的是你!
憤怒讓男人活了過來,手指在手機上快速移動。
封閉的心,一旦被憤怒踹開一個洞,不甘、急躁、心焦便緊隨其后,一起擠了進(jìn)來,洞口越來越大,空氣越來越多,他的心再次落回肚里。
刮風(fēng)下雨也不應(yīng)該耽誤人上路呀。男人的詛咒似乎沒影響老黑的思維,對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邏輯里。
風(fēng)什么時候能停?船什么時候能開?與海、風(fēng)有關(guān)的事情,他很難一下子離開老黑的幫助。
老黑沒回復(fù)。
這個烏龜王八蛋,再看見你,我會剝了你的皮!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著。
同時,他也清醒地意識到,一向?qū)λ月犛嫃牡睦虾?,將隨著她的離開而徹底消失。
一想到她,痛楚像僵蛇復(fù)蘇,慢慢竄進(jìn)身體,男人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團……
1
水泄不通的目光,全部釘在水晶吊燈下女人的身上。
女人身穿黑色彈力蕾絲連衣裙,兩手各持一把鋒利的冰刀,全神貫注地對著不銹鋼立柱上那塊南極冰左右開弓地舞動著。
她身段玲瓏,胸前那抹雪白的肉團,隨著擺動的兩臂,蕩出誘人的韻律。
男人們張著嘴,眼神在女人和冰球之間來回轉(zhuǎn)動。
隨著一聲聲尖叫,女人一個漂亮的海底撈月,將一塊乒乓球大小的冰球,準(zhǔn)確地滑入火山杯。
杯里,沉寂了幾十年的“高原騎士”,像是被催醒的勇士,抖動著錚錚作響的鎧甲,舒展著銅鑄的肌肉,從琥珀色的液體中站起來……頓時,空氣中充滿了迷人的碘香。
雁姐,這么完美的削冰功夫,第五大道可以開店了……
雁姐,再來一個……
雁姐,給我削一個,給我削一個……此起彼伏的喊叫聲,并沒有擾亂女人的心境,她收好冰刀,笑著對大家說,本小姐累了,今天到此為止,你們玩吧。
她看見了站在樓梯拐角處的老公。今天,可不能放他走,擺了一個多月的局兒,就等著他和牌了。
女人笑意盈盈,端起火山杯,伸手拽起一旁的表兄,向老公走去。
親愛的,我表兄石朗,華爾街的驕子,這次專門為咱們的融資方案而來,我們?nèi)齻€人到書房議一下。
男人的余光瞥見老婆的中指在表兄的掌心,一下一下地?fù)现?/p>
聽說你不僅帶來了融資方案,還帶來了南極冰?男人笑著繞過女人的話題。
他不僅帶給我南極冰,還把他獨藏多年的“高原騎士”也帶來了,你聞聞,這煤泥的回甘,是不是可以讓人的心飛到蘇格蘭。
女人向老公嗲嗲地遞上自己手里的火山杯。
而且是勇敢的心。表兄接上女人的話,嘴唇在女人的額頭上親昵地吻了一下。
看來,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品嘗它的人了。男人接過女人遞過來的酒杯,對這對表兄妹調(diào)侃到。
酒不等無緣之人,如果你再晚一點,恐怕只能在空氣里領(lǐng)略“高原騎士”的魅力了。
有時候,失之交臂未必不是一種更深的緣分,況且,我覺得真正的“高原騎士”,不會因為一滴南極水改變自己的秉性。
那要看看誰來定義,對嗎?石朗回過頭盯著女人問。
我忘了,你們兩個人,一條火龍,一條水龍,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動物。女人撇著艷紅的嘴唇,在兩個男人之間圓著場。
那你是喜歡火龍,還是喜歡水龍?男人用開玩笑的表情問。
我不喜歡你倆斗嘴!女人嬌嗔地回復(fù)老公。
我跟妹夫開玩笑的。石朗跟著女人的話補充上一句。
我也跟表哥開玩笑的。對不起,失陪一下,我先吃點東西。男人朝倆人點點頭,錯身而過。
男人經(jīng)過倆人身邊時,忽然聽見他們兄妹的血管里,發(fā)出了同頻的血流聲。
2
我們這樣的家庭,婚姻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這是他懂得男女之事后,父母在他耳邊重復(fù)最多的一句話。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十年的時間,他經(jīng)歷的所有感情,都被這句話指向同—個結(jié)局——分手。
他與夫人的婚姻,不過是兩個家族企業(yè)兼并、重組的代名詞。他與夫人的臥室,也像企業(yè)簽訂合約的辦公室,完成了簽約使命后,便當(dāng)作古董置于一旁了。
他們各自的睡房,按照夫人的意愿,設(shè)計在走廊對門的兩個房間。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在夜里有了什么想法,必須披著睡衣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另一個臥房前。但那也不意味著你的愿望就能實現(xiàn),因為,當(dāng)你急切地推開對方的房門時,很可能是一張無人的大床等著你。
幸好,他們快速習(xí)慣了這種狀態(tài),并學(xué)會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天一亮,倆人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依然成雙入對地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
他們復(fù)雜問題簡單化的處事邏輯,也使聯(lián)姻后的企業(yè)按照預(yù)期的規(guī)??焖贁U張著,并在綜合實力、市場競爭力方面,都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看起來是一個雙贏的結(jié)果,但男人卻覺得,他的受益大于所有人。因為,他多了一位自愿替他沖在第一線,應(yīng)付生意場和父母嘮叨的夫人,免去了很多他不愿面對的事情。
