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此地建寺
可惜缺了晨鐘暮鼓,喊不來眾多香火
古柏仍是蒼蒼,松濤
低宣的佛號足以傳到十里外
難眠的人心。有人摸黑
渡過了墨溪,仍在頻頻回首此岸
因此十米之內(nèi)必有芳草
有蟲聲在調(diào)和清露,配制催人沉醉
也催人覺醒的藥丸。求藥的人
總是錯過最佳的時辰
木魚深藏于木紋,它想要
借助啄木鳥的舌頭重開天光
而禪杖還想多睡一會兒
把它參天的夢做得更加徹底
那整夜頌經(jīng)的一定會是
優(yōu)秀的住持。且容我把禪房隱在
第八十一朵白云上,讓涉水回來的人
懷著挫敗,深山聽鷓鴣為他釋簽
雖沒有香火,我仍想懷抱一座寺院
聽吧,那么多禪師已在為我日夜誦禱
坐擁五百畝山林,身邊喬木無數(shù)
年年在樹下?lián)焓案晒?,年?/p>
收集枯枝落葉,點燃冬天的夜晚
我卻越來越陌生,叫不出
其中任何一株的大名
甚至我叫什么,我都不知道
是叫冷杉,還是雪松
不,我遠(yuǎn)沒有那么高大
我連一箭枝丫都不能指向天空
那就叫冬菊,或者臘梅
可我顏色不好,只有熱烈的冬陽
才能喊醒我苦澀的靈魂
喜歡每一片樹葉,任它們在眼前
無限放大,直到每一條細(xì)紋里綠汁的流動
都被我的血液感應(yīng),隨之輕和、微漾
是的,這一刻我的眼里
沒有樹木,更沒有巍峨的尖峰
更多的時候,在枯葉與衰草之間
枕著冬陽酣眠的我
并不知道自己曾是那么富有和尊貴
曾經(jīng)坐擁五百畝的春天和秋天,曾經(jīng)
檢閱過每一位喬木和山花
從這巉巖縫隙里扎下根去
長成這參天大樹,得有幾千年的功力
靜心修煉,把筋骨煉得
比花崗巖還硬,才有足夠的定力
拒絕來自懸崖外的風(fēng)
據(jù)說每一株這樣的巨松下,都曾經(jīng)
有一位幽居者,在長期禪坐
吸納松針里泌出的仙氣,剝食
落在衣襟上的松子
或者干脆辟谷,等待冥想中的鶴聲
飄落在祥云繚繞的松頂
撫摸這比我父親勞動一生的手
還要粗糙百倍的樹皮
我在感動中,比其他的人
更多了一份親熱。在渝東奉節(jié)
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上萬畝這樣的松林
只不過,它們長生在黑褐色的土坡上
盤坐在松下又冷又硬的巨石上
我只能模仿三分鐘的歸隱
然后隨著人流,去看看更遠(yuǎn)的山巔
之后,回到自己的松林邊
埋頭種我那一畝三分薄地
霜降這天的上午,山色空濛
我和妻子在上山的小路上
邊拍攝野菊,邊聽兩位老人的絮叨
其中一位是1937年的,生日正好是霜降
兩人每個月都會從海拔四百米的城鎮(zhèn)
登上九百米的南天觀,上一炷香
然后在天黑前下山回家
野菊開得真夠亮眼,在上午的南坡上
亮在不時飛出的鳥聲里
黃葉紛紛。我和妻子留在它們中間
目送兩位老人慢慢升入云中
回到家中已是正午,小雨
準(zhǔn)時送來深秋該有的涼意
哦,今天霜降,但真正的降霜還遠(yuǎn)
上天只是降下冷雨,澆不滅那菊
妻子念叨著那兩位老人
是否已走到觀里,躲過了這場雨
我則想象著她們點燃的梵香
是否比山上的野菊更亮
想起1937年的霜降,似乎也下著一場雨
實在沒法想象,一尊樹可以老成這樣
內(nèi)心全空了,只剩下四周的壁
維持著樹的形象,支撐起
那么龐大的樹冠,仿佛頂著一座春山
風(fēng)在裂縫與樹洞間來去自如
穿過內(nèi)心的聲音,是年輪在沉吟
還是木紋在歌唱?那樣輕盈
從疏朗的枝頭,誰又會想象風(fēng)雪的豪放
老了,不再以大紅大紫的嬌嗔
驚醒彩蝶。只能在背風(fēng)的裂縫里
為蜂王的小朝廷提供偏安
任它們苦熬著那些陳年的芬芳
當(dāng)遠(yuǎn)來的人拜倒在樹下,手心輕撫
那些干裂的樹身,他可聽到了
來自歲月的回聲?像風(fēng)拂過芽蕾的顫音
在他空闊的胸間長久地共鳴
這樣的懸崖,足以讓所有的斧頭絕望
無論那斧子有著怎樣攝人心魄的寒光
都只能化為一灣寒流
委婉在他威儀的腳下,傾訴衷腸
允許開花,允許小妖精
把臉龐貼在嚴(yán)父裸露的結(jié)實胸膛
作為獎賞,誰最柔軟
誰就可以攀上峭拔的鼻梁
獻(xiàn)一個吻
鳴叫吧,還有什么喉嚨不能敞開
當(dāng)懸崖都敞開了大門
任翅膀進(jìn)出,親近他鐵石的臂膀
還有什么不能吟唱出來,任它們
彈響沉默的巖石
每一叢樹后都有一位牧神在小憩
潛入領(lǐng)地,我們不過是一群迷途知返的小獸
甘愿被他俘獲。哦,小心
不要讓腳步踩碎他的蘆笛
把生活過簡單了,一年四季
每天都在小路盡頭的果園
看同一座山披著不換的衣裳
聽同一條河流唱著跌宕的歌
那些飛過頭頂?shù)镍B,它們心中
裝著千山萬水,裝著風(fēng)云冷暖
從它們掛在枝頭的翎片間
我聽到了近在咫尺的遠(yuǎn)方
十幾年來,我都只開一種花
結(jié)一種果子,獻(xiàn)給不同的舌頭
那些舌頭上綻放的
有甜美的稱頌,也有酸澀的詛咒
只啜飲晨曦里的那滴清露
只汲取黑土里的那股力量
守著從這果園延伸出的小路
不出墻,也不想迎候誰的贊譽(yù)