可人生就是這樣,你擁有一個大的宮殿,就必須承擔(dān)起對宮殿的保護和維修。他享受著清閑,便要為夫人的各種瘋狂行為買單。但男人不在乎,他覺得只要金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難事。
近期,夫人迷上了威士忌、XO、白蘭地等洋酒,他叫人把二層樓的房間全部打通,搜來整墻Diageo旗下的頂級酒品,供夫人與朋友拼酒、嬉戲。
一周前,夫人便在朋友圈發(fā)出通告,南極冰一到,她將親手秀一下在英國學(xué)的削冰技藝,讓所有人品賞到冰割孤品“高原騎士”的美妙口感。
男人也喜歡威士忌,但覺得再稀少珍貴,也只是一款酒,用不著非要用南極的冰來割它才能入口,這種招搖與炫耀,不過是想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男人厭倦這種做出來的貴族派頭,更厭倦現(xiàn)場那些身著馬甲西褲,頭像牛舔了一樣的賓客。他在心里把他們?nèi)慷x為洋狗,一群見了牛排才肯張嘴的洋狗。石朗就是最典型的洋狗,為什么能從華爾街跑回來?還不是嗅著了錢的臭味?什么南極冰,不過嘩眾取寵的小伎倆,鬼才知道那些冰到底是不是從南極運回來的,如果是,最好讓他喝出萬年前的嗜熱菌。
昨晚睡前,他接到夫人的微信,說表兄專門從美國回來,給他們的企業(yè)融資計劃提了很多建議,需要他簽字。
企業(yè)融資就是沖鋒號,他便推掉其他的事情,在家等候。
他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被樓下的聲音吵醒。一睜眼睛,看見助理已經(jīng)把西裝襯衣擺在了床頭。他沒動那些衣物,隨便披了一件毛衣外套出了房間。
剛下三樓的拐角處,就看見夫人在二樓大廳當(dāng)眾秀技。
夫人爐火純青的削冰手藝讓他嘆服,但她酥胸亂顫、春光外泄,以及男人口水直咽的丑態(tài)也讓他十分不爽,有種自己讓出地盤,還要陪上笑臉的滑稽感。
這一刻的不快還沒發(fā)泄出來,夫人與表兄暗自手指互應(yīng),讓他的不快發(fā)酵成惱怒躥上腦門。
與表兄一番暗藏冰刀的唇槍舌劍,也不過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因為面對一個自己不動心也不動情的人,這種醋意不過是眼前的煙圈,散過既過。他倒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避開這兩個人的理由。
他放下酒杯,端起一杯咖啡,坐到自己常坐的角落里,看著這些時髦的男男女女,推杯換盞高談闊論。
屋里的人,大部分他都不太熟悉,他也不想跟他們熟識。他寧可自己變成窗外的一片雪花,在夜空中無聊地飄蕩,也不愿意跟這些濃妝艷抹、假模假樣的男女閑聊亂扯。
熱燥燥的空氣讓人心緒煩躁,他打開一扇窗戶,冷風(fēng)撲面而來,一朵雪花跌落在他的眼皮上,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化成一滴玲瓏的水珠,跌落眼角……他閉著眼睛,感受著涼滋滋的水珠漸漸變暖……
嘟嚕嘟?!洁絿!鋈唬欢嗡{(lán)調(diào)節(jié)奏把他拽回到現(xiàn)實。
他用手指抹去水珠,轉(zhuǎn)過身,看見留聲機旁,一個嘴唇抿著粗壯雪茄的男人,一邊用打理精致的手捋著臉腮上的胡痕,一邊瞇著眼睛像個機器狗一樣,搖晃著自己的身體。
他叫人扛來一箱“勇闖天涯”,放到那人對面,直接拎出一瓶,送到嘴邊,牙齒一咧,吐掉瓶蓋,直接倒進(jìn)嘴里。
來賓無法拒絕主人的“盛情”,和他一起,一瓶一瓶地吹了起來。
可是,男人分明不具備“吹”的技巧和套路,半個小時后,他身邊的銀灰色羊毛地毯上,留下了一串串尿液一樣的酒漬。
把他扶進(jìn)房間。夫人大聲吩咐身邊的助理。
兩個助理跑過來,一個人負(fù)責(zé)收拾地上的酒瓶,一個人把他架起來,他則使勁掙脫了助理,把手里的啤酒瓶扔向酒墻,在眾人的錯愕中,哈哈大笑地跑向地下室。
瘋了,他瘋了!夫人尖利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他似乎沒有一點醉意,直接打開地下車庫的旁門,向門外跑去,靈巧得像一只輕盈的山鹿。
小路不寬,剛好容得下他的魁梧。鵝卵石臺階在他腳下延伸,幾米遠(yuǎn)一個腳燈,伴著小路向山下延伸。腳燈下幽暗的黑麥草,茂密而繁盛,此刻它們變成了雪花的懷抱,熱情地接納著上天的饋贈。那些落在翠綠草葉上的雪粒,星星點點的樣子,像開在女孩子綠裙子上的小白花,左一朵、右一朵,靈動而新鮮。
落在他熱臉上的雪粒,或者瞬間垂落,或者被細(xì)汗粘住,變成微涼的水汽,與他一起感受著山風(fēng)的吹拂。
山林寂靜,空氣涼爽,耳邊除了咚咚的心跳和腳踏在山路上的噗噗聲,仿佛他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主人。小路兩邊的植物,伸出肥碩的手臂,調(diào)皮地跟他打著招呼,他也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任橫七豎八的枝蔓胡亂地抽打著他的身體,也不肯放慢自己的腳步。
記得,當(dāng)時鋪這條小路的時候,他極力反對,說不管是從山腳下到別墅,還是從別墅到山腳下,都是駕車而行,誰會耗上個把小時的時間步行而來?但是,在這個家里,他的意見永遠(yuǎn)排在最后。父親不僅堅持建好了它,母親還親自去海邊,揀回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在上面,讓小路從山底一直盤延到別墅的地下車庫。他不知道,這條路建好后父母是否一起走過,但今天,它讓自己的逃離,更符合了自己的心境。
路,似乎越跑越長,周圍也越來越靜,他幻想著,如果這個世界只有自己與這寂靜的山林該有多么美。可是他也知道,美通常是短暫的,甚至與死亡相鄰。
一想到死亡,他心里竟涌出一點小小的恐懼,那恐懼一點點溢出來,最后盈成滿滿的一捧,哽在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似乎只有跑起來、跑下去,才能把恐懼遠(yuǎn)遠(yuǎn)地拋棄。
腳下的路開始平緩的時候,耳邊傳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他心情一松,歡快著蹦下最后一級臺階,雀躍地穿過公路,向大海奔去。
夜幕下的大海,光潔得像一個巨大的玉盤,寬慰著剛剛逼仄的心緒。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把心里的一切,釋放給了大海。
他轉(zhuǎn)過身,向山頂?shù)膭e墅望去,發(fā)現(xiàn)之前燈火通明的豪宅,此刻竟像冥火一樣遙遠(yuǎn)而暗淡。他眨眨眼、晃晃頭,仔細(xì)確定,但黑魆魆的山脊線吞沒了一切,剛才的一切,竟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3
海邊的木棧道上,都是成雙結(jié)對的情侶,道旁每一家餐館的玻璃窗上都哈著霧氣,窗戶里人影晃動,氣氛喧鬧。他則一個人,像條形單影只的流浪狗,沒人理睬。
海邊冷颼颼的風(fēng),夾雜著雪粒抽刮著他的臉,似乎在提醒他,婚后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身價幾十億的他,竟像朵無聲無息的雪花,獨自融在孤獨的懷抱里。
他找到一張長椅坐下,打量著眼前一對對緊擁緊簇的年輕情侶,像看見昨天的自己。青春讓愛情簡單了許多,也為愛情賦予了更多的可能。但青春也是愛情的催命符,炙熱成焰時,明天的今日便是它的祭日。任何一段永恒的愛情,都要綿延到白發(fā)的晚年,才顯出愛情應(yīng)該有的模樣,若有若無,卻蕩氣回腸。
一段碎玻璃般的對話,從一對情侶間傳來。他知道,那不是愛情的聲音。愛情是喃喃細(xì)語,是唯恐讓第三個人聽見的羞澀、纏綿,是怕驚嚇到對方的小心和體貼,這種能沖進(jìn)第三者耳朵里的表白,一定垂著愛情以外的鉛墜。
他讓耳朵屏蔽了聲音,只把眼睛停留在這對外表看起來很般配的男女身上。夜色為俗氣的他們鍍上了一層曼妙的仙氣,雪花也讓他們的對峙,有了海誓山盟的悲壯。他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他雙手在身上摸索起來。
沒帶電話?
沒帶電話!
他牙關(guān)咬得咯吱咯吱響。
大哥,等女朋友嗎?要不要買一支鮮花送給她?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他頭上脆生生地響起。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細(xì)眉細(xì)眼的女孩,手捧一把玫瑰,在等他回復(fù)。這也是雪花的作用嗎?隔著雪花,他在女孩的眼睛里讀到了輕靈。
你電話借我用一下,花我都包了。他站了起來。
電話可以給你用,但花只賣給你一支。女孩不假思索地說。
我出雙倍的錢!
十倍也不行的。
錢多咬手呀?
我的花,多賣給一個人,就多一個人得到愛情。
這年頭,愛情就像這空氣一樣,不一定都是真情,有霧霾,還有毒氣!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這一天相信愛情,不好嗎?!
他無言以對??粗?,鼻子忽地一酸,抬頭望向夜空。
那顆最亮的星星,是牛郎星吧。慌亂中,他隨口說一句。
呵呵呵……女孩竟然笑彎了腰,摘下口罩后說,大哥,那是北斗星好不好,我看你是等女朋友急昏了頭。給你電話,快打給她吧。
他看見女孩子細(xì)碎的牙齒,在路燈下閃著珍珠般的光澤,紅潤的嘴唇像綻開的玫瑰。
我,我沒有女朋友,不打了……瞬間,他慌作一團,像泄了氣的氣球,沒有了說下去的欲望。在女孩清澈的眼神面前,他覺得自己像一條腌制很久的魚,周身散發(fā)著讓人厭惡的咸腥味。
那,我送你一朵花,祝你早日找到女朋友。女孩把鮮花認(rèn)真地插進(jìn)他毛衣扣眼里后,笑著離開了。
他的目光像一束光柱,不由自主地向女孩追去。她穿行在人群里,如一條輕巧的小魚,熱情地向一對對情侶推銷自己的愛情玫瑰,直到兩手空空。
他不由自主的遠(yuǎn)遠(yuǎn)跟在她身后,覺得她走過的地方,都變成了明亮的舞臺,她成了舞臺上的主角,一顰一笑、一轉(zhuǎn)身、一抬手,世界就變得通透、明媚了……他被玫瑰花瓣的味道包圍,為夜色絲絨般的溫柔沉醉……一切恍若隔世。
4
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一大早就小心翼翼地跟他說,陳小果辭職了。原因是她母親病了需要她回家照顧。經(jīng)理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地面。
我專門挖來的高材生,你們讓她走人就走人,都沒想過來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是她自己要走的。
放屁!
……是……從經(jīng)理蠕動、漲紅的腮幫子上,他讀出了憋在那里的話。
滾!
他三步并做兩步來到董事長辦公室,一把推開門。
辦公室里,夫人半躺在貴妃椅上,周圍坐著三個人,兩個修指甲的女孩,一個做足底按摩的小伙子。
他把要說的話使勁咽下去。他知道那些帶著刺的話,一旦沖出口,不僅會傷著自己的喉嚨,也會把在場的人全部殲滅。
你們出去吧。夫人倒是從容有度地收起雙腳,坐回辦公椅子上,眼睛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用這么辛苦地憋著,想說什么問什么,直接點,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你是故意在挑戰(zhàn)我的忍耐力嗎?她礙著你什么事了?男人冷淡地看著這張艷唇濃妝的臉。
你是說這件事情嗎?夫人一撇嘴,把一個紫紅色的燈芯絨口袋扔到辦公桌上,一條白色光滑的小魚從口袋里滑出半個身子,躺在暗紅色的大班臺上。桌上清亮的底漆,越發(fā)讓小魚曼妙流暢的身子靈動起來。
他認(rèn)識那條魚。它是全家去海南度假時,他相中的一個硨磲雕件。當(dāng)時,他握著這條小魚的時候,心里就想著陳小果。他覺得陳小果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一條小魚,有幸被他的漁網(wǎng)網(wǎng)住,他要好好保護這條小魚,讓她的生活少受一些狂風(fēng)巨浪的卷席、顛簸。他對陳小果的好,不需要陳小果感恩,甚至不需要她知道,他就想單純的做個好人,給這個相信愛情的女孩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但旅行回來,整理禮物時卻找不到這條小魚了。他還以為是自己忙中出錯,把它弄丟了,沒想到在這看到它。
我們曾經(jīng)約法三章,動動褲腰帶的事情,彼此做個瞎子,全當(dāng)野狗撒尿,放空膀胱,但要是動了別的心思,就侵犯了我們共同的利益。我的奶酪,只能抹在我自己的面包上。夫人的話很軟,卻像一盆涼水,從他的頭上慢慢澆下來。
婦人之見!不過個工藝品,值得這么費盡心機?男人覺得自己胸腔里的氣短了一截。
你說得對,鉆石也不過是塊石頭,但加上了千里之外的惦記,值不值錢,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夫人輕描淡寫的口氣里夾雜著那絲嘲弄,把男人的惱火勾旺。
如果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推理來解釋我的想法和做法,那我就滿足你的想象力,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樣!
他抓起那條魚,揚長而去。
5
男人到了海島,把足夠買十條船的錢放在陳小果家的桌子上,請她回公司,陳小果卻躲進(jìn)房間里不見他了。
男人把島上唯一的飛機包了一個月,請專門的醫(yī)生和護士為陳小果的母親做透析。陳小果的母親出現(xiàn)在電視鏡頭里,成了島上第一個享受網(wǎng)絡(luò)會診的女病人,但陳小果依然不見他。
就在男人冥思苦想,找理由勸說陳小果回來上班的時候,卻得知陳小果已經(jīng)訂了婚期,未婚夫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
他知道,這一定是夫人的杰作。
再次被激怒的他,在陳小果結(jié)婚的日子,出了雙倍的錢,包了島上所有的大飯店和出租車,不許飯店接待一個婚慶客人,所有的出租車不許拉賓客,只能圍著島子的濱海公路空跑。他要看看接下來的戲夫人怎么導(dǎo)演。他也要用這樣的陣勢告訴夫人,他認(rèn)準(zhǔn)的事情不會輕易放棄。
那天,島上的飯店空無一人,沒有紅綠燈的海島公路,游龍一樣空跑著全島的出租車。飯店老板、出租車司機,腦子比案板上的菜刀、轉(zhuǎn)動的車輪還頻、還快,他們一邊反復(fù)計算著到手的鈔票,一邊忐忑地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大街上,看熱鬧人的眼里都掛著魚鉤,想從別人的眼睛里,釣出真相,這個叫陳小果的女孩,到底有著怎樣的魔力,能讓一個男人動用這樣的陣勢,把海島當(dāng)作游樂場一樣支配于股掌之間。
就在男人密切關(guān)注夫人下一步的動作時,夫人發(fā)來一張陳小果夫婦在“陳小果書店”里的結(jié)婚照。男人沉默半天,吩咐人在島里最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個超級大書店,把它當(dāng)作結(jié)婚禮物送給陳小果。
一周后,一條條幾丈長的彩色幅條覆蓋著書店的門面,上面全部飄著五個字:陳小果書店。
那天晚上,陳小果找到他,臉色蒼白地跪在他面前說,我媽媽病危,我想讓她過幾天安靜的日子,你們發(fā)發(fā)慈悲放了我們吧。
陳小果的話很軟,卻像冰凌,一句句地扎進(jìn)他心里,激得他全身起了寒噤。他腦子一空,腳也踩不到實處了。
眼前的女孩,憔悴、黯然,哪里還是那個清純、快樂的陳小果!雖然有著硨磲小魚的白皙、柔弱,但生命的靈動與慧詰已蕩然無存。
男人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一下子坍塌了,他意識到,他們夫妻倆各懷目的的博弈已經(jīng)讓這個女孩的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節(jié)奏。或許,他從開始找系主任給陳小果安排工作,包飛機給她母親治病,大張旗鼓地開書店,對她都是一種額外的傷害,都是用操控別人的未來,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否則,他為什么從來沒有主動問一問陳小果,她希望過一個什么樣的生活?現(xiàn)在,不僅逼得她匆匆嫁人,還要向自己跪求一份原本就屬于自己的安靜……這……這……
他扶起跪在他面前的陳小果,難過地閉上眼睛,無力地朝她擺擺手,寡淡的收了場。
他把那條硨磲小魚放生大海后,悻悻逃離了海島。
哥,你有事信我。離開海島時,他收到老黑的微信留言。
6
老黑是男人在海島打出租車時認(rèn)識的一個司機。這個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同齡人,只因為喜歡大海,高中畢業(yè)就遠(yuǎn)離家鄉(xiāng),獨自來海島謀生。他孤家寡人,卻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這狀態(tài)讓男人非常喜歡,當(dāng)時就加了好友,分享了朋友圈。
男人沒想到,老黑竟然成了他與海島之間的一個跳板。雖然,跳板的那端常常是一片白霧繚繞的影子,但就是這若有若無的影子,成了男人心頭最濃的印記。
他常常一個人,五味雜陳地回味著在海島那幾日的生活,經(jīng)常在夢里看見陳小果被翻滾的海浪吞噬,耳邊甚至響起了陳小果聲嘶力竭的呼救聲……每每一身冷汗醒來,他都后悔自己擅自把陳小果招進(jìn)公司的舉動。假如那個晚上他不去海邊;假如陳小果不對他說出那番話;假如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今天的一切都會不同。
就這樣,他人稀里糊涂地過著眼前日子,心卻越來越深地蟄伏在了海島的沙灘上,與海水開始了一場漫長而纏綿的廝磨。退潮時,心蟄伏在礁石上接受太陽的煎烤、晾曬,滿潮時,心被海水灌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一絲的縫隙,胸口悶悶的難受。
唯有老黑的微信,才能給心照進(jìn)一道光亮。通過這光亮,他知道了陳小果的母親去世了;陳小果的書店關(guān)了開、開了關(guān);陳小果收留的流浪狗叫風(fēng)兒;陳小果喜歡在海邊放風(fēng)箏。
他買了一條純正的哈士奇,想讓它成為陳小果忠誠的衛(wèi)兵。他還專門定制一只鴿子形狀的大風(fēng)箏,期待它被陳小果的雙手放飛在海島的上空。
可老黑回復(fù)他,陳小果不喜歡哈士奇,說它是狗里面玩心最重、最不安分的一種。她也不喜歡鴿子,說鴿子是貪婪的象征,出生幾個月就開始拼命繁殖,而且交配對象混亂。
他被臊得滿臉通紅,仿佛被人當(dāng)眾羞辱。
他心理上更加依賴?yán)虾?,希望從老黑那里得到更多陳小果的信息?/p>
老黑很敬業(yè),始終像一條穿行在草叢中的蛇,時刻抽動鼻翼,收集著陳小果的蛛絲馬跡,然后提供給遠(yuǎn)方的主人。
老黑說,陳小果的書店里進(jìn)了許多關(guān)于抑郁癥的書籍,沙發(fā)上到處是她的黑發(fā)和小狗的白毛。
他便買來德國的黑巧克力,用火鍋將巧克力融化,把一粒粒治療抑郁的藥裹在里面,再用透明的白色糖紙將它們一顆一顆包緊,整整齊齊地擺進(jìn)心形盒子里。
他翻閱老黑發(fā)來的照片,心隨著陳小果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而發(fā)暗。她飄逸的長發(fā)油遢遢地沒有了光澤時,他也不洗澡窩在床上昏睡。她連續(xù)三天穿同一套衣服遛狗時,他則形尸走肉地混跡酒吧、舞廳,爛醉如泥地倒在各種女人的大腿上。
即使他心急如焚,也不敢采取什么舉動,唯恐自己的行為再給陳小果帶來額外的麻煩。他悄悄地告訴老黑,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換回陳小果的健康,讓她活回那條快樂的小魚,他一定竭盡一切。
巧克力里的藥片從單胺氧化酶抑制類的嗎氯貝胺,到三環(huán)類阿米替林、氯丙咪嗪,最后停留在西酞普蘭、氟伏沙明上。他之所以熟練地掌握著抑郁癥藥物的更新?lián)Q代,是因為他有一個患抑郁病多年的母親。
他從不打探母親的病因,因為他知道,這個盛產(chǎn)金錢的家庭,也盛產(chǎn)著更多金錢的附屬品。金錢不過是披在這個家庭上的巧克力袍子,一旦溫度合適,袍子慢慢化掉,粘坨的污漬和袍子下隱藏的瘡口,就會把這個世界淹沒。
7
石雁坐在丈夫床前的沙發(fā)上,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目光卻盯在床頭的油畫上。
那是一幅俄羅斯女畫家的作品,名字叫《占卜花環(huán)》。畫上的女孩在根據(jù)河水里花環(huán)的走向,占卜自己未來愛情的模樣。女孩子略顯憂郁的表情,充滿了對未來愛情的擔(dān)心和忐忑。
這幅畫是她十四歲的時候買的。那時候的她覺得自己和那個女孩一樣,對未來充滿了忐忑和慌張。自己的愛情,自己的未來,都處在凄慘的絕望中。
她畫國畫的天分很高,如果不是家庭的變故,成為一個赫赫有名的畫家也不是一件難事。但十四歲的那個夏天,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倒置。
那天早上起床,她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一片冰涼的血跡,她慌張著跑出房間去找母親時,卻看見父親躺在樓下大廳的地上,慘白的面孔下也是一片鮮紅的血跡。
一天內(nèi),父死母瘋。父親的棺柩停在空曠的大廳,母親凄厲的尖叫回蕩在整棟房里。
從那天開始,一千二百多個夜晚,她裹著被子,坐在角落里,堵著耳朵,躲避著媽媽每晚的低咽、尖叫。那聲音,就像一根根索命的繩索,將她的手、腳、心臟、頭皮、神經(jīng)緊緊地捆住,她幾乎都是在鬧鐘滴答的腳步中把夜送走的。
四年,她的例假只來了一次,青春隨著家庭的變故而停滯。她根本顧不上生存以外的事情,白天強打精神收拾母親不斷制造的戰(zhàn)場,晚上孤獨地躲在黑夜的翅膀下,盼著窗欞上第一道光亮的出現(xiàn)。
她把所有的筆墨紙硯束之高閣,用能支配的錢購置回色彩艷麗、畫面豐滿的人物油畫,想讓繁多的人物,填充家里的寂靜,遮蓋日子的空白。她與所有的人物對話,丑的、俊的,肥的、瘦的,夸張的、變形的人物,都成了每天陪伴她、與她說話的伙伴。
有一天,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買下的那些畫,隨便哪一張,都可以讓她和母親過上幾年衣食無憂的生活。她開始變賣那些畫,用來改善生活,用來投資父親之前的紡織品生意。
她不懂生意,只懂畫畫,從鞋墊上的圖案到布料上的圖案,再到建筑材料上的圖案,她的市場越來越大,生意順暢,涉及的領(lǐng)域越來越多。人生像一個萬花筒,幾年的時間,她在懵懵懂懂中完成了家族的原始積累,也在懵懵懂懂中懂得了一個原則,市場不分男女,只要不放棄機會,財富就愿意為你駐留。
她和母親過上了比原來好一萬倍的生活。母親二十四小時有四個保姆陪伴,不再因為害怕而尖叫。她也不再害怕夜的黑暗,想陪在她身邊的男人女人,多得讓她不知道該挑哪一個。
漸漸地,她賺回了一幢接一幢的大樓,一個又一個的工廠。但她自己也是工廠機器上的部件,永遠(yuǎn)不停地轉(zhuǎn)著。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來,會重新掉進(jìn)噬骨的寂靜和噬人的黑暗里。只有在拼命前行中,她才能找到安心和踏實的感覺。她看著自己的名字,苦笑著說,石雁,背負(fù)著家族巨大的石頭,你怎么可能像大雁一樣展翅高飛!
既然不能飛,就只能用金錢給自己和母親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她覺得自己能嫁入這個家庭,就是證明了自己曾經(jīng)的奮斗和選擇是多么的正確。為了讓自己婚后在夫家能腰桿壯實的說話,入門前,她主動要求把彼此的婚前財產(chǎn)予以公證,免得讓人家在心里盤算她在這場婚姻中預(yù)期的獲利籌碼。
而她的這個舉動,恰恰引起了家翁的警惕,一個如此掂量自己身價的女子,很難不掂量婆家的財產(chǎn)。他提醒兒子,那個來自華爾街的融資方案,沒有他的容許,絕不可以隨便表態(tài)。
女人相信金錢的力量,就像相信她自己。金錢可以讓她的家族重新站立在這個社會中,當(dāng)然也可以讓陳小果離開公司,更可以為陳小果找個夫婿,以解決她心頭永遠(yuǎn)的擔(dān)憂。
豐富的閱人經(jīng)驗告訴她,這個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陳小果,身上有種讓男人動心的柔弱,這種柔弱比她的堅強可怕一百倍,是俘虜男人心的法寶,有讓男人心甘情愿為她付出一切的力量。
當(dāng)然,她也有讓男人為自己付出的能力,但前提是金錢開路。這并不是什么壞事,而且簡單高效,省去很多麻煩??墒?,其中的不同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就像身邊這個最應(yīng)該聽她話的男人,不僅不買她的賬,還把她內(nèi)心那份不安慢慢地攪動起來,這一切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這個最應(yīng)該和她共退進(jìn)的男人,似乎只用了一份沉默,就把沉寂在她心底的那份恐懼?jǐn)噭恿似饋怼?/p>
男人的沉默里,有光亮,有黑暗。她能穿過光亮,卻走不進(jìn)黑暗。那黑暗,就在你身邊,你卻抓不住、走不進(jìn),只能等待太陽出來,黑夜自己離去。而她最害怕的,就是男人抽身離去時的那份淡然。
8
你能把眼睛閉一輩子嗎?女人顯然知道丈夫已經(jīng)醒了。
男人把頭扭向墻壁。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劍拔弩張。
有時候,兩個人使用著同一種武器時,比試的便是心力。
我們是不是該談?wù)劻??她努力把自己的聲音放在平靜的頻道上,即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是一場枉然,但她也必須放手一搏。
男人沒有回應(yīng)。
你不覺得你我這樣的身份,為那樣一個女子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不值得嗎?
你我既然捆在了一起,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作為我的丈夫,我希望你的行為要配得上我們的身份,別再像個暴發(fā)戶一樣,發(fā)生包飛機泡妞的事情,讓我們的家族跟著蒙羞。
家族?族你哥個蛋!你一個賣鞋墊出身的爛貨,全部家當(dāng)還不如我的零花錢多,還跟我這兒談家族裝貴族。滾!你給我滾!滾!
盡管他努力想拔除自己情緒的毛刺,避免那些蒺藜般的情緒長滿自己的胸腔,但對方尖刀一樣的話,瞬間把他的努力擊碎,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蒺藜變成利劍,快速地劈向這個法律上是他妻子的女人。
你們是求著我嫁過來的,難道你這么快就忘記了?女人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要不是聞到了我們家那些散發(fā)著臭味的金子,你能嫁進(jìn)來嗎?你和你那個表哥,就是一對嗅覺靈敏的騷狗,哪里有金子,哪里就是你們的發(fā)情地。
你就是個變態(tài)的鱉蛋!你們家活該斷子絕孫!
這個被求嫁過來的女人,沒有絲毫的客氣,除了一句句絕情絕義的話,還有酒杯、酒,也一起回贈給男人,然后踏著底氣十足的腳步,離開了火藥味十足的屋子。
男人本能地躲過了酒杯,酒卻毫不浪費地潑了他一臉。
他重新躺下來,伸出舌頭舔著嘴邊的酒液,然后咂吧咂吧味道,覺得這酒真是不錯。
好酒他當(dāng)然品得出來。這款高原騎士特殊的泥煤味兒,轟著所有威士忌都沒有的滄桑、干辣的回香,讓他想起梅爾吉布森胸膛里那顆“勇敢的心”。
他沒有英雄的膽量,也沒有英雄的酒量,但卻有對英雄的欣賞。他起床,找到那瓶二十一年的“高原騎士”,想感受一下這款甘冽、回味悠長的酒最原始的味道。
他喝威士忌,從來不用任何別的液體來分割。他認(rèn)為威士忌誕生的本身就帶著生活的滄桑和艱難,它在舌苔上醇厚、粗礪的感覺,就是它不可復(fù)制的原始魅力,也只有原液,才能把現(xiàn)實的無情、殘酷,表達(dá)得準(zhǔn)確、淋漓。生活太他娘的需要這種粗糙感的介入了。
果然,“高原騎士”強壯的煤泥回甘像把鉤子,把歲月拽到他面前……海水強勁的腥鮮,順著他的鼻翼慢慢上升,灌滿整個大腦,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兩只黑亮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聚集了一個世紀(jì)的光亮,讓他眩暈、迷離……他被那光亮牽引著,飄飄然,像巧克力甜香、絲滑的美妙,在體內(nèi)穿行……他的身體一陣顫栗……
從浴室出來,他點上一支煙,再次瞇著眼睛,想重溫剛才的意境,卻看見老黑發(fā)來三個字。
她走了。
9
什么意思?什么叫她走了?
他嘴里的煙和著這三個字一起驚慌地跌進(jìn)肚子,帶著五臟六腑的焦味從鼻腔里沖出來,熱得要擦出火星。
他扔掉香煙,急匆匆地翻找著老黑的電話,想打電話問問他,什么叫她走了?他想表達(dá)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笨拙地翻遍了整個通信錄,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老黑的電話號碼。
什么叫她走了?你跟我說清楚!昨天你還說,她吃了很多巧克力,今天怎么就走了?
他對著微信不停地重復(fù)著這些話。
微信里綠色的語音堆砌成一條長城。
早上有人看見風(fēng)兒變成了一條血狗,對著大街狂叫,等打開門進(jìn)去時,發(fā)現(xiàn)她人已經(jīng)硬了。
什么叫她人已經(jīng)硬了。他痛恨老黑為什么不像他一樣用語音說出來,為什么一定要用冷冰冰的文字,一刀一刀地剜著他心頭的肉。
他那個混蛋丈夫哪去了?為什么要讓她自己呆著?他咆哮得破了嗓音。
她和丈夫根本就沒住在一起,她不讓我告訴你。
她不讓你告訴我?你說清楚點?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你背叛了我?你竟然敢背叛我?你個蠢豬、走狗!我養(yǎng)了你三年,養(yǎng)了個白眼狼!你個鱉蛋,別再讓我看見你,看見你,就直接把你下鍋煮了……
他掀翻眼前的一切。
老黑的又一段文字,把他再次扔進(jìn)深淵。深淵里全是黑色的棉絮,緊緊地堵住了他的鼻子、嘴巴,讓他不得喘息。
哥,你恨我吧!是我逼死了她,她懷了我的孩子,她是被孩子嚇到才走的。
他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棍子,血涌上臉,額頭上爆出了蚯蚓般的青筋,張了張嘴,所有的話都銹在了喉頭。
他怔怔地看著這幾行文字,似乎一個也不認(rèn)識。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怎么就會這么不按照規(guī)則排列在一起?從前,他們是誰也不挨著誰的,此刻被硬生生地摁在了一起,就算站在了一起,還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孑然地對立著,仿佛誰先挨著誰,都會惹來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惡戰(zhàn)。他眼睛在這些字上來回辨別著,大腦卻不愿接受它們表達(dá)的每一個訊息。
我早就應(yīng)該覺察出來的,她憑什么乖乖地吃老黑送去的巧克力?她憑什么會對著鏡頭發(fā)出那樣的笑容?憑什么老黑每次說起她,都……我才是那個蠢蛋!蠢蛋!蠢蛋!
老黑,我操你八輩祖宗!他頭也不回地奔向碼頭。
風(fēng)雨中的海島,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搖搖晃晃地越飄越遠(yuǎn)……整整兩天的時間,視線所及之處,除了巨浪、水霧,便是通天的絕望、哀痛。
是我們夫婦的博弈逼死了你,是我的愚笨和軟弱害死了你,是我的一廂情愿和故做慈悲害死了你!男人一遍一遍地對著大海懺悔。
他在候船大廳,從早站到晚上,又從晚上站到天亮,似乎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減輕自己的罪過,似乎只有站在這里,才能與陳小果保持最有效的溝通,傾述出最真誠的思念。
是的,這是一份思念,是一份至純、至上的思念。這思念的柔絲,早已將他的身心繞滿、纏僵,只是他已經(jīng)喪失了觸摸和感受那份柔情的權(quán)利和力量,最后任由那份思念,眼睜睜地化為一場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劇。
10
陳小果認(rèn)為,世上所有的作家、詩人,都是大海雇傭的說客,他們對大海層出不窮的溢美之詞,都是攝于大海私下的饋贈。
他們說海浪溫柔,可以喚起童年美好的記憶??墒牵绻愕耐瓿涑庵改笩o休止的吵架、謾罵,即便海浪溫柔地舔著你的唇,你也只能嘗到比淚水多百倍的苦澀。他們說,海風(fēng)微醺,猶如春風(fēng)照拂人心??墒牵绻懔髦鴾I坐在礁石上,海風(fēng)會毫不憐惜把你皮膚的精血抽走,留下一個氣血雙虧的怨婦無人理睬。他們說,大海平靜安詳,宛如包容慈悲的母親??墒?,你如果親眼目睹它聚風(fēng)興浪,把親人吞噬,你會讓它葬身于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中。
在陳小果眼里,大海就是巫婆手里的毒藥,把父母本應(yīng)美好的青春,腌制成一條丑陋的咸魚,粗鄙地攤晾在海灘上,徒留下一副嶙峋的白骨,散發(fā)著令人厭惡的白光。多少次,她站在無情的海水里,聲嘶力竭喊著:住手!住手!可是,大海從不理會任何人的哀求,照舊攜同刻毒的日頭,把生活的船帆曝曬成看不出底色的破布,呼啦啦的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嘲笑著蜷縮在破布下如小狗一樣的她。
有人總結(jié)說,陳小果的父母,是在褪去愛的激情后,才發(fā)現(xiàn)海島并不是他們愛情永遠(yuǎn)的伊甸園。相反,他們原來向往的簡單、與世隔絕的海島生活,竟成為他們爭吵、打罵、詛咒對方的理由,而陳小果的降臨,讓他們的怨恨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又成為了他們不能輕易離開對方的羈絆。
陳小果雖然不能徹底明白這些話的道理,但她卻實實在在地感受著父母無處不在的怨恨。那怨仇抽動著舌芯,隨時把陳小果的生活淹沒。恨,倒是可以爽爽快快地發(fā)泄出來,把最惡毒的話箭一般射向?qū)Ψ胶?,摔門而去。怨,則不能那么干脆、痛快,像四處蔓延的毒氣,即便把門窗的縫隙堵上,它也能越過玻璃,穿透墻壁,一寸寸地把一家人拖進(jìn)昏暗的污水溝,你一張嘴、一呼吸,滿臉、滿嘴都是令人窒息的濁臭氣。
陳小果不僅在這種臭濁氣中活了下來,還學(xué)會把自己扮成一股干凈的氣息,來沖淡、緩釋家里逼仄的氛圍,討得父母歡心,讓她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
在各種擔(dān)心和恐懼中長大的她,還學(xué)會了把自己武裝成一副大大咧咧,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以此化解父母對她嫌棄、厭惡的尷尬。沒有人知道,她看起來大線條的神經(jīng)下,包裹著一顆警戒、脆弱的心,她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因為自己言行的失誤,讓別人不開心而把她當(dāng)作負(fù)擔(dān)拋棄。所以,外人眼里的陳小果,是大家的開心果,一個快樂、單純、幽默的女孩,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別人家孩子”。只有陳小果自己知道,她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不堪一擊,怎樣的敏感、自卑。可是,這個世界除了她自己,誰又會真正在乎她是怎樣的人呢?
父親意外葬身大海后,母親把更多的怨恨轉(zhuǎn)移到陳小果身上,說她是個彗星,她的降生給父母帶來的都是霉運。只要是陳小果想做的,她都一律反對。
陳小果想離開海島,報考自己喜歡的醫(yī)學(xué)專業(yè),母親說自己出不起醫(yī)學(xué)院高額的學(xué)費,更熬不了漫長的五年時間。陳小果在離家最近、學(xué)費最少的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被招聘到一家大公司的人力資源部,母親每天奪命一般打電話催她回海島,理由是自己活不了幾天了。
陳小果終于在董事長的眼神里讀出了自己應(yīng)該做的選擇。她提出辭職,理由是母親生病,需要她在身邊陪伴。
董事長專門給陳小果發(fā)了一筆醫(yī)療基金,算是對她懂事的一個獎勵。但董事長的醫(yī)療補助,總經(jīng)理的包機治療,都沒能讓母親的命留下來。
坐在母親病床前,她聽著母親說,自己越來越不中用的身體,已經(jīng)是一副枷鎖,只有死,才能讓徹底解脫。母親還說,自從父親對她的體貼越來越少后,她就知道自己最后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個衰老、無用的棄婦。母親說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她不可能來到海島,是父親與海島的潮濕一起謀害了她的健康,讓一個女人徹底告別了美好,早知道人生如此凄苦,不如早一點死了,早一點解脫。
是的,早一點死吧,她流著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替母親祈禱。
不知道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還是母親該走了,看著母親平靜的臉龐,她幾乎懷著雀躍的心情處理完母親的后事。因為,這個世界與她有關(guān)的人都走了,她便可以開始籌劃自己的后事了。她思考后,決定自己親手結(jié)束這一切。
其實,她的這個計劃是回到海島的那一天就開始了,是決定嫁給那個男生那一刻就開始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生活在這個島子上,這里有太多她不愿意面對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回到這里。既然不能選擇,嫁與不嫁,嫁給甲和乙,又有什么不同?
她也很快知道了老黑的存在。當(dāng)她知道了老黑購房的首付需要靠她的間接支持才能完成,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之間,不就是你靠著我我靠著你才活下去的嗎?即使老黑酒后性侵了她,她也能為老黑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老黑愛她,想用這個行為改變她的生活方向。
但老黑不知道,他能制造另一個陳小果,卻救不了眼前這個陳小果。
這個陳小果,二十幾年始終徘徊在黑洞的邊緣,黑洞的左右都是深淵,她只有伸出雙臂,屏住呼吸,隨時調(diào)整腳步,才能在細(xì)細(xì)的中線上活下去。但現(xiàn)在,陳小果累了,她想跌進(jìn)深淵,一了百了。
老黑說,讓我來幫你撐下去。陳小果說,那條線,撐不起兩個人的重量。
陳小果必須走。因為,陳小果不能有孩子。陳小果的孩子,一定也會像陳小果一樣,背負(fù)著絕望往前走,她怎么能允許這個世界有第二個陳小果的存在,她怎么能讓苦難繼續(xù)?
手術(shù)刀輕輕劃過她透明的皮膚時,并沒有那么痛,她知道那是局部麻藥起了作用。開裂的皮膚邊緣,滲出淡淡的血珠,但那不是她要的血,她要的是那條藍(lán)色的管道里,洶涌的、奔騰不止、連綿不斷的,像海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暖暖的血……那種暖像什么?像母親的懷抱?她不知道,她沒有過這樣的記憶?;蛘?,它像一雙眼睛,一雙溫情、無奈的眼睛?眼睛里有呵護、有關(guān)心、有疼愛,有很多她陌生卻渴望得到的東西……那溫暖散發(fā)著白色的光芒,吸引著她靠近,她努力地靠近那些溫暖,靠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